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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话说白萍看着淑敏的来信,告诉祁玲淑敏函中之意,并非告假,却是辞职。祁玲惊异之下,只道了个“咦”字,转身便走。

白萍心中说不出来的凄惶忐忑,自想天公待自己怎如此苛薄,在情场中无往而不失败,淑敏已深入了自己的心中,正对她有无穷希望,难道只许昨夜一小时的密爱幽欢,就从此分离成蓬山万里?当下也不顾思索淑敏辞职的原因,只把一丝希望寄在祁玲身上,哪肯放她走,忙赶过去叫道:“祁小姐,你别走。这,这,她这是为什么,无缘无故。”祁玲站住道:“所以我要回去问问她。”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凑回白萍面前,郑重地问道:“真的,她信里是辞职么?”白萍道:“怎这样事我还能说笑话?不信你看。”说着就把信递过去。祁玲看他焦急的样儿,暗想就是她真辞职,也不过公司缺一个女演员罢了,你就把来当作天大的事儿,急得这样,便也不去接信,只说道:“你念给我听。”白萍道:“我念。”说着就念道:

海风经理先生:

昨夜同游至快,敏近有不得已之苦衷,及种种意外之阻碍,恐不能再滥竽于贵公司,为此函请退出。至公司预定之“红杏出墙”主角,当然一并辞却,祈先生另为物色良好人材,以减敏半途而废之过失。至数月来深蒙教诲,感不能忘,异日得暇,当时常趋谒听教也。兹烦祁姐函达尊前,敬希台照。

白萍念完,又道:“你听,可不是她真辞了。”祁玲翻着眼道:“这孩子连我也蒙了。老实说,我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昨天因为回家晚了,今天起得也晚,午饭后才到淑敏房里,要她同到公司来。她正在床上歪着,说是身上不大舒服,叫我带这封信来请几天假。我还以为她真不舒服呢,哪知和我也闹着玄虚来了,我这就回去审审她。”白萍已急得愁眉苦脸道:“你,你审她有什么用?还是劝她,我烦你……劝她照旧出来,万不可辞职。她辞职简直害了。”说着脸忽一红,又顿足道:“她辞职,这片子还怎么拍?岂不是功败垂成。简直。”祁玲暗自笑道:你真是为公司片子着急么?恐怕要单为公司,你绝不致急到这步田地。你只是怕情人儿见不着面罢。

这样想着,祁玲面上无意中露出笑容。白萍看见,疑心她对淑敏辞职的事定必知情,故意瞒哄自己,当下忍不住就口不择言地道:“祁小姐……姐……姐,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辞职,我好想法……挽救。这怎能让她不干?若没有她,前途……前途有什么希望?祁小姐,你,谢谢你,别叫我着急。”祁玲一面还在笑他那句前途的话,没有淑敏,是公司前途没有希望,还是你个人的前途没有希望。一面又觉得他对自己也生了疑心,真有些不在理上,忙正色道:“她为什么辞职,我怎会知道?我本来要回去向她解说,林先生这一疑心我,我。”白萍听出她有不快之意,忙对付道:“我绝不敢疑心你,祁小姐向来对公司最热心,要知道她有消极的意思,早替我们劝了方才的话我不过顺口一说,您万别介意。只求您务必……千万请她回来。倘或她是因为公司里有什么事不可心,说出来我就立刻改良。倘然为公司的人得罪了她,我一定不辞牺牲。俗语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祁玲不等他说完,又呕他道:“本来么,这公司缺了她怎能成?只是她这脾气发得也怪,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怎今天就。哦,昨夜你们不是试演什么剧本来么?莫非她为你试验得不可意,就灰了心。万一那样可怎么好?”

