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李萍，在隔壁教院图书馆工作，院团委宣传部长，我思念的姑娘。这姑娘，她答应要和我共同进餐，是我和她，而没有旁人，这里面的深意，那将是绝伦的美妙。我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浮想联翩。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电风扇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像春天山野蜜蜂采花酿蜜的繁忙歌唱，让人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对生活的憧憬，对生活的赞美。
“叽喳——”一声鸟鸣，打破了我的思路，我偏头望窗外，老樟树上的墨叶，掩映窗口，郁郁葱葱，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踱步到窗前，眺望起图书馆大门，一朵白云，悠悠地遮住太阳，在大门口留下一片阴影，这阴影正是我心驰神往的地方，眼前浮现出李萍的倩影：美丽的脸庞，丰盈的身体，舒展的双臂，含蓄告别的神情，这一切，使我产生了最炽热的爱的渴望，虽然是单相思的。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坐在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文件夹，抽出一份厅团委近期下发的《关于加强共青团员精神文明建设的几点建议》的文件，默默地读起，我怎么也看不进去，文件反复读了多遍，精神文明的几点建议在我脑子里仍然模糊不清，而思念的干扰，使我的脖子就像上了发条，不时扭头去看窗外，仿佛李萍会像变魔术一般，突然出现在图书馆的大门口。
“小夏，明天上午八点半开党委会，你通知一下党委成员。内容是有关人事调动。”新任党委书记兼馆长雷海悄然进来，冷不丁地对我说。
我一惊，抬头看墙上挂的钟，三点过一刻。我收回遐想，连忙起身道：“知道，这就通知。”
“坐。”他不苟言笑地走到我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拿上一份摊在桌上的文件，随手翻动着，眼睛时不时瞟下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我很不自在，怔怔地看着他。
他看上去五十来岁，褐色的面部闪着冷光，眼、鼻、嘴的线条都很硬；身材瘦长而干练，宛如雕像，给人威严。
我无法猜测他内心的想法，玫瑰色的梦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感到额上流出了细汗，如坐针毡。我想打破这沉闷的场面，几次挤出笑脸望着他，都在他冷漠的无言中尴尬自灭。我感到了卑下，情绪也激动起来。我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准备拨打电话，通知党委成员明天上午八点半钟开会。
“先不忙打电话，聊聊。”他点起一支烟说。
我放下电话听筒看着他。
“今天上午，共青团搞的老山前线报告会，开得很成功嘛，啊，反响很大，也很有教育意义。”他吸了一口烟，脸上掠过一丝倦意的笑容。
我回以淡淡一笑，而体内却涌动起一种兴奋和满足，一种被馆领导肯定的满足。也许是出于他对我的夸奖，我起身沏了杯茶，恭敬地递给他。
“小夏呀，早就想和你坦诚相见，你看我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实在是太忙，分不了身。现在正好，赶个空，我们推心置腹交流一下好吗？”他含着微笑看着我，目光是真诚的。
我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我知道他此时选用的“推心置腹”这四个字的分量。但是，分量几何，不得而知。我欠身微笑点头，是卑微的。
“小夏呀，老馆长退位时，跟我说了你的情况，对你评价很高。我个人的看法也是这样。”他揭开瓷杯盖，用嘴吹吹，呷了口茶，继续说道，“所以，组织上决定送你上省委党校学习，把你作为第三梯队培养，你可不能辜负组织对你的希望哟！”
我的眼前一片明媚灿烂。是的，我现在是一个上进的青年，担任图书馆的党委秘书、团委书记、工会委员、人事干事，而这一切定位，是我来图书馆还不到五年时间取得的。
我感激地望着他，我觉得他是那样的亲近，令我敬重。
“知道了，”我郑重地说，“请相信我。”
