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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接着,马丁开始福星高照了。露思来访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一张三美元的支票,是纽约一家专登丑闻的周刊寄来的,他们接受了他的三首二韵八行诗。两天之后,芝加哥的一家报纸接受了他的《寻宝者》,答应刊载后付给他十块钱稿酬。尽管价格很低,但那是他写的第一篇稿子,仅仅是他在刊物上发表自己思想的第一次尝试。这些还不算,到了周末,他写的第二篇稿子被一家叫做《少年与时代》的少年月刊接受了。那篇连载的故事有两万一千字,他们愿意在刊出后付给他十六块钱,也就是大约每千字七毛五分钱。然而那不过是他尝试过的第二篇东西,他自己完全明白文章写得笨拙,毫无价值。

但即使是他最早写出的作品也不像那种平庸作品拙劣。它们的拙劣之处在于描写过分,这是初学者常犯的毛病,就像用大锤砸蝴蝶,操着大棒画图一样笨拙。总之,这么便宜卖出最初写的东西也实在叫马丁感到高兴了。他明白那是些怎样的作品,而且写出后不久他就明白了。他寄于厚望的是他后来写的作品。他努力奋斗的目标并不仅仅是作个杂志撰稿人。他努力用艺术性的写作手法充实自己。并且,他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牺牲自己的精力。他的明确目标是在作品中既要加强感染力,又要避免写过了头。他也没有抛弃对现实的热爱。他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不过他一贯试着把现实与理想的美融合在一起。他追求的是热情奔放的现实主义,其中贯穿着人类的渴望与信念。他要表现的是生活的本来面貌,包括精神上的探索和思想上的抱负。

他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了小说的两种派别。一派把人当成天神,置人与世间的联系于不顾;另一派把人完全看作凡人,而不顾人具有的理想和实现理想的可能性。马丁认为这两种派别都有错误,他们的错误在于其观点和目的都过于简单化。这两派的折衷才比较接近真实,但是这种折衷既不迎合天神派,也对凡人派关于人本恶的说法提出了挑战。马丁认为,他那篇让露思感到厌烦的作品《冒险》已经达到了他理想中的小说创作的真实性,他的一篇论文《天神与凡人》更表达了他对这个问题的全面看法。

但是《冒险》和他自以为最出色的所有作品仍然在编辑之间旅行,乞求他们接受呢。他最初写出的东西在他的眼中一钱不值,只不过能卖点钱而已,已经卖出两篇的那些恐怖故事,他认为既不是高质量的作品,更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在他看来,它们纯粹是些虚构出的奇闻,当然也不乏真实性的魅力,它们的魅力也仅此而已。他认为,给荒诞不经的东西赋予真实性,只不过是一种技巧,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熟练的技巧而已。它与伟大的文学无缘。它们倒是有较高的艺术性,但是他不认为艺术性脱离了人性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他所用的技巧就是在艺术性上贴了块人性的面具,在他升华到《冒险》、《欢乐》、《奖赏》和《生之美酒》之前,他在六七篇恐怖故事里就是这样做的。

他把那几首二韵八行诗的三块钱稿酬用来勉强维持《白鼠》的支票寄来前的生活。他把第一张支票在满心狐疑的葡萄牙食品商那里兑成现钱,用现钱买了些东西,另外两块钱分别付给了面包店和水果店。马丁还吃不起肉。当《白鼠》的支票寄来时,他生活得极为拮据。他不知道该怎样兑现这张支票,他一生从来没有进过银行,更没有去办过事。他怀着一种幼稚的欲望,想走进奥克兰的一家大银行,把这张四十块钱的支票漂亮地甩在柜台上。但是,讲求实际的常识又告诉他,应该去找食品商兑现,这样可以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以后可以多赊一些。马丁不情愿地接受了食品商的要求,把欠他的账全部付清,拿到了满口袋叮当作响的硬币。他还付清了全部欠账,赎回了衣服和自行车,付了一个月打字机租金,付给莫琳亚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另外还预付了一个月。他的口袋里只结余不足三块钱,以备急用。

