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贾成功与戴娜分手7年后又成了同事。
贾成功从报纸上看到“孔孟传媒机构”招聘电视编导的启事，就报了名。他想过安稳日子了。这些年他在济南漂着，像一艘不系之舟，这里磕一下那里碰一下，已伤痕累累，满怀疲惫。
他想找个宁静的港湾停泊一阵子了。他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规划，不知道这辈子到底应该怎么过，甚至几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不像他那些体制内的同学，一年年按部就班，当了正科当副处，当了副处当正处，当了正处当副厅，退休前能干到什么级别，自己都能八九不离十地预见到。他们的级别、职务、待遇是边际递增的，永远处在上升状态。像贾成功这样的体制外人员，只能考虑当下。而当下，他就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所以他需要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贾成功是在笔试的考场上遇见戴娜的。
考场设在一家宾馆的一间大会议室里。上午九点开考，不到八点半，参加考试的大约200人几乎都到了，挤在走廊里吵吵嚷嚷的。有位漂亮时髦的女孩子站在一个角落里，面无表情，有些落落寡合。贾成功看了她一眼，心咚咚地跳得厉害。他觉得她特别像戴娜。他知道她不是戴娜，因为戴娜在青岛工作，是不可能跑到济南来的。
差一刻九点，三位考官来了，大会议室的门也被打开。考官按准考证号一个一个地叫，叫到谁的名字谁进去，对号入座。
里面的小课桌都编了号。
“28号，戴娜，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那位漂亮时髦的女孩子手里举着准考证进了会议室。
听到戴娜的名字，贾成功眼前一阵晕眩，以至于考官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他才听见。进了会议室，他边向座位走去边和戴娜四目相对。戴娜定定地看着他。戴娜是28号，他是29号，他的座位在戴娜后面。
贾成功坐下来，戴娜回过头来，悄声说：“真的是你呀，贾成功！你好吗？”
贾成功想起和李菲离婚、奶奶去世，悄声说：“我不太好。
我离婚了。不过现在觉得真好，因为见到你了。”他本来想说几句调侃的话，可说出来的句句是实话。
戴娜笑了笑，说：“今天你得帮帮我，这考试我没准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贾成功盯着眼前这张7年来只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妩媚、娇美的脸，闪回了与戴娜从相识到分别的一幕幕场景，脑袋有些眩晕。他一时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只想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他嬉皮笑脸的，又说了一句大实话：“为了能和你做同事，我也要帮你。咱俩有缘，三生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共枕眠过，现在又在一个考场，而且座位挨着，怎么着也修了两千年了吧。”
戴娜抿着嘴，腮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做了一个掐他脸的动作，嗔怪地小声说：“去你的！谁和你‘共枕眠’了。几年不见，我发现你变了，脸皮厚了。”
试卷发下来以后，贾成功大概浏览了一下，发现大部分考题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很容易。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拿起钢笔来在试卷上飞快地滑翔。戴娜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想象着很可能和戴娜成为同事，贾成功只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兴奋地舞蹈。
从上小学到大学毕业，贾成功参加过无数次考试，只有这一次，很神奇：他后脑勺旁边像是装了一台收录机，收录机里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音员罗京抑扬顿挫的声音，正在播送各道试题的答案，他不用动脑子，只管记录就行了。试题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有十五大的重大政策、新闻的五要素是什么、舞蹈艺术有哪些基本特征、我国盛唐时期最着名的三个舞蹈是什么、世界五大时装中心是哪五个城市、文艺复兴时期三位着名画家是谁、首批使用欧元的国家有哪些，等等。
考试时间是两个小时，还不到一个小时，贾成功就把试卷写满了，可以交卷走人了。但他不能走，他得帮戴娜。趁三个考官在讲台上抽着烟交头接耳，戴娜回过头来小声说：“从桌子底下传过来。”试卷是两大张，贾成功先传了一张，戴娜拼命地抄，抄完后趁考官不注意，再从桌子底下传给他，同时他再把另一张传给她。试卷传来传去，三个考官浑然不觉。考官们大概以为，考生们互为竞争对手，是不会有人让别人抄袭自己试卷的。
