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蜢在自己的住所里怀念阳情。他已经猜到了阳情是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跳下了山崖。
他很了解阳情的个性,他是一个飞扬洒脱,玩世不恭,心地善良得有些令人惊叹,心态成熟稳定的男人。虽然他时常把自己当做一个混蛋。
他们一起喝酒,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一起赌钱,一起泡妞……,他们有共同的朋友。
每当草蜢想起阳情的时候,总是和最亲近的女人晏雨在一起。想起阳情,草蜢和晏雨都有一种温暖,围绕在他们周围。在天堂,有一个朋友在为他们祝福,在从前,有一个朋友会让他们开心。
草蜢对晏雨讲一个关于阳情的故事。
晏雨一直很奇怪,那个除了对朋友热情的人对别人异常冷漠的人,怎么会做一件令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事。
草蜢的笑容有些暗淡,他笑道:“燕子,其实,你不了解情儿,他是个完美的人,至少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晏雨娇笑道:“不是吧,这世间还有完美的人吗?是不是你太过思念朋友,把情儿说得完美些,这样你才可以安心,你知不知道,说谎也是对朋友的不忠哟。”
草蜢的笑更加惨淡,他叹然道:“如果我骗你,我宁肯替情儿去死……”
晏雨赶紧捂住草蜢的嘴巴,惊呼道:“不准胡说,我相信你的故事,相信你,所以我相信情儿!”
草蜢终于笑了,笑得很灿烂,因为阳情,还有他的故事。
阳情有一所房子,一座破旧的院落,在灵西北郊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房子是阳情花一万一千五百块钱,用人间难得的真情换来的。原来的房主是个老鳏夫。阳情遇到他的那天是他垂死的时候,在北郊的农贸市场里昏倒了,因为病也因为饥饿。阳情在市场里的一个小吃铺里吃中饭。阳情害怕被朋友和单位的同事看见自己只是在小吃铺里吃饭,他躲得很远,为了面子,而最热闹的农贸市场的小吃铺是最适合他隐藏的地方。
阳情通常在有钱的时候是个公子,没钱的时候就是个花子。
阳情在小吃铺里吃一碗蛋炒饭,倒了一口杯度数极高的劣质白酒。阳情也像看笑话一样看着那个老人。当时阳情不知道他是个老鳏夫,阳情只是在想,怎么会没有人来扶扶他呢?很明显,他很想站起来。原本阳情吃完饭就会走的。这时,阳情看见一个男人走过来,用脚踢踢老人,用一种很大的声音对着老人叫骂。好像他是这个老人的什么亲戚之类的,话语里好像有一种屈辱,大概是由于这个老人使他丢尽了脸面。最后,他在警告老头,一定要站起来,滚回去。老头挣扎着,可是他再次摔下去了。
男人的愤怒突然爆发了,周围的人群聚起来,看热闹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劝一下那个男人,也没有人去扶扶老头。男人铮亮的皮鞋很晃眼,他一脚踢在了老头的鼻子上。鲜血,鲜红,一下洒满了男人周围的地面。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刺眼。
阳情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点什么。他站起来付过账,径直地向老头走去。阳情扶起他,在一个空摊位上给他坐好。
阳情回过头,照着那个男人的头就是一拳,砸在他的鼻子上。从前阳情的身手不是很好,可是对付一到两个男人还是不在话下。阳情当时的打架技巧不是自己练的,而是被别人打了n次之后得来的。男人应声而倒,他刚想站起来,阳情照着他的腹部又是一脚。
阳情在想:“你的皮鞋不是亮吗?老子的皮鞋也不脏呀,来比一比。”
男人问阳情:“你为什么要为这老头出头?难道要养他一辈子吗?有种你等我十分钟!”
阳情笑道:“操,我又不是傻瓜,在这里等你。我现在带他去医院,你要找我,就来医院找吧。”
当时阳情听见很多人在夸他。雷锋。这是阳情听到的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同时也是最陌生的名字。
“一个混蛋都成了雷锋。你们这些还记得雷锋的人******怎么就不能做做雷锋呢?”
