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雪山上起了一场大风,风吹起了漫天飘雪。
寒气彻骨的冷,钻进了我厚厚的毛,扎进我的皮肉,就这样冷下去,一直冷下去,冷到心里,冷冻灵魂。在这个冰冷的晚上,主人开恩,让我进入帐篷跟他一起睡。
虽然这顶帐篷我已见过无数次,更是在外面守护了它不知几个危险的夜晚,可真的走进去,在里面过夜,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帐篷里空间不大,我和主人两只喘气的进去一下子就占满了,连翻身都成问题。可这样狭小的空间,却真的阻隔了帐篷外面的风雪,让我身上的毛变得蓬松起来,蓬松里蓄满了温暖的空气。
虽然阻隔了寒风,可外面的篝火灭了,帐篷里依然寒冷,主人的身子光溜溜的,就算穿上了衣服钻进了睡袋,防寒的效果仍旧有限,他瑟瑟发抖。我朝着主人的睡袋挪过去,把我最厚实最温暖的皮毛贴在主人冰冷的睡袋上,把我的温暖传导到主人的身上。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相依为命。我和主人平时少有交流,就算有,也只是喂食时食物的抛扔,还有我摇个不停的尾巴,没想到在这种恶劣环境下,我和主人可以这样亲密。在一个帐篷里,在一样的寒冷下,主人享受着一只藏獒的温度……
雪下得很大,寒风拼了命地要钻入骨头,好在有帐篷拦着,也不知能拦上多久。
风继续吹着,雪就那么下着,风雪不止,不知会不会停止,也不知何时停止。远处,传来了狼的嘶嗥。
草原上的天总是比别的地方更蓝,当天蒙蒙亮时,勤劳的藏民就已经起床,来到外面照料自家的牛马,而整个草原起得最早的却不是有着繁重工作的藏民,而是一个汉族人,一个工作很清闲的汉族人。
当草原上的第一缕晨光刚刚冒出头的时候,李若兰已经穿戴整齐,倚在帐篷上。当阳光照到了大地的瞬间,她美丽的脸颊变成了金色,格外圣洁,就像雪山顶上的佛光。
“太阳出来了,黑夜已经过去,白天又到了。”
告别黑暗,迎来光明,这本应该是一件欢喜的事,应该让人活泼,让人愉快,让人充满希望。可李若兰的自语却带着浓浓的愁绪,无奈。
王兵,这个在草原上真正走近了她的男人,这个跟她一起包饺子的男人,这个跟她是老乡的男人,这个养了一只藏獒的男人,这个帮她教学生们读书的男人,这个……到现在都音讯全无的男人。
人活着,不过“在意”二字,在意了,生命中流过的东西才有机会停下,脱离过客的尴尬局面,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人的精力又是如此可怜,一辈子能够在意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少到让我们忘记了许多许多。起码学生们对那位王老师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于是在这学校里还记得王兵其人的就只剩下李若兰。
朝阳逐渐升起来,天空也明亮了,最纯净的金光照耀在草原上,所有的草都变成了金色,好像铺了一地金砂。太阳从地平线以下升起,人也从地平线以下走过来,人和太阳虽然不熟悉,但他们确实是来自同一个方向。
常年的读书生活让李若兰明亮的眼睛有着近视的毛病,而地平线离她的学校帐篷又太过遥远,使得她根本就看不到远方那一人一狗,人是一个急匆匆往回跑的人,狗是一只急匆匆往回跑的狗,一只藏獒。
李若兰看着太阳从地下升入地上,再飞到空中,用一种永恒不变的轨迹在空中运转,喃喃道:
“你们还会回来吗?我自己为什么就不行了呢?”
