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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夜(1)

天空涌着乌云,天边尚存一丝亮色。风卷着秋的凄凉,抽打着熊灿肥大的休闲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间小路上。他的身后跟着一支小队、一支面目狰狞、心怀叵测、手持猎枪的三人小队。

这里是松辽平原的腹心,是102国道的中部。在坦荡无垠的平原上,人们如芥籽般那么渺小。

可熊灿不觉得渺小,他感到浑身都在膨胀,他的心在膨胀,他的身体在膨胀。这膨胀需要宣泄,已经到了不宣泄就要爆炸的地步。

突然,遥远的天边划起了一道闪电。这闪电从天到地,将宇宙间的一切照得通体雪亮。紧跟着熊灿的是比他小两岁的表弟——任建。他手持一支单筒猎枪,平头、短髯。眼角一块条状的伤疤。映着闪电,他眼中射出的目光除了贪婪和狠毒就是对熊灿那摇摇晃晃的身躯的崇拜和盲目的追随。

跟着他的是冷绍军,他留着齐耳长发,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手持一把雪亮的军刺。

松辽平原是广袤无际的。夏天,这里是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冬天,这里是无边无际的雪原。熊灿曾走出这块青纱帐,他知道外边的世界更精彩。他的眼光可以越过冬日的雪原,投向遥远的地平线。可这广袤的平原仍是那样冷漠,没有他想象中的五彩世界。

现在是仲秋,这千里平原的青纱帐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一片翠绿中已泛出了微黄。熊灿家世代农民,他们躬耕田野,以农为生,朴实得和路边的黄土一样无华。可熊灿却视他这家庭为“无能”,他是闯过大世界、见过大世面的。他要闯出这黄土覆盖的平原。

遥远的天边滚过一声惊雷。那雷声沉闷得就仿佛在他们的心头滚过。任建崇拜熊灿,在他眼里,熊灿就是神、就是上帝、就是王者!因此,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熊灿不仅只是他的表哥。熊灿参加过无数散打比赛,他髙举奖杯站在领奖台上的雄姿,叫任建无比羡慕。他将熊灿的这张照片要来,悬在他的床头,他每天临睡前都要看上好久。

熊灿让他做啥,他从来不去思索,他肯定照做。今天晚上,他应熊灿召唤来到庄后的场院。熊灿告诉他:“带上你的枪,找上牤子,咱们干件大事。”任建什么也没问,毫不犹豫地拽上冷绍军就来了。

冷绍军就是“牤子”。他宽肩阔背,在这十里八村,力气是出了名的。可他四肢发达,大脑平滑,是一头十足的牤牛。

这支三人小队,在田间小路上走了好久。终于,雷电过后,一场秋雨降临在这坦荡的平原上。雨丝不大,抽在身上凉飕飕的。熊灿不为这雨丝所动,手持一枝重庆产的立管双筒枪,坚定不移地扑向前面那条长蛇般的102国道。

102国道是纵贯东北的一条一级公路,也叫京哈公路。作为直贯北京和哈尔滨的交通大动脉,车的流量绝不亚于嫩江的流水。但此刻,时间已近午夜,车流已逐渐稀落。可过往车辆仍成群结队,独行车很少。熊灿率他的三人小队伏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结队的卡车,碾着积水的柏油路面”唰唰”地驰去。他不敢盲动,任凭那卡车碾动地面的声音在他心头滚过。

冷绍军耐不住性子,他几次和熊灿说:“大哥,干吧!”熊灿却坚定地按住他的脑袋,让过汽车的灯光说:“不许动!”

好久,他们有些失望了。熊灿站起身来,踏上公路,让雨丝凉飕飕地抽在脸上,并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臭痰。他口中骂道:“真倒霉!”

任建向他建议:“前面的镇子边上有一小卖店,咱们把他洗了怎么样?”

熊灿思索了一下,觉得也行。此次出马,总不能空手而归。他抬手招呼冷绍军,三个正要密谋一番。就在这时,一辆独行卡车从北方驰来。三个人还没有反应,那卡车竟在他们面前踩下了刹车。司机摇下卡车车窗,探头问道:“白塔镇怎么走?”