“老子鄙视你们。”
居然还有人说阳情是好人,他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看来他还得把这个笑话继续下去,那个老头已经在摊位上晕厥过去了。
打了一辆的士,送老人进了灵西市人民医院。内科。老头的病因很奇怪,长时间的饥饿引起重度胃溃疡,好像肾脏还有问题,肝脏ct也有阴影。一整套检查做下来,花去了阳情一千五百块。阳情感觉这个老头可能玩完了。任何一个健康人摊上这些病中的任何一样,如果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他肯定会挂掉的。
老人是个老鳏夫。这是阳情在老人醒来之后得到的第一信息。阳情只好耐着性子,具体地打听他的情况。他唯一的亲人就是那个被阳情打的家伙,而且是他的大哥的小儿子。老头一直捡垃圾为生,穷困潦倒不是一天两天了,维持了差不多十多年。
阳情还是有些钦佩他,为什么呢?他还没有放下尊严去乞讨。
阳情见过很多乞讨的人,因为在灵西有很多来自北方的流民。他们衣着光鲜,神采奕奕,操着标准或不标准的普通话,拄着棍子挨家挨户地去乞讨。
他们拄的不是拐杖,他们没有残疾。拄着的棍子是用来乞讨时打恶狗用的。
这是最奇怪的现象。他们每天的乞讨都会有很大的收获。灵西的寻常百姓家依然纯朴,抵不过他们的难缠死磨。
老头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输液的瓶子里的液体在匀速的滴着。阳情不知道他是疼痛还是心里难受,总之,阳情的心情也随着他的表情渐渐地沉重起来。
阳情不是巨富,他没什么钱。他也不是老人的亲人,他只是在灵西打工的小混混而已。
但是,阳情在今天变成了很多人嘴里或者心里的雷锋。
阳情决定支付老人的医疗费用。他横不下心来,让老头死在医院里。他要做雷锋也会做一回完整的雷锋,决不太监。
阳情郁闷地走出病房。来到医院周围的一个小饭馆,安排老板炖了一只鸡,那种肉很嫩,很滋补的小母鸡。然后,打电话给草蜢。草蜢也是孤身一人居住在灵西,也是和阳情一样在另一家小公司做财物。
阳情让他带一万块钱过来。阳情说:“我有急用。”
草蜢的经济状况比阳情好多了。他的家境比较好,毕业之后他的父母每个月都会给他千元左右的资助。阳情的思想还是有些犹豫。一万块钱他不吃不喝也要攒上大半年了。他从今往后将不能泡酒吧,不能吃肉,要像苦行僧一样过上大半年了。
草蜢没有问阳情急着用钱干什么。当说到阳情在市医院门口等他的时候,他已经摔下电话出来了。
也许阳情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无需多说。
二十分钟之后草蜢来到医院门口,他看见阳情还活蹦乱跳的站在那里。他不禁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拍着阳情的肩膀笑道:“阳情,你是不是又把别人打伤了?”然后他很开心地呵呵笑起来。
把别人打伤是家常 便饭了。无论是阳情还是草蜢,或者他们共同经历的。 被别人打伤或砍伤,或者就是把别人打伤或砍伤。
他们都很乐意帮别人付医药费。这样他们才不会被黑社会赶出灵西。他们太喜欢这个城市了。奇怪的是,时间长了,打架斗殴的事件在他们身上越来越少了,因为很多被他们砍伤或打伤的家伙都莫名其妙地成了他们的朋友。灵西这个城市很小,转来转去就那么些在街上混的小子。
草蜢离开了。
阳情把一万块钱到收费处交了押金。刚从收费处的窗口把头回过来,他的鼻子就受了一记重击。顿时昏天黑地的,眼睛也看不清。然后下身被踢了一脚,钻心的疼痛刺激着他,他无奈地倒在地上。
阳情下意识地把头护住,把身体蜷起来避免更多的打击。像暴风骤雨一般拳头和脚一下子就停住了,阳情听见了一声叫唤他的声音:“阳情”。
这群人里有一个阳情认识的朋友,当然阳情和他的友谊也是那种相互砍伤很多次之后结成的。他是灵西北郊一个不可忽视的地头蛇。阳情叫他“三哥”。
他带阳情到水池边洗手洗脸。他很真诚地告诉阳情:“阳情,这件事你就别管了,要不然我也不好做。”
阳情很勉强地笑笑道:“三哥,不是我偏要管而是放不了手了。那老头太可怜了。”