贾成功第一个交了卷，戴娜第二个交了卷。两人前后脚走出了会议室。上完卫生间，在楼梯上，戴娜勾住贾成功的脖子，一下子跳到他身上，两腿紧紧盘住他的腰。贾成功使劲托住她的屁股。“登登登登”地往下跑。从六楼跑到一楼，用了不到半分钟。
戴娜租住在佛山小区，泉城广场附近。贾成功有些急，想去戴娜那儿。戴娜却不急，说她饿了，先吃饭。两人就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吃饭的时候，贾成功把他7年来的经历简明扼要地说了说。他对戴娜这7年的生活也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她在青岛干什么了，为什么又离开青岛跑济南来。戴娜说，这7年她在青岛一家外企工作，也算白领阶层，谈过六七次恋爱，但不知为什么，和谁都不来电。其中有个正团级海军军官，人很帅，也很有前途，是她哥哥的一个同学给介绍的，可是都快登记了她又跑路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结婚就觉得累，就害怕，只能逃避，就又跑济南来了。这几年她经常想起贾成功，但以为他早就结婚生子了，所以这次来济南，也没打算再和他联系，没想到却在考场上遇见了。
饭后，两人来到了戴娜的出租房里。一进屋，贾成功就一下子抱住了她，把她摆在床上，捧着她的头吻她。她头发蓬乱，双颊绯红，气喘吁吁。
贾成功希望能坚持一个小时，让她彻底变成一个俘虏，一个死心塌地的快乐的俘虏。可是过了不到10分钟，贾成功忽然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呼啸的警笛声，于是一下子痿了。他背对着戴娜，狗一样卧在那里。戴娜紧紧地搂住他，安慰他不要着急。戴娜越这么安慰他，他越着急，越着急越不行。戴娜瞪着大眼睛，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
2002年春天，34岁的贾成功成了孔孟传媒的一名电视编导。他的工作是造故事，然后找非专业演员拍成电视栏目剧，卖给全国几十家电视台。济南的固定客户是某电视台都市频道《非常好看》栏目（公司老总原来是那家电视台的部门主任）。
播出时间是每天晚上8点，绝对的黄金时间。观众明知道是假的，却很爱看，所以收视率一直很高。广告当然也很多，40分钟的节目插入了10分钟的贴片广告，钱自然挣得多。
这份工作贾成功干得如鱼得水，因为造故事是他的长项，他擅长“洒狗血”。几年前他做自由撰稿人的时候给钟晓梦写稿，狗血就洒得绚烂多彩、绿肥红瘦，遗憾的是可以洒的地方太小了。现在好了，想怎么洒就怎么洒，只要人们喜欢看就行。
更让他满意的是，公司因办公场地比较拥挤，不要求员工每天坐班，只要完成任务就行。
别的编导一般都是根据报纸、杂志上的真事写本子，每天一早买几份报纸，在社会新闻里扒拉故事，如果觉得故事不错，就报给制片人，制片人通过了，就根据这社会新闻造故事。当然，《知音》、《家庭》这样的杂志更是抢着看。贾成功造故事不看报纸不看杂志，他是硬造，全部从自己脑子里往外出。
他有一个理论：在艺术上，越虚构越完美。因为生活本身是芜杂的、粗糙的、缺乏逻辑的，囿于社会新闻的报道往往放不开，是戴着锁链跳舞。
而且，别的编导造一个故事都要绞尽脑汁，一个星期能出来稿子就不错了，而贾成功两天就能造一个完美的故事。别的编导都是一个故事只做一集节目，他却动不动三集、五集。他从不做一集的，一般最少都是三集的。制片人曾经担心他这些多集的节目“水”，收视率没保证，不好卖。但卖给电视台播出以后，收视率比单集的更高，往往一集比一集高。事实证明，多集的节目有成长性，能培育观众，收视率能边际递增。不光本地的《非常好看》栏目愿意买，20多个省的50多家固定客户都抢着买，有卫星频道，也有地面频道。
贾成功不光擅长在电脑里敲故事，摄像水平也很高。进“孔孟传媒”不久他就学会了摄像，不比专职摄像差。干摄像也需要天赋，得有艺术感觉，得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表现力，不然，拍出来的镜头中规中矩，看起来无可挑剔，实际上却很“匠气”，缺少灵气。贾成功刚开始学摄像的时候有个诀窍，就是向电视广告和电影学习。那些镜头都是烧了大钱的，甚至一秒钟都上万，构图、用光、色彩、虚实、背景以及推拉摇移都非常讲究。
进公司两个月，贾成功熟悉了摄像机之后，一扛起机器就能拍出好镜头。
在同事们看来，贾成功简直太牛逼了，太不可思议。在公司里，他很受人尊重，因为他年龄比较大，大部分同事都叫他“贾哥”、“贾老师”。制片人和他年龄相仿，叫他“老贾”。
公司经常开业务研讨会，他发言的时候总是语惊四座。他那些理论、见解，一部分是晚上点灯熬油从书上看来的（那些书是他偷偷地去北京逛了很多书店买来的，大部分是中戏、北电、北广等高校关于编剧、导演、表演等专业的教材），一部分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心得。公司里的男同事有剃光头的，有扎辫子的，女同事有抽烟的，一个比一个有范儿，但在他面前都很收敛。同事们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身子使劲仰在转椅里，双手扣在肚子上，嘴里叼着一支烟。同事们私下里议论，说他眼神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霸气，不可复制。
贾成功觉得，和别人一比，自己确实挺牛逼，但和自己的潜能相比，弄个三集五集的节目只是雕虫小技。他总想弄个十几集的出来。后来，他就真的弄出一个大的来，15集，相当于一部小的电视连续剧了。他先是把两千多字的故事梗概报给制片人，说要弄15集。制片人大概以为弄不了15集，就让他写出分集大纲来。他写出分集大纲拿给制片人，制片人眼珠子瞪得像鸡蛋，拿着分集大纲和他一起去找公司老总。公司老总把分集大纲留下来仔细看，第二天直接给贾成功打电话，让他赶快拿出本子来，赶快拍。
