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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台湾的小清新与大修炼

第一次看“野火”的演出,是在2006年7月19日老“愚公移山”胡德夫的演出上,那是个小小的酒吧,能装一百人的场地塞三百多人,我们彼此贴心贴肺、半抱半拥地挤在一起。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胡德夫,第一次听万晓利和苏阳,那时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他们在生活中认识,一起喝酒。

那是胡德夫第一次来北京演出,可台下的观众似乎早已熟稔,熟悉地喊出《少年中国》《美丽岛》。和我站一起的公路,在第一首歌响起时已经挤向前去,消失不见。后来我才知道,她听歌听到哭,哭到后来陈永龙接受她采访时,看看她说:你就是那个一直在哭的人吗?那时,正当世界年纪还小时,感情容易澎湃,可是胡老师的歌又是多么容易令人澎湃。

最后一首歌《美丽岛》,胡德夫叫那个一直在打鼓的年轻人,英俊得像一尊雕塑的陈永龙来唱,听他唱歌,我忽然想到,看契诃夫时,他说,一个出身卑微的青年要为每一块面包而道谢、挨打、崇拜别人、常常感觉自己渺小,而他又是怎么在一个美妙的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我听他唱歌时,忽然就想到了这段话,他的歌声就是那个醒来的清晨,而我身边不自觉舞蹈着的人群,他们心里,也许有同样的自由和美妙。

第二次听“野火”,是2007年5月22日北大百年礼堂,是一个迥异于酒吧的场地,大家被椅子框住身体,规规矩矩地坐着。那次有阿美族的小美、哈尼、卢皆兴、陈永龙,当然还有胡德夫。胡老师像掌门人,带着一群弟子呼啸下山。陈永龙不唱歌时,还是给人打鼓。鼓手,是整个舞台位置最靠后的人,照相时如果不注意,根本照不到。整个“野火”是一个乐队,他们四个人,有一把吉他,一个主唱位置。交换吉他和主唱位置时,顺便给对方调调吉他肩带,这一切做得自然而然,像一群相亲相爱的小朋友。

那晚,唱到最后,格格说:最后一首歌了,站起来吧!我们几个人互看一眼,站起来。举起双手,打着节拍,摇晃着身体。左边的,右边的,前边的,后边的,最后我四处看一下,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跟着音乐,用身体打着拍子。整个会场,像风吹过茂盛的稻田。—每次听“野火”的演出,总是会陷入一种近于饮酒的沉醉,忘情到跟着舞蹈。

这也是“野火”一直给我的印象:是吹过大地的音乐,丰收时边饮酒边收割的音乐,是拆除身体樊篱,让陌生人手搭手肩并肩一起跳舞的音乐。

第三次看到“野火”,是在大陆一台乱哄哄的颁奖典礼后台,那次典礼,安排混乱,调音混乱(歌手唱歌时,监听音箱里闲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关掉),在那种荒谬又正经的气氛里,“野火”的歌手们,盛装登场。每个人穿着自己民族最华美的衣服,陈永龙穿一身亮闪闪,像迈克·杰克逊。他们上台时,工作人员兵分两路,助理直奔台下调音台,经纪人熊姐台上监控。他们的演出,在那个乱哄哄的场合,是最不失专业水准的一组。

和“野火”熟起来,是2012年2月大陆民谣团“走江湖”去台湾。“野火”是个小团队,歌手陈世川也做专辑平面设计,歌手陈永龙也做制作人。那一趟台湾行,台北到台东再回到台北,永龙是演出时的嘉宾,下台后的司机、导游、保姆……我切身领教到,看似松散的“野火”,有着多么强大的组织能力。这得益于经纪人熊儒贤无懈可击的协调力。离开台东时,一个个打电话:别落东西在酒店。等上了小巴,大家此起彼伏地唉哟起来,丢电脑的,丢钱的,丢诗歌的。熊姐微微一笑,她早知道艺术家的名字就叫不靠谱,安排永龙开着小车作为边锋,除买火车票也负责随时支援突发情况。

而我脑子里一直有陈永龙穿得闪闪发光的印象,“走江湖”在台北文化地标Legacy演出,他做嘉宾,穿着一件衬衫,简短排练后就是登台,我惊讶地说,你不换衣服么?他羞涩地说:我已经换好了。看我一眼,轻声说:上次在广州,因为是领奖,我们是盛装出现。平时很少那样。