三哥疑惑地对阳情笑着道:“可怜?可是现在谁还来可怜你呀,我记得你下手狠着呢,没想到你的心这么软,不成正比呀。”
阳情笑道:“谁让我今天做了一回雷锋呢。”
三哥道:“阳情,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管那老头吗?他的侄子不准管,他想要老头的房子,巴不得老头快点死掉。那小子根本就没人性。”
阳情点点头道:“没办法,我只好照顾好老头出院了,看来他也活不长了,他是挂定了。”
三哥要走的时候,阳情突然叫住他。
阳情道:“三哥,求你件事,不管那小子有没有人性,我都会照顾好这老头,直到他死。你能不能帮我传个话给他,这段时间别来纠缠我,他有种就来医院把我一刀杀了。”
三哥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一种赞许,一种认可。
三哥道:“阳情,你放心,他可能永远不会来纠缠你了。 别怕,三哥罩你。”
他转身要走了,停下来对阳情道:“阳情,你是个好人,你还是走一条正道吧,别玩了,浪费青春。”
他的这句话充满了感情,和从前说话的语气明显不同。阳情还听出了一丝无奈。只是阳情不知道是他自己感觉无奈还是觉得阳情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
去外科门诊把砸破的下巴缝了缝,三针。很痛,张嘴就剧痛。阳情在内心里咒骂那个踢阳情的小子。心里却没有想去报复的想法。
因为三哥。有三哥在,想报复的心趁早收起来。他不是普通的地头蛇。黑社会。从前和他们打架不知道三哥是黑社会分子,现在阳情知道了,干嘛还去惹他。黑社会是什么概念,一个打工的犯得着跟黑社会较劲吗?
今天也真是有点邪。有人夸他是雷锋,有人说他是好人。
“我真的是吗?”
阳情想回去问问草蜢,草蜢是他的朋友。草蜢应该和那些没有感情的陌生人群或者黑社会都不同。
只是他的观点也会相同吗?
草蜢淡淡道:“阳情,你做得对,你做的事情是每个人都想做的,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草蜢拍拍阳情的肩膀大声道:“阳情,你是好样的。”
切,还不是他妈一样!
草蜢的观点的确和那些家伙不同。他支持阳情。而且,他知道阳情穷,暂时不用还他,等阳情有钱了再还也不迟。
阳情真的很感激草蜢能理解阳情。他语结,无语。
真正的好朋友之间还说什么多余的话。包括感激。
老人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严重。阳情得空的时候去看他,他总是在做一个简单到艰难的动作,拼命地喘气,好像一口气进去就再也呼不出来了。
阳情没有任何情绪。不满,厌烦,失落,悲伤。医生已经告诉阳情,他是肝癌晚期,住院也只能是维持几天了。医生善意地提醒可以准备后事了。
阳情把所有的情绪全埋藏起来了。阳情内心有一种悲怆。他从来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他把自己包装得很好。不过碰到这样生死离别之事他也没什么好招。那些人性最真实的东西还在瞬间冒了出来。
阳情去那家食馆,把一锅花生炖猪脚端上来。累得气喘吁吁的。进门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皮肤黝黑,一身名牌西服的男人在病房里用灵西本地话和老人聊天。老头居然还聊得开心,破天荒地笑了几声。
阳情在想这是回光返照呢,还是因为有了唯一的探望他的人。
这个男人是老头那个村的村委会党支部书记。
阳情把男人叫出来,跟他仔细谈了老头的病情。阳情很直接地说了。阳情叹然道:“到老人去世的那天为止,我就会消失,以后就别找我了。”
男人递给阳情一支烟,阳情接过来点着。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直到一支烟默默地烧完了。
阳情惨然地笑着对男人道:“书记,医院里还有两三千块钱。我也没什么钱。这点钱就给老人做安葬费吧。我可以信任你吗?”