这一小笔钱仿佛是一宗财富。他一赎回衣服就去看露思,路上还把口袋里的银币弄得叮当作响。他有很长时间与钱无缘了,不禁想抚弄这些银钱,就像个几乎饿死的人不愿让食物离开自己的视野一样。他并不吝啬,也不贪婪,但这笔钱不仅仅是几个美元和几个美分。它代表着成功,硬币上的鹰徽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个长着翅膀的胜利之神。

他不由感到世界是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在他看来的确更加美好了。许多个星期来,世界一直非常枯燥阴暗。但是现在欠的债几乎全部还清了,口袋里还剩有三块钱的硬币在叮当作响,在他的脑子里还有着成功的感觉,太阳明亮而温暖,即使忽然落下一场阵雨,把行人都打成落汤鸡,他也会觉得是件乐事。当他挨饿的时候,心中时常想着成千上万饥饿的人们,可现在,他饱食之后便饱汉不想饿汉饥了。他忘记了他们,而且由于他在恋爱,就想起了世界上数不清的恋人来啦。他用不着专门思索,脑子里就自然而然出现了情诗的题材。创作的冲动使他忘记了现实,结果下电车晚了两站也没有让他感到恼火。

他在蒙埃司家见到许多人。露思的两个表姐妹从圣拉菲尔来拜访她,蒙埃司太太以招待她们为由,开始施行她的一套让露思多接触年轻人的计划。这场活动自从马丁生病期间便开始,现在已经进行得轰轰烈烈了。她成功地请来一些搞事业的男人。所以,马丁不但见到露思的两位表姐妹多萝西和弗罗伦斯,还会见了两位大学教授,一位是拉丁语教授,另一位是英语教授;一位刚从菲律宾回国的青年军官,这人曾是露思的校友;一个姓梅尔维尔的年轻人,他是旧金山信托公司负责人约瑟夫·珀金斯的私人秘书;男客当中还有一位生气勃勃的银行出纳查尔斯·哈普古德,他已经三十五岁,但是看上去很年轻,他毕业于斯坦福大学,是尼罗俱乐部和统一俱乐部的成员,在大选中是共和党稳健的支持者——总而言之,他是个在各方面蒸蒸日上的青年。女客中有一位肖像画家;一位职业音乐家;还有一位得到过社会学博士学位,此时在旧金山的贫民窟里搞社会救济,在当地颇有名气。当然,这些女客在蒙埃司太太的计划中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充其量不过是少不了的陪衬而已。总得想办法把那些有作为的男人吸引来才行。

“讲话的时候别激动。”露思为他们作介绍前告诫马丁说。

他起先有些拘谨,心中为自己的笨拙感到压抑,尤其是他的肩膀,仿佛又不免碰翻家具,撞在摆设上。此外,跟这么多人在一起,他感到自惭形秽。他以前从来没有跟如此高尚的人们在一起呆过,更不用说一下子跟这么多人在一起了。那位银行出纳梅尔维尔让他着迷,他决心一有机会就研究他一番。因为在马丁敬畏的表面之下潜藏着他争强好胜的自我,他感到内心中有一股冲动,要以自己跟这些男女作一番比较,看看他们从书本里和生活中到底学到些什么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

露思的目光不时向他这儿瞅瞅,看他是否适应,结果为他跟自己表姐妹的融洽交往感到又惊又喜。他没有激动,另外,一旦就坐后,他就不再为自己的肩膀操心。露思知道她们是些聪明姑娘,表面上看起来挺了不起,但是那天晚上上床时,她们对马丁的赞扬之辞却让她摸不着头脑。从他那方面讲,他本是他那个阶级的才子,在舞会上和星期天野餐会上是个出风头、逗乐的好手,结果他发现在这种场合开开玩笑,跟人们善意地比试智慧可以轻易得手。这天晚上,成功仿佛就站在他身后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干得好。因此他大可以随意发笑逗乐,而不必担心被人耻笑。

后来,事实证明露思的焦虑是有道理的。马丁跟卡得韦尔教授呆在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虽然马丁没有指手画脚,但是根据露思苛刻的标准,他的眼皮眨动次数和眼球转动得都太频繁,讲话速度太快太激烈,神情太紧张,脸颊太红了。他缺乏庄重自制,跟那位年轻教授的态度形成鲜明对照。