演出散场,是CD签售环节。散场的人群中,我看到陈永龙扛着把梯子走过去。他何止没有盛装出现,根本也没有把自己的歌手身份、自己的英俊放在心上。在台上唱歌,是他的职业。下台,他是“野火”的工作人员。

我以前有个很狂妄的想法,认为大陆搞艺术的,吃的苦头多一些,作品也会因饱蘸痛苦而更有分量。至少,这荒谬现实主义就比净土一方更适合生长艺术家。所以,台湾多小清新如陈绮贞张悬苏打绿,而大陆多出怪胎如左小、或雄浑如青铜战斧的“舌头”。但这些年,我的想法在改变。简单地说,我不再以为艺术一定要水里来火里去。生活自会安排,生老病死,人人有份。不是比别人多吃几桶地沟油,就更痛苦,更艺术。

音乐家布赖恩·伊诺(Brian Eno)说,有两种艺术家,一种像农民,一种像牛仔。第一种发现一个东西就像一粒种子,安心养地,缓慢种植,精心培育,等待收获。第二种则像牛仔一样,四处远游,不断向陌生进发,寻找新的领地。“野火”比较像农民。这些年,我看着他们,慢慢生长,从最初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歌谣,带着土地的散漫和野性,务必要让人随着音乐跳起舞来;到向“当下”伸出触角,如陈永龙翻唱李泰祥的专辑,又何尝不是向台湾流行音乐的过去回溯,逆向泅渡。

而小清新,是台湾最容易被误解的一层外衣。跟台湾朋友聊天时,时常觉得他们头角峥嵘。比如2008年世界金融海啸,大批企业无意招聘,新毕业生就业率低下,台湾当局对此,针对弱势中的弱势,于2009年推出“大专毕业生至企业职场实习方案”,协助近四万名大专生进职场实习,政府提供每人每月两万两千元(合四千多元人民币)薪水加社保,为期一年。让新毕业生获得工作经验及协助他们能顺利进入职场。在我看来的德政,却被骂得狗血淋头,嫌拉低了那三年毕业生的起薪点。在微博上,我也算常常转发负面意见的人了,可是跟我的台湾朋友一比,我像个顺民,总是站在政府角度着想。他们批评起政府,真的是冷酷无情加暴力。台湾人的概念是,你拿纳税人的钱,做好是应该的,做不好滚蛋,换别人做—我承认,猛一下还真的挺不适应这么冷酷地对待政府。

所以,在台北公共场合十七次放置“爆炸物”、吁请政府重视开放稻米进口对农民造成破坏性冲击的杨儒门,他的坐牢引发台湾媒体的大讨论,许多文人称他是良心犯。而“野火”的熊姐听说我要采访他,开车一路从台北把我送到猴硐,顺便也一见“偶像”。

小清新,是台湾人对亲朋好友、对日常生活,从心底涌出的安详平和之美。但在公共事务上,他们从不小清新。

就像几年前,第一次听到“野火”制作的《高一生:邹之春神》之震动,专辑是为纪念五十年代白色恐怖中被处决的邹族音乐家、诗人、政治家高一生,是纪念,但绝不流于政治控诉,音乐上的丰沛、空间之丰富,音乐可以如此美而有力,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或者,正因为是音乐,才可以如此有力,同时美丽。

再一次看到“野火”的演出,是2012年10月23日,仍然是北大百年礼堂,仍然是全体起立大合唱、跳舞。但多了另外的成分,是李子恒老师给陈永龙写的《海岸线》,是李子恒自己的《回家》,那一台演出,多了层复杂的情绪。部落音乐的狂欢,犹如给喜欢的人做饭,烧了一桌好饭备下好酒,欢笑着跟朋友们痛饮达旦。而因为李子恒多出来的那一层情绪,是好酒好饭之后的一杯百味交集的茶,茶杯里荡漾着散场后,天边一轮月。这两者都是音乐的本质。音乐是分享,是狂欢,是手舞之足蹈之。音乐也是描摹人生里难以言说的那一部分情绪,在明意识潜意识之间的狂流,狂流之后的沉淀。