贾成功在海右小区的出租房里憋了一个多月，15集的本子拿出来了。期间，他感动得哭了好几次。哭过之后哈哈大笑，他觉得这狗血洒得真好，把自己都感动了。好的作品首先得作者自己感动，不然的话就别指望观众喜欢。本子交给老总三天后，老总召集了副总、制片人、财务总监等十几个人，还有贾成功，在会议室开了个会。老总平时很严肃，面部肌肉僵硬，好像丧失了笑的功能，这天却笑嘻嘻的。他要求大家支持、配合贾成功，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机器给机器。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贾成功这个15集的节目叫《女白领的沉沦》，说的是一位公司女白领结婚7年，对婚姻感到了厌倦，就红杏出墙了。
可是激情过后，她的生活一团糟，仿佛身陷泥潭不可自拔。她极力补救千疮百孔的婚姻，重新回到了平平淡淡的生活。她发现平平淡淡的生活其实也充满诗意。
这个节目其实是贾成功为戴娜量身定做的。一开始写本子的时候，女一号并不是按照戴娜的形象来写的，可是越写越觉得像戴娜，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走路的姿势等，都像，后来干脆就以戴娜为原型。
戴娜和贾成功一样，也是一名编导。她和贾成功对桌办公，中间隔了隔断，两人都坐着的时候，能看见对方的额头。在公司60多口子人当中，贾成功和戴娜的关系十分特殊。他们在电梯、走廊里相遇，只是像陌生人那样看对方一眼，面无表情，也不打招呼。在办公室里，他们不开玩笑，彼此有话要说时都不叫对方的名字。他们经常一起在餐厅吃饭，两个餐盘并在一起，不分你我。他们经常一起去办公室，一起离开办公室。他们经常一起逛街、去电影院，手拉着手，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有时候他去她那里住，有时候她去他那里住，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他们怎么看都像两口子。经常有人问什么时候喝他们的喜酒，好准备份子钱。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都有过什么前史。
贾成功和戴娜是死搭档。很固定，固定得死死的。因公司的专职摄像较少，公司要求编导自己拍摄。女编导不会拍，可以和男编导合作。女编导没有一个会使用摄像机的。摄像机很沉，十好几斤重，还有三脚架、电池、新闻灯、反光板，等等，所有设备加起来得有40斤。戴娜只好和贾成功做搭档。戴娜所有节目的摄像都是贾成功，她从不找专职摄像和其他男编导合作。贾成功是摄像大腕，想和他合作的女编导很多，但谁都没有找过他，因为她们知道请不动他；他只和戴娜一个人合作。
除了给戴娜当摄像，贾成功还帮她完善本子。戴娜有表演欲，喜欢在自己的节目里演个角色，倒省下一个非专业演员的劳务费了。不过她没演过什么好角色，要么是小三儿，要么是离婚女人。她演得还真不错，入戏很快，该哭的时候眼泪哗哗的。
贾成功写《女白领的沉沦》期间，戴娜每天都去海右小区贾成功的出租房里，照顾他。这期间戴娜也不用上班了，因为贾成功向制片人提过要求，说是要和戴娜合作。一集大约一万字，15集就是15万字。这不光是脑力活，也是较繁重的体力活。
贾成功经常累得心力交瘁，以至于胡子都懒得刮。他需要戴娜给他做饭、洗衣服，闷的时候陪他聊天。
他们有一项娱乐活动，就是一起看A片。贾成功有好几张光盘，都是从附近的舜井街夜市上买来的。看着看着，贾成功就关掉DVD放像机，把戴娜放倒在床上。戴娜总是叫嚷：“贾成功你干什么呀，不好好写本子！”但她只是说说，并不反抗。
可是，一到关键时刻，贾成功就不行了，要么早泄，要么痿下来。
从戴娜身上下来，他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戴娜总是拍拍他的脸，说：“去吧，好好写你的本子吧。”
本子完成后，拍了两个月。剪辑和后期包装花了一个半月。
从开始写本子到制作完成，整个过程历时5个月左右。过程非常烦琐，确定演员、联系拍摄场地、租用服装和道具、定外卖工作餐、计算并支付演员的劳务费、做场记，等等。戴娜没戏的时候可以帮贾成功一些忙，比如买盒饭，谁吃鱼谁吃肉，谁吃米饭谁吃馒头，统计得很详细，让大家吃得很舒服。还有一个实习生小伙子跟着贾成功做助手，扛扛三脚架、拿拿话筒、打打灯光什么的。
剪辑是贾成功和戴娜一起完成的，两人天天坐在编辑机房里，连续一个月，每天半夜之前从没回过家，就像长在机房里一样。贾成功忙起来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使劲憋着尿，直到快尿裤子了才去解决一下。有时候饿了，馋肉了，他们就到熟食店买个热气腾腾的大猪肘子，啃得满脸都是油。有时候馋酒了，就去附近的小饭馆里要上两个菜，来瓶二锅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半瓶。戴娜劝他不要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他不听，说那样才痛快。节目里的音乐都是戴娜加上的，或抒情，或紧张，或悬疑，或纠结，她对音乐的感觉还是很准的。
难度较大的特技和包装，最后由专业制作人员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