白萍此际倒像被祁玲提醒,但是他不是这样想法,却猜是淑敏昨夜和自己的旖旎风光被祁玲窥破,因此臊了,故而辞职以避祁玲的讪笑。当时口里只得顺着祁玲的口气答应道:“我,我原来不配和她配搭,而且预定和她配搭的也不是我,昨天不过,不过是游戏。反正总而言之,只要她不辞,无论哪一样事儿,都能遂她的意。”祁玲笑道,“要是这样,她不成了经理了么?把你林经理放在哪里呢?”白萍也自觉话说得有些过分,红着脸道:“祁小姐,多费心吧,谢谢你,务必把她请回来。”祁玲笑道:“我把她请回来,你怎样谢我呢?”白萍道:“那您怎说怎好。”祁玲又笑道:“有赏必有罚,万一请不回来,你怎样罚我呢?”白萍见她故意作耍,越为添了疑心,只得唯唯答道:“不敢不敢,祁小姐,您快些吧,我真。”祁玲道:“您真要着急了。她不过在家里,又没有要离开北京,早些晚些有什么关系?好,我别叫林先生着急,这就回去,明天您听信儿。”说着一笑,回头便要走去。

白萍心中突地连转了几转,一则听她说明天再听信儿,觉得从现在到明天十几个时辰的长久时间,实在有些不胜等待之苦;二则又看祁玲的样儿太近油滑,即便未曾与淑敏合谋,也怕不肯尽心替自己挽留。略一犹疑,立刻变了主意,又追上去叫道:“祁小姐,等等走,我和您说。”祁玲站住,冷冷地笑道:“还有什么啊?”白萍忸怩着道:“我因为,怕她,想要……您看,我亲身……好么?”祁玲道:“您的话我不懂,请说明白些。”白萍更不好意思起来,竭力沉住气,才凝神说道:“我想要亲自……到淑敏家去一趟,您看……可以么?”祁玲知道白萍不放心自己,竟自不辞辛苦,要亲自登门叩求,便道:“您去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怎能替淑敏挡驾?只可替她说一声不敢当,您愿意去就请去,谁能拦您?”白萍虽听着她的话有些不是昧儿,但仍和声道:“不是这个,我因为没到敏淑府上去过,今天要冒昧拜访,不知道有没有不方便处,您是和她同住的,自然可以指点我一声。”

祁玲瞧着他下气低声,暗想这个人总算有情,居然肯为淑敏受许多委屈,真也难得,便不再呕他,规规矩矩地道:“你去访她,就随我去吧。她家中只有一个哥哥,人是很好的。还有一位余小姐,过几月就是她的嫂嫂了。除此以外,只有男女仆人。再说朋友相访,有什么不方便处?您去一趟也好,可以当面谈个透彻,也叫我少担些干系。”白萍闻言之下,更顾不得回答,只说了句“您候一候,咱们一同走。”就转身飞跑回到自己屋中,换了一件新的西服上身,擦了擦脸,又轻理乱发,戴好帽子,才跑出来。直出了门口,才见祁玲在阶下相待。当下便叫来两辆洋车,由祁玲说明地址,二人跳上去,车子飞走起来。

白萍在路上自想,前去见了淑敏,万一她辞意坚决,那可怎好?但一转想,她对自己很为有意,或者不致太为狠心。即便她因特别原故,一定脱离公司,也未必连友谊一并断绝,但求她能容我继续友谊,尚算希望未尽消失。再一转想,倘或他真个日觉离了公司,在我自己能保持友谊,或者进一步能得到爱情,可是公司的片子怎么办呢?除了她若想另寻恰当的主角,恐怕绝无其人,这数月惨淡经营的事业,难免因此失败。看起来无论如何,我总要竭智尽力,把她挽劝回来,那便于公私两面都得保全咧。

白萍这样想着,忽觉车已停了。抬头看时,见祁玲已下车立在一个大门之前,忙也下来,走上台阶。祁玲望着白萍道:“论理说我该先把你让进客室,然后去通知淑敏,叫她出来接待,只为她这孩子不该和我玩笑,弄这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也报报仇,呕呕她,一直把你领到她房里,出其不意地吓她一跳。”白萍道:“我是第一次来的生客人,怎能擅入内室?那太唐突,还是在客室等着的好。”祁玲道:“不要紧,她家没有那些顽固规矩。何况你又是公司经理,她的老师,更没有什么说处,不必嘀咕,走吧,随我来。”白萍只得随着她进去。