很难定义“野火”,原住民音乐?流行音乐?民谣?“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捡现成已经被成就的事,远看近看都似乎一直在绕远路,你以为它想要靠近主流了,但它又偏离方向;你以为它是在做原住民音乐,但它又频频在唱着华语歌曲,以为自己在搞抒情革命。”(熊姐语)

这大概和“野火”的总监,熊儒贤有关。刚认识熊姐时,知道她曾是我十几年前最喜欢的乐队“优客李林”的经纪人,一手制造并陪伴了优客李林的黄金生涯,立刻在心里默念:熊姐,受俺一拜!她经历过滚石及魔岩唱片的巅峰时刻,也亲身经历台湾唱片工业的分崩离析。从大工业的废墟中撤退离开,她做了小小的“野火”,“我种的是歌,不是歌手,以前都是种歌手,搞膜拜,一个歌手不灵了,就换人,但歌种在心里,那是不会抹灭的,比方你现在听《望春风》,还是很感动。歌就是呼跟唤,我把故事说完了,这故事是你的了”。

在猴硐,采访的空白时间,在那个被泥石流毁坏过的旧校区闲逛,熊姐说,她的愿望是每一场演出,都能提供观众不一样的体验。我说,这太奢侈。唱歌是歌手的职业,做演出是经纪人的工作,要每一场都不可复制,都新鲜特别,要求太高。

结果,我离开台湾的两个月后,“野火”在猴硐生态园区做了场演出—猴硐小镇本身是资源枯竭的矿区,当地经济陷入停滞,大部分是老人与小孩留守家中,年轻人出外打工。这被挖空后遗弃的小镇、泥石流破坏后被放弃的校区,成为一个隐喻,多么像现代化中先被榨取后被抛弃的农村与农民。在这里,“野火”做了场免费演出,当天去看演出的人,每人要带一件自己喜欢却不再想保留的物品,并且把这物件的故事写下来,到现场跟别人交换。现场去了许多人:环岛卖咖啡的人、做染布的、做陶艺的,以及许多当地的小朋友。歌声,就这样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空响了起来。

而在猴硐那个下午,听说当地有位邮差很会唱歌,熊姐立刻说:叫他来玩。打电话,邮差说,在送信,可能要过几个小时。太阳西斜,再打电话,邮差说:今天信多得不得了,还没有送完。我们到底没有听到邮差歌手的歌声,只是想象一个粗壮汉子扛着邮包,在高低弯曲的山路上下穿梭,在有猫村之称的猴硐的诸多猫窝中寻找门牌号码。不过这次,“野火”2013大陆“走江湖”,把他也带来了。这次来的还有陈永龙、荻部丝、琳恩雅、张文翰、曾仁义、陈俊辉,最后一位就是邮差,人称辉哥。

“野火”的音乐,就是这样随机捕捉,从生活中来,到生活里去。

在台北,熊姐请我在一家朋友开的餐厅吃饭,每一种食材,都是女主人天还不亮去市场选的最新鲜的,不使用任何添加剂,是食材最原始的味道。女主人是一位清秀女子,衣着淡雅大方,间或来陪客人聊两句,不会让人觉得太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被冷落。直到最后一道甜品,她微笑着站在旁边,告诉我们,她的父亲前两日刚刚去世。她办好一切大事,还是开了餐厅的门。外面,她的两个孩子等着接她下班。平时他们是不接的,但在这个特别时刻,他们要陪她度过。

她做出来的饭菜,没有一点苦涩的味道,是平和安详的味道。我相信食物能传递出的,比人能表达的还多。

可是,说着说着,仍然眼眶微红,出现在她微笑的脸上。她说,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啊。

无意一回头,看到春天父亲去世的永龙,已经哭得控制不住。

哪有什么小清新或大痛苦,只要你诚实面对自己,哪里的人生都是一场漫长修炼,上下求索。“野火”发行的,李子恒老师2013年的专辑《回家》里,就有这样苦炼过的气息。人世间的无奈与悲哀,不因你生于更发达之城市,或政治更为自由就消减半分,一样要蹚过精神的幽暗之地,一样要面对生而为人的无力与悲哀,一样生老病死,一样求不得爱别离。而艺术,有时候,就是对无力感幻灭感的回击,以及回声。

201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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