李若兰教得了学生做人的道理,可轮到自己却当局者迷。草原上的时间就算真的永恒,也总有永恒的时间所凝滞不住的东西,眼前就有两个感觉,孤独,还有寂寞。
光明来到,黑暗退去,草原上的帐篷全部显现,几缕炊烟也缓缓升上了天,又给人间找回了烟火气。不过这对李若兰来说并不重要,它只意味着一件事——我该吃饭了。
李若兰退回帐篷,从桌子底下取出一袋面粉,隔着袋子抓了又抓,用了太大的力量,使得她的指节发白,好像要把面粉的袋子攥烂,也像是在感受面粉的细腻柔滑。
“唉。”
终于,她还是收起了这袋可怜的面粉,拿出了昨天的糍粑,小口小口地啃着,吃到肚子里。她的眼睛干干的,涩涩的,没有一点神采。她的喉咙又酸又肿,止不住地流泪。
无论这段时间雪山上发生了多少战斗,抑或子弹与血肉的屠杀,王兵还是回来了,平安地回来了。他黑了,也瘦了,在他的身边,串儿还如以前那样展现着它藏獒的风采,不过它眼睛里的警惕和杀气却重了许多。
不管怎么样,他们回来了,健康地回来了,就像以前一样。
人没有变,狗没有变,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如果非要说什么变了,那就只能是王兵身上的衣服了。
原本的灰黄色帆布衣服帆布裤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的登山服。从登山服那漂亮的样式和帅气的商标就看得出它们质量优良,价格不菲。
到底是帆布衣服结实些,还是这登山服结实些呢?我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因为主人是不允许我撕咬他的衣服的,尤其是这件新登山服,连根狗毛也不许粘。
主人的步子很重,也很大,这是在雪山上养成的习惯,为了把鞋底嵌进雪地里,站得更稳,跑得更快,跑过狼,跑过熊,跑过一切危险。
学校,一个人气、朝气、书卷气,三种正面气场最重的地方,里面有可爱的学生,负责的老师,还有整日响着从不停止的读书声。学校,就应该是一个白得透亮的地方,阳光照在白色上,格外美丽,让人心醉,让眼睛睡在了白色上的阳光里,学校,就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可是现在,李若兰的乌金小学并非如此。从外面倒是能照进来阳光,只是阳光照在桌椅上,非但没有染出那醉人的金色,反而照出了上面的灰尘,使人感到无尽的颓唐。
王兵摇摇头,这个时间学生们都没有来上课,教室里空空荡荡,若是没有人,就算是学校也是会冷清的,在这么冷清的世界,李若兰又在做什么呢?
在这里,我们都孤立无援,无论是我,我的主人,还是李若兰,我们都是没有根的草,或许看起来很好很茂盛,实则是在燃烧最后的养料,给人以乐观开朗的假相。
李若兰的帐篷很特殊,是主人划定给我的禁地,我只能在外面等,进去的只有主人。看着门里面的世界,与我之间好像隔了一堵世界上最坚固的墙,就算是我的刀牙和利爪能够抓破一切,能把时间和空间抓得支离破碎,那也是无用的,根本就改变不了我不能进去的无奈,就算主人允许我进去,我也不能进去的无奈。
李若兰一口一口咬着糍粑,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肤还是如白玉一般,莹洁可人,与娇艳的红唇一衬,衬得苍白。看着李若兰消瘦的面容,嗅着帐篷里糍粑的香气,王兵心里想的却是饺子。
“若兰,我回来了。”
男性的声音,打破了草原清晨的寂静,也打破了李若兰这段日子里一个人营造的安静气氛。李若兰抬起头,目光聚在王兵的身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好像要说什么,可肚子里的话到了嘴边也只是咬了咬嘴唇,然后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王兵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知道自己离开这段日子里她在想他,王兵自己又何尝不想她呢?只是为了生活,他真的不能回来,现在他回到了这间学校,他实在没办法就看着她这么哭出来。
“别哭啦,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李若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直接上去抱住了他,她的嘴唇上还有糍粑的渣子,渣子粘在了王兵的登山服上,留下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油渍。
“王兵,你到底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走了也不说一声?为什么走了这么久!”
面对她声嘶力竭的哭号和诘问,王兵真的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回答。他要做的事,没有办法跟她说,甚至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出来。
面对一个你已经犯下的错误和根本就无法回答的问题,最好的办法不是无用的一遍遍解释,只需要承认错误,给出一个承诺就够了。这样做,不一定有用,但一遍遍的解释是真的没用,反正王兵就没去解释。
“我以后不走了。”
李若兰的脸埋到了王兵的怀里,登山服优质的面料贴在她粉嫩光洁的脸上,格外舒服,又格外的相配,如果是帆布衣服,那李若兰可能就会感觉到粗糙了。
“好啦,别哭了,这次我出去赚了一些钱,我给你买了好多的东西,我拿出来给你看看吧!”
王兵回来了,穿着新衣服回来的,带着钱回来的。虽然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除了换了衣服,除了带回了礼物,可李若兰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