“这就好，”他说道，“你复员到图书馆后的工作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发扬了部队的好作风，还要继续保持。但是，部队和地方是有差异的。部队的作风很硬朗，而地方却不同了。所以，你硬朗的工作作风，还是要改一改。要学会避其锋芒，化解矛盾，说透一点，就一个字——忍。你想一想，刀刃插在心字上头，忍之。你现在从事的工作，接触面广，矛盾多，要吃透文件精神，万事和为贵，所以要忍。当然，必要时，也要去掉心字，以政策办事。”
他侧身把烟灰有节奏地弹进烟灰缸里，严峻的面孔伴着袅袅的青烟，显得既深沉又威严。
我茫然地望着他，我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我又觉得忠言逆耳，心有疑虑，那政策里的刃是怎样的含义？如何以和为贵开展好自己的工作，这深刻的道理用于实践，值得我深思。
“小夏呀，我对你是直言不讳的，因为，我信任你，邹忌讽齐王纳谏，我今后工作的开展，需要邹忌这样的人呀。”他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沉思。办公室里很静，就连窗外樟树上的鸟鸣也骤然停止。
“谢谢雷馆长的开诚和引导，”我抬眼望着他真诚地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对我的希望。”
“我相信你的话，当过兵的人嘛，一言九鼎。”他和蔼地一笑。
“既然雷馆长今天的谈话是推心置腹的，我也想谈一点想法，谈一点建议。”我望着他，思考了片刻说道，“作为您的下属，我希望我的领导作风正派，体恤馆情，受人尊敬，办事雷厉风行。老馆长是个老革命，是一个高级干部，他生活简朴，以身作则，三代人住两间房，全心扑在工作上，这是他的本色，我能理解。我是搞人事的，据我所知，全馆职工居住条件很差，大部分家庭还蜗居在二三十个平方的房子里，他们敬业工作，毫无怨言，我真的被老一辈图书馆人所感动。像老馆长那一代人的人生理念是工作，工作，还是工作。但是，时代在前进，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一馆之长，要把职工的居住条件、工作条件放在首位。我跟您说一件事，陈老师现在已经五十二岁，体弱多病，严重贫血，还在书库里搭梯子上书，我看过她的档案，一九四八年参军，朝鲜战场立过功。可她从不居功自傲，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地工作。雷馆长，我真想在您的领导下，好好地为老一辈的图书馆人做点什么。”
我说这番话很恳切，心中有一股激情在涌动。
“是啊……我们图书馆人！”雷馆长扭头看着窗外陷入沉思，过了好长时间，才回过头看着我说，“我是应该尽一切努力来改善图书馆人的生活条件，这是我的责任。但是，你知道吗，图书馆在厅系统是老幺，改善居住条件，工作条件，谈何容易？首先是经费，没有钱，办事难啊！”
我的心一沉，无望地看着他，喃喃道：“再难，我们也要去做呀！去向上级领导争取呀！《徐九斤升官记》里说得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们不能无所用心啊！”
他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起身叩着桌面说道：“事件总得一件一件去做，欲速则不达。不要把现实太理想化了，否则，就会晚上想的事，与白天做的事完全不一样。要在工作中学会工作，你慢慢会懂的。”
他起身来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已经没有了想“绿鹅”的情绪，满脑子都是工作中的人和事。我从部队复员到图书馆近五年，在图管部、辅导部、科技部都待过，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图书馆人平凡的感动。去年，我调到了人事科，在老馆长的领导下，我能像一个冲锋的战士一样忘我地工作，做好每一件事情。而今天，雷馆长说了这么多复杂的过程。我该怎么去工作呢？我的头想得发胀。
窗外，老樟树上的鸟在啼鸣，细碎而热烈，我把目光移到葱郁的老樟树上，寻找起啼鸟——是几只白头翁，它们在树枝上蹦跳欢闹，好不热闹。我的心情随之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花儿与少年》：
……
春季里（儿就）到了（者），
迎春花开，
迎春花开，
年轻轻的（个）女儿家踩呀么踩青来呀，
小呀啊哥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