但是马丁却对举止并不留意!他立即发觉对方的思维训练有素,并且欣赏对方的丰富知识。另外,卡得韦尔教授并不了解马丁对一般教授的看法。马丁想让对方谈谈自己的事业,起初他好像不愿意谈,但后来还是让马丁引得谈起来。马丁弄不懂一个人怎么能不谈论自己的事业。

“假如一个人不愿意谈论自己的事业,”几个星期前他这么跟露思说过:“那可太荒谬了。要不是为了交流自己最有体会的东西,那世界上的男女还有什么理由聚在一起?并且他们最有体会的东西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是他们的谋生之道,是他们的专长,是他们日日夜夜为之奋斗,连做梦时也耿耿于怀的东西呀。你能想像循规蹈矩的贝塔拉先生谈论他对保尔·魏尔伦、德国戏剧或者邓南遮的小说的见解吗?我们听了准会给烦死!要是我非得听贝塔拉先生讲话不可,我宁愿听他大谈法律,因为那才是他最有体会的东西。人生如此短暂,我想从每个见到的男女口中听到的是他们最有体会的东西。”

“但是,”露思表示反对,“总有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呀。”

“这你就错了,”他起劲地继续说道。“但凡社会上的人和团体,或者说是差不多所有人和团体都要学习比他们好的榜样。那么,谁是最好的榜样呢?对那些有闲者来说,就是那些富有的有闲者。一般来说,他们不了解那些在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们懂得的东西。听人家谈论这类东西让他们感到厌烦,因而那帮有闲者就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把这类东西叫做内行话,因而不能谈论。同样,他们还约定什么是可以谈论的,那就是关于最近上演的歌剧、最新出版的小说、打牌、打台球、鸡尾酒、汽车、赛马、钓鳟鱼、钓金枪鱼、围猎、驾游艇等等,你一定注意到,这些都是那帮有闲者所了解的东西。实际上,这便是那些有闲者的行话。最滑稽的是,那些聪明人,或者说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都被这些有闲者给蒙蔽了。然而,我想知道的却是一个人最有体会的东西,你把它叫做行话或者随便什么东西都没关系。”

露思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在她看来,他对正统思想的这段攻击,无非是固执己见而已。

然而,马丁却以他的真诚感染了卡得韦尔教授,逼他讲出心里话。露思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听到马丁在说:

“你肯定不会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发表这种异端邪说吧?”

卡得韦尔教授耸了耸肩膀。“你知道,这是诚实的纳税人与政客之间的关系。向我们提供经费,我们就得向萨克拉门托叩头,也得向大学评议委员会、向一个政党的报刊,或者两党的报刊叩头。”

“这是很明显的,那你自己呢?”马丁追问道。“你一定是条不入污水的鱼吧。”

“我猜想,在大学这个池塘里,像我这样的鱼是绝无仅有的。有时,我的确觉得自己是条不愿入污水的鱼,我应该生活在巴黎,在寒士街,在隐士的山洞里,或者与一些放荡不羁的卖艺者为伍,在一起豪饮葡萄酒——在旧金山,人们把它叫做‘意大利红酒’——在巴黎拉丁区的廉价饭馆吃饭,大嚷大叫对世间一切发表宏论。说实话,我常常相信自己天生就是个极端分子。然而,在许多问题上,我又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属于极端分子。当我想到自身的弱点,马上就感到胆怯,那些弱点使我无法理解任何问题中的一切因素,就是关于人类这样的重大问题。”

随着他不断的谈论,马丁不由想唱那首《贸易风》:

