若干年前,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生活轨迹就是北京—上海、上海—北京,他幻想一个电台主持人爱上自己,他回北京跟朋友借钱,再回上海穷困潦倒地待上一阵。北京—上海,上海—北京,滚滚火车轮碾过来碾过去,他的老家在北方,他回老家待几天就又跑出来,北京—上海,上海—北京,他像风中的草籽,脚不沾地疯魔一般到处跑。朋友说,他在医院也待不住,住几天就跑出来,跑啊跑,他在任何地方都待不住。我猜他的脑子里有暴风雨,他的时间感和我们不同,在北京待一天,对他来说已经太长。很多年里,他一直是朋友圈里的一个话题,我们常在电话里追踪他的脚步:他刚离开北京,到你那儿了吗?听说他去了青岛,你见到他了吗?只有亲人能背起这样脚下长着风火轮脑子里刮大风的人,具体地说,只有妈妈才会不离不弃。朋友们,会唏嘘,会担心,但借钱总是让人心头发紧。到处跑先生像一个台风,刮到哪里,就给哪儿带来复杂多变的狂乱漩涡。后来,他终于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据说是回了老家。
2011年,我看到罗蛋塔的《神不愣登》的上部,《张稀稀吃圣约翰草》,刚看一页就大叫一声:你跑到这儿了!
张稀稀不是那位朋友,但他们有相似的命运节奏。张稀稀幻想叶蓓爱着自己(在他们狂风暴雨的脑海里,总有一位可爱的姑娘深情款款地爱着他们),张稀稀全国到处跑,张稀稀定时跟朋友收保护费,张稀稀曾经是文艺北漂混过电影界,他安静地待在老家鹤岗时是一个孤独的卡夫卡。他用他的活体滋养这本书,使之生长壮大丰硕。
我边看边笑,不可能不笑,面对生命的滑稽荒诞:
每隔十天半月
你发短信收保护费
不多,就100
不肯就范的家伙
会接到几十次的手机提醒
甚至还会受到你
念咒一样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的劳教
……
——《恼人的秋风》
只要被人群抛弃
被小资的生活抛弃
只要你北京的灯光
被熄灭
走在绝望的荒漠中
你似乎就像一个修行者
又是周易,又是佛经
偶尔还阿门上帝啥的
可是,只要一闻到人味儿
你立刻就变成了小妖
你的三十六变也活跃起来
你要跟随老妖去吃人了
吃小孩,吃姑娘
去吃你的亲人
还想吃唐僧肉
每当此时,你就被老妖一把抓住
打个半死,浑身兽毛散落一地
还是一只被拔了毛的小秃鹫
——《小妖》
庆幸这是一本诗歌集,它也只能是一本诗歌集,无边的苦难,用散文体小说体,都会显得悲气逼人又繁琐冗长。诗歌是多情剑,诗歌是离别钩,轻盈的诗句在黑暗的大海上擦浪低飞,迅捷如鸟,亮似闪电,它照亮苦海,它既超脱又寄生于苦难体内。它是麻木尘世与疯狂飞升之外的第三条河岸。
我笑还因为,这一切都这么眼熟,那些从《立春》《孔雀》《站台》里走出来的县城文艺青年,长得何其想象,我回想起我身边的张稀稀,最后想起我自己,差一点也变成他们,也住院,也到处跑,也脑子里刮大风。这条路上走得久了,总会有人搭错车、走岔路、掉队。我看到我身后的路上,一个个张稀稀徘徊着、百无聊赖地跺着脚。我好像欠了他们什么,也许我用掉了原本属于他们的、渺小稀薄的好运气。
作者是怎么想的呢?看起来,他并不庆幸自己没有发疯。我见过罗蛋塔,三十多岁,他开始学爵士钢琴,吵得邻居每天疯狂敲他家门。他没工作,在家炒股,2011年,股市狂跌的日子,他写下这些诗歌。他声称要去捐精以图利,我笑说捐精者起码都得是高级白领时,他瞪大眼睛认真地说:诗人也不行么?!他和周云蓬为和声学的学术问题吵到拍案而起,几乎掀桌子,他怒吼道:走,不吃了!(那顿饭是他请客),大家尴尴尬尬地起身正穿外套,他俩又亲亲热热地坐下继续聊。周云蓬说,他喝多了酒,多像张稀稀。而他自己说:
“有一天,大铁锥扑的一声扎进来,扎进来!
有人会发现,我们里面裹的就是你张稀稀。”
这本书里,最让人痛苦的是那些关于妈妈的诗。“你被龙卷风带回了童年/你的身体却留在了天边……在过圣诞节的银河系,你越漂越远/只有妈妈永远等在,你要掉下来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你爱喝的汽水”,诗歌和现实里,最后守护张稀稀和到处跑先生的,都只有他们的妈妈。这些中国凡高们,他们妈妈的命运比他们的还令人黯然。他们自己的命运是一部激情癫狂、支离破碎的中国版《达摩流浪者》,而他们妈妈,是默默无闻、毫无光彩只有无尽苦难的《平凡的世界》。
作为一本诗集,《张稀稀吃圣约翰草》可能不会大热—但我本来以为,以它神经质的接近神经病的光芒,至少会在文艺青年爆棚的豆瓣得到一种地下黑色潜流的追捧,今天一看“已读”“想读”人数,寥若精神病人。但我相信,多年后还会有人提到它、一代外省青年的疯癫史,它以诗歌,为他们我们做传。
2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