一进门儿,转过了影壁,便见一个很宽敞的旧式院落,却收拾得花木清幽,位置井井,就知淑敏是位当家小姐。她投身影界,当然是兴之所至,绝非谋什么职业。正在心中忖量,忽见左边厢房竹帘一启,走出了一个英俊少年,穿着西服,上身却只着薄绸衬衫,钮扣有一半没系,脚下趿着藤丝拖鞋,颇有不衫不履的潇洒样儿。那少年瞧见祁玲,含笑叫了声“祁姐”,又向白萍端详了一下。祁玲也笑道:“你没出门么?莲妹在家不在?”那少年道。“她在房里看书呢。”说着才指着白萍问道:“这位是谁?”祁玲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就指着白萍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经理林海风先生。”又指着那少年道:“这位是淑敏的令兄式欧先生,他也是爱看电影的人。”那式欧很客气地向白萍说了几旬仰慕的话,白萍也应酬数语。式欧便让白萍到房里坐,祁玲插口道:“淑敏今天有些不舒服,托我到公司告假。林先生听见很关心,特来瞧她,我先陪林先生看看淑敏,回来你们再谈。”就推着白萍向里走。白萍只得和式欧点点头儿,说了声“回头见”,便又进了一层月亮门。

到了内院,祁玲一进去就扬起喉咙叫道:“淑敏,淑敏,快出来,你瞧谁来了。”立刻听得正房中一阵革履声音,接着便见淑敏掀帘走出。她一见白萍,也跑着迎过来道:“哦,暖哟,林先生,这么热的天,你怎,快房里坐。”说着又退回去,把门帘打起。白萍口里客气着,鞠躬入室,淑敏和祁玲也便随入。

白萍一入屋中,立觉柔香扑鼻,见这屋中是一通连的两间大房,陈设得与外面迥不相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极浅的湖水色,摆的却是一堂纯白色的西式家具。只有卧床是古松纹颜色,看着只显着别有雅致,毫不刺目。至于修饰之品,也都雅淡得很,东面书架写字台中间的壁上,挂着不足三尺长的一副绿莎笺小对联和纵横参差钉着十几张女子照片,台旁椅后,却放着一盆茉莉,碧叶白花,幽然有致。西面近床处,有个梳妆镜台,上面的化妆品五色缤纷,罗列得颇有美术意味。这一室之中,好似鸿沟划界,东面是雅洁绝尘的书室,西面是脂柔粉腻的香闺。只看这室中光景,已令人想见是个美妙的少女之居,何况白萍又正把淑敏心上温存、眼皮供养,不禁茫然涉了遐想。听得淑敏让坐,方才收束心神,坐在迎面一张小沙发上,正要开口说话,不想祁玲已先向淑敏交涉起来。道:“淑敏,你怎和我也闹玄虚?明说去信请假,怎暗里告了退?叫林先生疑惑我通同作弊,我冤不冤?现在林先生亲身来挽留你,我不管旁的,你且凭良心说句话,到底我事先知情不知情?”白萍这时只望着淑敏见她穿着短仅及膝的白纱衫子,把秀发梳成两条小辫都搭到肩前,清水脸儿脂粉不施,香肌无汗,却徐徐摇着一柄散头羽扇,风致比昨夜似乎不同,像减轻了四五岁,变成娇稚的幼女。听祁玲质问,只望着她憨笑,横溜了白萍一眼。祁玲又道:“你可说呀,为什么瞒着我,叫我担嫌疑?”淑敏才笑道:“你别着急,我替你表白。”就向白萍道:“我告退的意思并没和她说,她是好人。别冤枉她。”说完转身向祁玲道:“这可把你洗刷出来了。”祁玲哼了一声,对白萍道:“您听明白,是不是我事前知道,日后别再错疑惑人了,说完没我的事,你们二位有话细说细讲,我可少陪。”说着转身便走。淑敏拉着她道:“林先生来了,你不陪着上哪里去?”祁玲道:“敢情你在家里凉凉爽爽,知道我在太阳底下,来回跑了两趟是什么罪过?你也得容我把这身汗消灭了呀。”淑敏知道她要去洗澡,不能强留,只得松手。