中午我最盛,

夜晚月光明,

帆索全绷紧。

他几乎把这些词哼出声来,这才突然意识到,对方让他想起了贸易风,想起了东北方向来的贸易风,又稳,又凉,又强劲。他心平气和,值得信赖,然而却有些东西让人不好琢磨。马丁觉得这个人从来不把思想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就像他经常觉得贸易风从来就不把力气使足,总要保留一些力量。马丁的想像力从来就很强。他的脑子仿佛是间出入方便的库房,里面储存的东西永远都是那么井然有序,等待他去查看。不论眼前发生什么事情,马丁的脑子里立刻就能联想到与之相反或者相似的往事,而且往往是以图像方式出现的。这种过程完全是自动的,不论眼前发生什么,他的脑子里总能出现与之恰当配合的图像。譬如说,露思的脸上浮现出片刻的忌妒表情时,他马上就能联想到那场久已遗忘的月色中刮起的大风;同样,卡得韦尔教授让他想起了东北风在紫色的海面上翻起的层层白浪;就这样,记忆中的一幕幕景象不时投射在他的眼睑上或者投在他的意识中,它们不但没有让他感到迷惑,反而使他有能力甄别和区分事物的属性。这些景象来自过去的活动和情感,出自昨天或者前一个星期的事件或者阅读过的一本书,不论他醒着还是在梦中,它们永远挤满他的脑子。

马丁一边倾听着聪明而有教养的卡得韦尔教授侃侃而谈,一边不断地看到自己的各种往事。他看到自己过去好像是个流氓时的模样,头戴硬缘的斯特森牌帽子,身穿方下摆的双排扣上衣,肩膀神气地晃动着,心中的念头是在不犯法的情况下尽可能恣意妄为。他并不想在内心中对自己掩饰过去,也不想欺骗自己。他一度确实是个普通的流氓,他是一帮人的头子,他们既让警察头疼,也让规规矩矩的工人们害怕。但是他的思想转变了。他望了一眼周围这些彬彬有礼、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把这种有文化有素养的气氛吸进自己身体中,与此同时,在他的想像中,他少年时那个穿戴着硬缘帽、方边衣服,举止粗鲁的幽灵却横穿过这个房间。他看到这个街头流氓的幽灵走过来跟他融为一体了,此时正在跟一位真正的大学教授交谈。

他毕竟并没有定型。他一向随遇而安,因而总是讨人喜欢,不论干活儿还是作乐,他都投入全身心,为了自己的权利又能起而斗争,因而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什么方面扎下根来,他善于顺应环境,这让他的同伴满意,可自己却不满意。他总是为一种不安的心情烦扰着,仿佛永远听到远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于是不停地漫游、寻觅,直到最后找到了书籍、艺术和爱情。跟他一起冒险的同人当中,只有他获得了置身蒙埃司家这一切中的资格。

这么多的念头和景象并没有影响他跟上卡得韦尔教授的思路。他在理解和评价的同时,意识到对方的知识面非常完整。至于他呢,这段谈论使他了解到自己的知识不但有漏洞,而且有大片的空白,许多领域是他感到陌生的。幸亏他读过斯宾塞的书,这才对知识领域的认识有个轮廓。把这些空白填满只是个时间问题。他想着,大家等着瞧吧,到那时要给你们露一手!他觉得自己就像坐在这位教授的脚下,怀着敬仰的心情倾听着,吸收着,但是,他听着听着,开始察觉到对方的见解中出现的一个弱点,这个弱点游移不定,难以捉摸。假如这个弱点不是不断地出现,他或许抓不住它。但是,他一旦把它抓住后,就一跃而起,跟他处于平等地位了。

露思第二次从他们身旁经过时,马丁正好开口说话。

“我来告诉你,你的错误出在什么地方,或者说是你的见解的弱点,”他说道。“你缺乏生物学知识,在你的见解中没有生物学的地位。我的意思是那种能真正解释生命起源的生物学,从基本的东西开始,从实验室、试管和构成生命的无机物开始,一步步解释到美学和社会学的最广泛的法则。”

露思吓坏了。她上过卡得韦尔的两门课,在她的心目中,他就是知识的宝库。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怀疑地说道。

马丁相信他肯定懂自己的意思。

“那么我来解释一下,”他说道。“我记得在读埃及历史时看到过这样的有关内容:不首先了解埃及那片土地,就不可能研究埃及的艺术。”