男人的眼里闪着一丝亮光。他点点头道:“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的太少了,如果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
当书记的人,说话怎么会这么吞吞吐吐,掩饰情感可是当书记的第一要务,口才是第一才能呀。
男人给了阳情一个很大的那种牛皮纸信封。
男人轻轻道:“老人最后的遗愿,让我把房产手续办好交给你,还有你的身份证,前些天老人在你的手袋里拿的。”
阳情疑惑,他不想接受,也不能接受。他知道那块地皮很快就会变得异常值钱,那一片土地一年内就要开发,甚至连房地产开发的规划都拿了出来。
“这坚决不能要呀,如果我要了,我还做个屁的雷锋!”阳情暗道。
男人道:“还有件事,我想以村委会的名义把你的帮助老人的事迹宣传一下,原因嘛,有两点:政治需要,旅游需要。”
阳情笑道:“我什么都不要,宣传就更别提了。”
男人叹然道:“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追求名声的。不过老人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接受,要不然我就去报社让那些记者来采访你。”
阳情很勉强地接受了。记者他倒是不怕,在灵西,流动人口上百万,藏起来没人能找到。只是阳情的内心生出了对老人的一种愧疚。阳情不是他的子孙,也没有给他什么孝敬,甚至没有能挽救他的生命。他何德何能接受这样珍贵的馈赠。
那块地皮可能会涨到三十万以上。
还有拆迁给的补助。还有村委会的补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阳情注定还是个俗人,他精确地在计算。
阳情离开了医院,打电话给草蜢。阳情很想喝醉,能陪阳情喝醉的只有草蜢。草蜢陪阳情在他们常去的“揽月酒吧”喝酒喝到第二天天亮。
后来,阳情搬进了那个小院。阳情把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破烂全清理掉。找了两个工人从内到外翻新粉刷了一遍。看上去还是蛮像个家的感觉。
阳情渐渐地不能从一种莫名的悲怆中回来。
以至于想随便找个女人结婚了。春节也没回家,阳情想把父母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老头过世之后,阳情忽然很想自己的父母。
然后父母双双车祸身亡。
晏雨的眼睛里含着泪光,这是在现时根本不能找到的友谊,它超越了极限,就像阳情这个人似乎也超越了人性最光辉的一面。可是,这样的人真的太少了,凤毛麟角。
晏雨几乎不愿意回忆,回忆那个帅气,邪气,做事情没有规律的男人,她感觉到自己和草蜢一样有了一种刺痛。
原本有了草蜢他不应该为其他的男人再感到心痛。
草蜢的眼睛里已然有了泪水,晏雨是第一次见到草蜢这样真实地为一个人动情,包括女人,也包括她。
晏雨见识过草蜢的倔强,在他面对一个时代精英,一个集团老总的时候。
威逼,利诱,草蜢都是冷冷的目光,强硬的话语。
草蜢也和阳情一样,男人中的极品,也是绝品。
所以,他们才会有世间最纯最深的友谊。
可是,晏雨还是担心,草蜢为什么就不能妥协呢?何必强硬地对待一个很好面子的场面人物。那个人物,晏雨甚至只是在银屏里见过,头顶上有着五彩光环的偶像级的人物。
草蜢什么也不说,只是安慰晏雨。
“活着,需要快乐,需要坚持,很多时候还需要原则,现在我就是为原则活着,为了尊严。”
晏雨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她的内心在颤抖,她担心有些事情会发生,而且很可能很快就会发生。
她不愿意去想,可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为了尊严,你要陪上自己的性命吗?这样做又值得吗?像阳情一样,他那样从情人崖上跳了下去,他会后悔的,草蜢,你也会后悔的。可是,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