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晚清和民国私下约定，对赛金花这粒春药，晚清半截身体埋进黄土来日无多，一口咬去这粒春药的三分之二部分，没承想晚清根本无力承受这股强大的药性，一口气没喘匀乎就呜呼哀哉了，剩下那一点点民国一口吞下，沾惹了牙齿舌尖没到嗓子眼就化解得没了药性，连连大呼不过瘾。
赛金花的情色每一段都是那么好看，每一个眼风我都不忍舍弃，每一次她扛着情色的旗帜，推开婚姻的门扉时，我都能看到她是一脚跨进婚姻的小门，之后，用脚踢踢婚姻的屁股，然后，她收回伸出去的脚再回到情色的山头，她每伸一次脚踢一次，她情色的山头就陡长一次高度。就像她一个人横跨两个朝代朝云暮雨一样得心应手。
赛金花一生嫁过三个跺脚轰轰响的男人，三次扑进风月欢场，而很多史料竟然用“沦落”二字说她，充满了怜悯，似乎赛金花是被逼无奈地跌跌撞撞地摔进八大胡同里。历史，在赛金花这里突然变得宽容大度包含，真是奇了怪了。历史在这里难道真的变得像个有担当的汉子。
我不信。
因为不信，我想掀开历史的盖头看看，看看赛金花微微敞露的胸襟，看看赛金花暧昧的风情怎么打败历史上诗文书画美色俱全的名妓们。
历史就是在渐行渐远回头时，看清从历史尘埃里走过身边的一个个佳丽的。看清那些佳丽们微微敞开的衣襟，那里才是最具风情的通道。哪像当今的一些靠脸蛋胸部吃饭的所谓美女，见了高官款哥扒得精光二五屁股摇晃的鼓点那么剧烈，怎懂风情就是半遮半掩的雪月风花。
二
人生结尾都一样。
1936年冬天，赛金花油尽灯灭，享年六十四岁。曾经日进斗金的赛二爷，曾经八大胡同王孙贵族地痞流氓挤破脑袋要一瞻的公使夫人，曾经艳旗高张赢得两个朝代男人像斗鸡眼一样为她争风吃醋，如今，她死后身无分文，多亏一些同乡的名士发起募捐，为她办妥后事。当时的报上还刊登了一幅挽联，挽联是这样写的：救生灵于涂炭，救国家如沉沦，不得已色相牺牲，其功可歌，其德可颂；乏负廓之田园，乏立锥之庐舍，到如此穷愁病死，无儿来哭，无女来啼。
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哭笑不得。一位只想自己情色之花怎样才能更加艳丽的名妓，原本是没有这样虚假的道德水准，原本是没有这样救民于水火的思想境界，她只是在乱世求得一席生存的立锥之地而已，做妓女是她自觉自愿的职业，是她乐此不疲的爱好，风月场是她最大可能发挥自己潜力的场所，如果她是一条鲇鱼的话，金山银山窒息她，清澈见底的水饿死她，只有浑浊的泥巴才是她最好的去处。那里日日是好日，坛坛是好水。
她走了，她一生的情债一次性地连本带息地清偿了。她拍拍屁股不留一点遗憾地花完钱财走人，到黄土里慢慢安静地回忆吧，那里时间宽裕，那里没有钱来往。
三
如果朝代是有性别的话，那么，晚清这位失去性功能的男人，第一次没有用所谓的道德要求约束赛金花，历史第一次在赛金花的身上披上了人民性的外衣，遮盖了一个骨子里每个活细胞都弥漫散发着妓女元素的女人。这个外衣是金缕衣哦，因为在八国联军的贱蹄子践踏我国民国土的身躯时，赛金花与联军头子瓦德西的风流艳事无意地保护了人民性，无意地被历史看见了。在这之前，历史一直在两个极端游离，一个是道貌岸然无情的暴君，一个是无性的太监，可是，就在晚清凄凄惶惶别离的时候，赛金花这粒春药出现了，历史第一次对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风尘女人露出了一丝丝笑脸，我想，晚清如果还有回光返照的机会，第一个肯定要收回自己曾经无意露出的笑脸，算是赛金花命好，没能等来晚清苟延残喘秋后算总账的那一天，民国就横七竖八地来了，而他们像是没有心思对晚清留下的女人动手动脚，赛金花就这样奇迹般地留存下来。