“非常正确。”教授点头称是。

“我认为,”马丁继续说,“如果不首先掌握有关生命构成的知识,也就不能了解土地以及各种其他问题。如果我们非但不了解构成生命的物质及其本质,而且不了解创造了法律、宗教和风俗的人,又如何去理解法律、宗教和风俗呢?难道文学不如埃及的建筑更具有人性吗?难道在已知的宇宙间有什么东西能不受进化的支配吗?啊,我知道人们已经就各种艺术类型的进化过程作过精明的阐述,可是我认为太刻板了些。因为人的因素被忽视了。工具、竖琴、音乐、歌曲、舞蹈的进化都受到美妙的阐述,但是人本身的进化呢?在人做成第一把工具之前,或者人曲不成调地唱出第一支歌之前,人所具有的那些内在的基本的东西是怎样进化的呢?这便是你没有考虑到的,我把它称作生物学。这是生物学最大的一个方面。”

“我知道我表达得不够条理,然而我在尝试着使这个想法逐渐成型。这是在你谈话过程中我悟出的东西,所以还不成熟,不能充分表达。你也讲到过人类的弱点使人不能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在内。我的感觉是,你把生物学的因素给忽略了,而艺术以及人类的一切行动和成就都是由这种因素构成的啊。”

让露思感到吃惊的是,马丁并没有立即被对方驳得一败涂地,她感到教授的回答方式有些容忍马丁的年幼无知。卡得韦尔教授一动不动足足坐了一分钟没讲话,静静摸着自己的表链。

“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说道,“以前也有人这样批评过我,那可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是一位科学家,一位进化论者,名叫约瑟夫·勒·康特。他已经去世,我以为没人能发现我的问题了,可你却揭露了我。说老实话,也就是坦白地说,我认为你的论点是有道理的,实际上是非常有道理的。我有些太古板了,跟不上解释生命现象的科学理论,我只能说是受的教育有局限性,并且说我的懒惰使我无意去研究这种理论。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进过物理或者化学实验室。可这的确是事实。勒·康特说得对,而且伊德先生,你也说得对,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至于在多大程度上,我也拿不准。”

露思找了个借口把马丁拉开,把他拉到一旁后低声说道:

“你不该那样把卡得韦尔教授占为已有,也许别人也想跟他谈谈呢。”

“是我的错,”马丁后悔地承认道。“但是我把他的兴致给挑起来了,我没想到他那么有兴趣。你知道吗,他是和我交谈过的人中最聪明、最有学识的。我还想对你说点别的事呢。我以前认为,凡是进大学的人,或者在社会上身居高职的人都像他一样聪明,像他一样了不起呢。”

“他是个例外。”她回答道。

马丁跟他交谈了十五分钟,连露思也不能指望她的爱人能表现出更好的举止了。他的眼睛没有左右闪动,脸颊也没有涨红,他讲话时平静稳重得让她感到惊奇。但是,所有的银行出纳在马丁的心目中都一落千丈了,在那天晚上的剩余时间里,他觉得银行出纳简直就是迂腐的同义词。他觉得那个军官是个和气、单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家世和幸运使他得到了现在的地位,而他也感到满足。当马丁得知他还在大学里学过两年时,不禁为他学到的知识不翼而飞感到纳闷。不过,比较起来,马丁喜欢他而不喜欢那个满口陈词滥调的银行出纳。

“我并不反对陈词滥调,”他事后对露思说。“但是让我感到难受的是,讲这套陈词滥调的人那副夸夸其谈、自鸣得意、盛气凌人的态度,并且还占用了那么长的时间。他讲统一劳动党与民主党合并时花费的时间,足够我把整个‘宗教改革’史全都讲完。他慢吞吞玩弄字眼的模样,简直就像个职业扑克赌徒一点一点露出新到手的牌面一样。以后我做给你看。”

“你不喜欢他,我很遗憾,”她回答道。“他是贝塔拉先生最喜欢的人。贝塔拉先生说他这人忠厚老实,给他个绰号叫‘磐石’,还说他可以作任何银行的中坚。”

“这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虽然我没跟他多见过面,也没多听到过他讲话,但是我现在可不像以前那么认为银行有什么了不起了。你不反对我这样讲出心里话吧,亲爱的?”