熊灿压住心头的狂跳,抬手往前一指:“就在前面。”司机信以为真,摇上车窗抬起离合器,卡车又向前滚动。就在这一刻,熊灿抬起手中的双管猎枪,对准驾驶室就扣响了扳机。一粒铅丸带着火光洞穿驾驶室,正中司机腰部。只见那卡车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前行不出500米,方向盘失去控制,卡车栽倒在路侧。

熊灿的三人小队疯了一样,窜向栽倒的卡车。他们在驾驶室里一阵乱翻,找到了9000元现金和其他一些物品。

不远处,雨幕中又有灯光闪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顺着雨丝抽打着大地传出老远。熊灿打出一声尖厉的口哨,三人钻进了成熟的青纱帐。

突然,天空又传来一声惊雷,并划过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随之,雨丝骤然变粗。天地之间雨雾茫茫,倾盆大雨来了。

2

王尾镇数巨户人家组成一个生活群落,伏在辽阔的平原上。它的周围除了高粱和玉米,还有阡陌纵横的水田。此刻,稻穗已经泛黄,并沉甸甸地垂向大地。熊灿几天来坐卧不安,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像巡逻一样沿着镇前的公路往来巡视。他也害怕,晚间睡觉常被噩梦惊醒。他像一只支棱着耳朵的兔子,努力捕捉着空间传过的声音。稍有不适,他就会绝尘而去。

熊灿终于发现,甚至是感觉到小镇公安的异常。县里来了不少新公安,他们在镇上公安的配合下,挨户排查。并且,对枪支登记造册。熊灿本能地认为,大事不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熊灿传下口令,当晚十时,镇头龙王庙集合。

那晚,没有月亮,只有星斗。熊灿在龙王庙等到了任建,两个人缩着肩膀在石阶下又等了好久。听到遥远的镇中犬吠不息,何冷绍军始终不见踪影。熊灿失去了耐心。他手一挥:“走!”

两个鬼一样的人影,离开龙王庙沿一条小路向北走去。为什么向北?熊灿说不清楚。但他那天晚上,的确是沿着北斗闪现的方向一直走去的。

天亮时分,他们走进了一座小镇。镇头有一个挂着幌子的“兴隆小吃”,在晨风中冒着蒸蒸雾气。他们二人推门走了进去,小吃部里地方不大却放着三张圆桌。此刻这里人满为患,到处坐着人。看那围着桌子的人大多民工打扮,大多吃着包子喝着开水。只有靠里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盘牛肉,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在那里自斟自饮。

熊灿看一眼这屋里的人,大踏步走进里面,在那红脸汉子的正对面坦然坐下。张口就喊“老板!”他要了四个菜,一瓶白酒。

那个自斟自饮的汉子瞟了熊灿一眼,没有说话。熊灿却将服务员刚刚端上才炒好的菜往那汉子的面前推了推,开口说:”大哥,出门在外,遇在一起就算得上是朋友。自己喝酒有什么意思,来!尝尝我们这个。”

同时,他向任建使了个眼色。任建心领神会,站起身来将瓶中的酒给那汉子满上。那汉子也没客气,而是举起杯来和熊灿、任建轻轻一碰,一扬脖干了那杯酒。然后,他将杯在熊灿和任建面前控了控,开口说道:“二位老弟,哪里去啊?”

没等任建回答,熊灿开口说道:“四海为家。”那汉子一愣,又打量一下他们两个说道:“愿意跟我走吗?”

熊灿一边给那汉子倒上酒,一边又举杯说道:“我猜大哥一定是领人干活的,多一个不多,少—个不少。如果,大哥愿意照应老弟,老弟就跟大哥走一趟。”

渐渐的,酒多了,那汉子的话也多了。他姓田,叫田大阔。他在遥远的大兴安岭包了个林班,他这是领人去采伐的。现在小吃部里的这些人就是他的基本队伍。

听了熊灿的话,田大阔喝得有点睁不开眼睛了,把下垂的眼皮往上抬了抬说:“兄弟!我看你五官清秀,可在双眉之间怎么布满杀气?”

这话说得熊灿心头一怔,暗中忖道,这个包工头绝非外表那么粗鲁,倒要小心了。但他表面上未动声色,开口答道:“大哥玩笑了。不过,人生在世,难免有恩仇。有恩要报,有仇也要报。杀气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说完,熊灿将瞳仁里聚起的两道目光向田大阔射去。

田大阔久历江湖,看熊灿和任建的两肩尘土,一双鞋面上全是黄尘,就判断他们是走了一宿的路。这千里平原上公路四通八达,公交车几乎是每小时都有。他们为什么偏偏夜间走路?而且又是那样的盲目。萍水相逢,竟要像逃难一样地跟上这支队伍。大阔轻轻地试探,就得到了熊灿如此强烈的反应。大阔心中已经有了数,他避开熊灿那如电的目光,垂下眼皮说:“我佩服老弟的英雄气,不过,我这小庙不知能不能停下你这尊大神?”