赛金花的命比小凤仙好到天上了。同样是义妓，赛金花一嫁状元，再嫁户部尚书，三嫁民国的铁道部长，而且每嫁一次与她共枕的男人寿命不超过五年，而且每一次枕头没凉透她就一个身子扑进风月里热火朝天地招蜂引蝶。生意火爆得那么诡异，连李鸿章、辜鸿铭、张学良、徐悲鸿、齐白石、李苦禅这些提溜起来名字震得历史哗啦响的人物都是她的铁杆“金粉”。
大凡历史要遮盖的东西一定是见不得后来人的，历史要斥责的恰恰都是人性里一股清泉，历史要张扬的部分一定是为了掩盖那些原本应该显山露水的。
掩盖什么，发现什么，历史在赛金花的身上。是在晚清和民国交接的部位，以赛金花为标志，恍惚让我回到了十九世纪法兰西自由人性的杜拉斯时代。可是这份自由的人民性，只给了晚清一流的女人赛金花，一点也没给从事同样职业的小凤仙。
那时，十四岁的少女赛金花，情窦初开时就自己一脚踏上花船再也不想下船了。那里，有数不尽色眯眯的恭维夸赞夜夜笙歌，那里有情色激起的浪笑肉花飞溅，多么新鲜的生活多么刺激的昼夜脸蛋肉体变成资源转化成哗哗流淌的财富。在这里，赛金花遇到了人生第一位贵人，她的人生就是因为一位同治年间的状元郎洪钧而不用费劲就爬上了高坡。两鬓秋霜的洪钧回乡丁忧，也就是母亲去世送送老人家，在苏州花船上偶遇美人，眼睛被一株情色嫩草粘住走不动移不开了，很快忘记丧母之痛，顽强地说服夫人小妾之后，一顶花轿颤悠悠地把赛金花抬进婚床上，改名洪梦鸾，之后随着状元郎远赴德、奥、俄、荷四国成了特命全权大使做了公使夫人。
自洪状元开始，赛金花的身体三次被婚姻道德招安，三次又反叛，归于风月堕于风尘。赛金花的情色故事实在是太好，真该写一部小说，细细地写，慢慢地说，美美地吸收才好。
可是，那样就急得人烟熏火燎得没了样子，还是短短地赶紧说吧，过过眼瘾也挺好的。
三年公使生活结束，赛金花随之回国，这才有了后来八国联军侵略我泱泱大国时赛金花和联军头子瓦德西的故事，也就是因为这些风花雪月不沾边的事，赛金花戏弄历史于股掌，掌控道德于风情眉梢。
洪状元死了灵柩还没送进土里，赛金花就洋洋洒洒地到了十里洋场上海挂牌营业。她的卖点兴奋点就是状元夫人公使夫人的大牌子，嘿嘿，多棒的一块大牌子啊，我看比奥斯卡小金人还诱人。
这粒春药成分太充足了，口感太好了，晚清兴奋地摇摇欲坠，历史裆部的铃铛日日夜夜丁丁零零地响个不停，可惜，晚清没劲了，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粒春药在嘴边怀春而无能为力。
赛金花三个字本身就是一部小说。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历史风流，说不完的艳事，说不够的历史与女人，说不完的妓女与男人。
四
悲情地说，古人享尽富贵荣华，我承接古人看不见的泪滴。
世人关心的是这粒春药药性如何，吃下去效果如何，没人真正关心春药的甜酸苦楚，真的没人，世人要的名妓的笑脸手段和功夫，阅人无数的赛金花晚年青灯孤伴，曾经的热闹随烟去了，所以潦倒之日她和历史上所有的名妓一个出口一个出路，手捻佛珠，淡忘床笫欢场，最后时刻，她说：人生一梦耳，我现在念佛修行，忏悔一切。
在今天的语言环境之下，在道德正在被模糊的地带，面对道德，请你仔细再仔细辨认。哪些是装模作样的衣冠禽兽，哪些是酸腐的散发隔夜臭味的所谓的正人君子，哪些是从里到外人性通透的魂魄，哪些是洁身以自好的众生。
至此，赛金花的情色暂时掩盖浓重的血腥味。
至此，赛金花娇艳欲滴的鲜花终于枯萎了一个朝代，让一个帝国枯萎。
这就是鲜花的力量，这就是人性的锋利，刺破层层假面具直抵市井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