“不,不,这可太有意思了。”

“好吧,”马丁劲头十足地继续说,“我就像个野蛮人初次得到文明的印象。这种印象对文明人来说肯定十分有趣。”

“你觉得我的表姐妹们怎么样?”露思问道。

“比起其他女人来,我更喜欢她们。她们不但充满欢乐,而且不做作。”

“那么你也喜欢其他女人啦?”

他摇了摇头。

“那个搞社会救济的女人只是个社会学的应声虫。我敢打赌,要是你把她像汤姆林逊一样放到星空里簸上一下,她的头脑里连一丁点儿自己的思想都不会留下。至于那个肖像画家,她完全是个令人厌烦的人。要是他跟那位银行出纳结了婚,倒是很般配的一对。还有那个女音乐家!我不管她的指头有多灵活,她的技巧有多娴熟,她的表情有多出色,可她根本不懂音乐。”

“她弹得好极了。”露思抗议道。

“不错,表面上看来,她的确受过良好训练,但是她对音乐内在的精神根本一窍不通。我问她,她对音乐有何见解——你知道我从来就喜欢刨根问底,可她说不上,她什么也不懂,只会说自己崇拜音乐,因为音乐是最伟大的艺术,她重视音乐胜过自己的生命。”

“你又逼着人家讲行话啦。”露思责备他道。

“这我承认。如果他们连自己的行话都讲不来,却大谈别的内容,我受得了吗?哦,我过去还以为在上流社会中,人们享受着优越的文化条件……”他停顿了一下,脑子里又看到自己少年时期头戴硬边帽,身穿方下摆衣服,进了门来,神气活现地走来。“我刚才说过,我原以为这儿的男男女女全都非常了不起呢。可现在,从我对他们的所见所闻看来,他们大多是一帮傻瓜,其余的十个有九个令人厌烦。只有卡得韦尔教授跟他们不同。他是个真正的人,他从头到脚,连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全都了不起。”

露思乐得喜形于色。

“讲讲你对他的看法吧,”她敦促道。“别讲那些博大而出色的方面,那些我都了解,讲些你认为相反的东西,我很想知道呢。”

“也许我这是自讨苦吃,”马丁幽默地考虑了一会儿。“你先讲讲好吗?或许你认为他是十全十美的吧。”

“我认识他有两年了,上过他的两门课,因此我很想先听听你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指的是坏印象,那就请听。我猜想,你认为他是你心目中一切优良品质的典范。至少他是我见到过的知识分子中最杰出的人,可他内心中却暗自感到羞愧。”

“噢,不,不,”他连忙大声说道。“不是为那种见不得人的粗鄙行为。我是说,他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看到了事物本质的东西,却对自己所发现的东西感到极为害怕,宁愿使自己相信没有看到过那种东西。也许我说得不够清楚。我换一种说法吧,他找到了通往一座秘密殿堂的道路却不愿朝它走去;他也许已经看到了那座殿堂,但事后却设法欺骗自己说,那不过是由枝叶构成的幻影而已。让我再换一种说法,他本来可能干某些事,却认为不值得一干,在他的内心中又为此深感遗憾;他暗自嘲笑干成这些事能得到的报酬,可内心深处却渴望得到这种报酬,得到成功的喜悦。”

“我可看不出他有这种情况,”她说道。“我还是弄不懂你的意思。”

“我也只是有点朦胧的感觉而已,”马丁缓和一下口气说道。“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一点感觉而已,很可能不对。你当然比我更了解他。”

那天晚上从露思家出来后,马丁感到一种奇怪的迷惘和矛盾心情。他对自己的目标感到失望,对自己一心想与之为伍的人们感到失望。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鼓舞。往上爬的路子看来并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么艰难。他往上爬的行动轻而易举,并且(他并不想在内心中对自己假谦虚),他比想往上爬的人都优越,当然,只有卡得韦尔教授是个例外。关于生活和书本,他懂得比他们都多,他不禁感到奇怪,他们把受到的教育都给抛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不寻常的脑力;也不知道,那些一心想探索事物真谛,具有非凡思想的人们并不会出现在蒙埃司家的客厅里;也不知道那种人如同孤寂的苍鹰,翱翔在远离尘世的蓝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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