祁玲跑出帘外,忽又从帘隙探进头儿,闭着一只眼向淑敏笑道:“我害眼呢,出来就不害眼了。”淑敏红了脸,要去追她。祁玲已格格地带着笑声跑走了。

淑敏见祁玲作个恶剧跑了,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他,倒有些忸怩起来,便装作向外观看祁玲的动作,赖在门边,故意俄延不动,其实祁玲早已进了她自己的住室去休息了这时白萍坐在房里,瞧着淑敏不住地心弦乱颤,觉得此际和她谈判几乎便是将来幸福和苦恼的关头,成败兴衰,在于今日。因为忐忑过甚,那开口的第一句话,更为艰难,自己和自己斟酌着,几次要作声唤她,却好容易想出个话头儿,还没发口便又嫌着欠妥,或又恐怕唐突,竟而变成噤口寒蝉。

那淑敏立在门旁,虽然忸怩,但心中好像等待他先说话,自己便好乘机答言。不想半天没有声息。长久这样僵着,一来不成事体。二来也失了主人待客之仪,后来到底忍不住,便回头盈盈地走向白萍面前,她也是苦于不能自然地说话,就悄然一笑。白萍瞧见她笑,忽地勾起了勇气,居然先说出一句客敬主人的话道:“您请坐。”淑敏笑着向他点点头儿,就坐在旁边的剪绒小榻之上。白萍又接着问道:“我听祁小姐说您不舒服,是什么病?”淑敏嫣然摇头道:“我没不舒服,那是哄祁姐,为的是借这题目,好烦她带那封信去。”白萍听到这里,可算得了机会,忙恭恭敬敬地道:“张小姐,我看见那封信,真是我一生向所未经的大打击,好像从喜马拉雅峰头坠下来。当时我几乎跌倒,又想不出您是为什么理由辞职,只觉您的去留关系重大,万一您真脱离了,这公司前途毫无希望,我也……干不下去了。这惨淡经营的事业,岂不从此瓦解冰消?所以。”淑敏没等他说完,已忍俊不禁地向他横溜了一眼,笑道:“这又何致于呢?我一个人本来无足轻重,林先生说得太过分了。”白萍瞠目张口道:“您的关系太大了,我的话毫不过分。现在我以公司代表和个人资格,向您竭诚挽留,无论如锕,您必要打销了辞意。”说着用恳挚的目光望着淑敏,口中虽未说出,但神情中已显露出求她念顾私情,见怜自己之意。

淑敏听着,只把水汪汪的两只媚眼望着他,小嘴儿闭得象一颗圆圆的樱桃,一声不响,微摇着头儿,颊儿涌着浅笑。白萍更没了主意,自想此际本可借着昨夜的因由向她以私情哀告恳求,只是这位小姐的性儿太叫人捉摸不住,倘若她不承认昨夜是和我有情,就许把我的温存当作侮辱,反而发了脾气,岂不越发不可收拾?只有将公司当作招牌,和她委宛情商,还是持重之计。便又款款深深地替公司说了许多挽留的话。淑敏却只是微笑不言。白萍口舌不停,几乎说得词穷口倦,淑敏才轻启朱唇笑道:“多谢林先生盛意,真对不住。我对您的答覆,只有四个字,就是我意已决,实在不能从命,请您原谅。这北京本是人材荟萃的地方,年青貌美的女学生尽多,随便寻一个就比我强,何必为我费这样的心?谢谢吧,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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