熊灿急忙答道:“今天,兄弟跟上大哥就永远是大哥的老弟。熊某别的不懂,讲义气处朋友,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还是懂得的。”

任建在旁察言观色,跟上说道:“我们哥们这辈子讲的就是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从不含糊。”

田大阔终于点了点头。

全队的人都在等着他,等他打着饱嗝,扔下筷子,用两只肥厚的大手擦了擦油光光的嘴巴,所有的人才开始扛上行李向天色大亮的外面走去。

这是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他们挤上了一辆公交车。一路颠簸着到了火车站。然后是一路火车,没有卧铺只有面包和冷水。田大阔给工人们发着这些简单的食物,也给熊灿和任建扔上两袋。任建憋不住,很觉得贴身衬衣兜里的人民币有些跳动。他几次示意熊灿,要到餐车上去大吃一顿。熊灿忍住了,他不想在这支队伍里搞得那么显眼。

火车一路北行,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坐的车仍然向北,不停地向北。田大阔曾经告诉熊灿,他们的目的地是漠河。

漠河是中国离北极最近的地方,传说那里会有北极光出现。奇冷的天气可以降至零下四十度。可正因为如此,这也是熊灿非要跟上田大阔的原因。除了要避祸,熊灿天生喜欢冒险,能到那冰天雪地走一趟,熊灿兴奋异常。

终于,田大阔单独召唤熊灿、任建,一行三人走进了餐车。餐车里就餐的人不多,菜也不算好,不过要比起干面包来,那就是另一个天地啦!

田大阔毫不客气,点上几个菜,要了一瓶高粱酒,三个人在飞驰的火车上推杯换盏大喝起来。

田大阔身材魁梧,红脸膛、络腮胡,抓起酒杯一口一个。熊灿也不相让,髙浓度的酒,也像水一样往下饮。任建强陪,最后只能喝点啤酒。喝至酒酣耳热,田大阔突然说道:“二位老弟,再往北走就要到咱们的家了,我看清楚了,你们也不是干活的人。到了地方,你们还是另谋高就吧!”

听了这话,熊灿一愣,两道尖刻的目光向田大阔射去。田大阔不慌不忙地抓起一只烧鸡腿,自顾自地吃着,看也不看熊灿一眼。

这里是异乡,陌生的环境使熊灿无所顾忌。他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顺着那小小餐桌下面蛇一样沿田大阔裤管游进,并恰得好处地在他的肌肉处停住。然后,熊灿压低嗓门喝道:“大哥!什么意思?人生地不熟,让我们上哪儿去?”

田大阔头不抬,眼不睁,一只鸡腿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他的大腿失去了神经,没有试着那冰冷的刀锋。

“老弟不必激动,实际上,我就喜欢你这种人。患难与共,生死同心。绑在一起来个大场面,死了也甘心。”

“什么?”田大阔出人意料的一番高论,使熊灿深感意外。一时间,他倒不知如何是好。手腕失去了力量,那把尖刀也失去了锋利。

田大阔捏住熊灿手腕,将那把刀从他裤管里拔出:“兄弟,哥哥不是嫌你,但哥哥的想法可能挺大,你能干到底吗?”

其实,这是田大阔的再一次试探。他摸清了熊灿的路数,他是要在他身上下一笔大赌注的。

田大阔辉煌时,曾有百万家财。此刻,到这冰天雪地的大兴安岭包工采伐,实在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3

田大阔祖居长白山脚下的参市,这里群山环抱、一江中流,是个风景秀丽的小城市。田大阔经营人参生产,早就有了百万家产。因此,在参市他是很有名气的田百万。

正因为他有了钱,他的地位在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变化。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和他说话的语气变了,见他的态度变了。而他自己,说话的声调高了,走路的腰板硬了。家里吃饭的,帮忙干活的也日渐增多。这一切,虽然不是在一夜之间,却是在人们的自然而然之间成了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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