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补缸瓦哟！”
大榕树那边传来一声声吆喝，每一个字音都拖得长长的，像唱歌一般。
“缸瓦”，是两广人对陶器的总称，大缸小瓮，砂锅瓦钵，圆盆扁壶，高坛矮罐……全在缸瓦之列。补缸瓦，就是把裂了口子的陶器用老醋调铁粉给弥合上。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是最低级的职业。不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是不会干这种营生的。近几年，农民生活好，也就没有人出来补缸瓦了。可今天，是谁又跑到这儿来重操这个只比讨饭高一等的旧业呢？
时值初夏午间。在大榕树下歇晌凉的大人小孩本来就不少，补缸瓦的一吆喝。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补缸瓦的自然成了视线的集中点。
谁也想不到，这补缸瓦的会是这么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魁伟的身材配上一身半旧的工作服，更显得华姿英发。堂堂正正的四方脸犹带稚气，看上去顶多二十三四岁。往日补缸瓦的人多半是瘪老头，光着上身，邋邋遢遢，哪有他这样年青力壮而又风度翩翩？就从他使用的家当来看，也不像补缸瓦的人。旧时补缸瓦佬挑的就是那么一副担子：一头挂着一只箩筐，装的是铺盖行囊和破烂锅片（用来捣成铁粉），箩筐边还挂着一只小油瓶，装的是老醋；另一头是一只圆柱形铁器，配上一把手榴弹形状的锥锤，两件东西加起来比箩筐那一头沉重好几倍。他们就是挑着这样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穿街走巷，哪里像眼前这个小伙子，进村蹬的是“凤凰”单车，车尾架上的工具箱油漆得光鲜明亮，比下乡检修农机的工人还有气派呢？难怪一下子引起人们那么多议论：
“哈哈，当今世界，连补缸瓦的也现代化了。”
“我看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呢。”
大家这样肆无忌惮地评头品足，那小伙子却置若罔闻，自顾摆开摊档，随后转身当着人群演说：“破裂缸瓦，家中累赘，留之无用，弃之可惜。防渗补漏，愿为效劳，手续简便，光顾趁早……”
谁家没有几个破损的坛坛罐罐呢？就怕这陌生人“打死狗讲价”，先得问准行情：“喂，工钱怎么算呀？”
小伙子干净利索地回答：“一律免费！”
大榕树下当即哄动起来。几个平素爱占便宜的角色，早已往家里跑，搬来缸盆瓮，拿不要本钱的赞扬话预付报酬：“小伙子，你学雷锋做好事，有出息！”
小伙子摇摇头：“我没有那么高的风格，说免费是有条件的。我补了谁家的东西，就得请他填好这张表格，以后我来收。”
补缸瓦也要填表？真是怪了！表格在人们手中传递，大家都留心看上面所列的项目：用户姓名、器具名称、损坏程度、启用日期、效果鉴定、用户意见……要填这么详细，使人莫名其妙。有些人怕这是圈套，日后被他敲竹杠，不愿请他修补。不少人却满有把握，不怕他将来反口。搬来缸瓦，催他动手。小伙子先接过五保户二叔公的小缸，用指节骨敲敲内壁，又细心察看一番，便专心致志地修补起来。别说他那补缸瓦的技术，就是那打孔的钻子，定位的马钉，切缸瓦片的锯刀，也都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到底他要干什么呢？一双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
顾老四是全村公认的见多识广的人。他一心想摸清底细，把水缸搬来让小伙子修补，装作赔笑的样子，亲切地同小伙子闲聊：“小伙子，你是从哪儿来的？”
小伙子埋头补缸，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林庄。”
顾老四一听这三个字像被火烧着了屁股，弹簧似的跳起来，连声叫嚷：
“不要补了，不要补了。”
小伙子怔怔地站起来：“怎么又反悔了？”
顾老四脸色阴沉：“我怕日后同你说不清楚！”
“我不是说过免费么？”小伙子仍然赔着笑脸。
“酒娘的嘴巴比你的还甜呢。‘客官只管喝酒，身上没带钱我送给你’。”
顾老四怪声怪调地学说，在人群中引起一阵笑声。
小伙子依旧脸带笑容：“老叔，你要是信不过，不补就算了，何必转那么大的弯子呢？”
顾老四故意挖苦：“哈哈，难怪哩，大林庄，不补缸瓦还有什么出路？”
小伙子的脸刷地涨红了：“你凭什么下这个结论？”
“就凭你们穷！”
“现在穷，来日可以翻身，你们过去不也穷么？”
“你们拿什么同我们比？”顾老四说着，露出鄙夷的神色，“背上那只贷款的大包袱，这一辈子休想卸下。”
“咣啷！”一声巨响，周围的人还辨不清个子丑寅卯，一只水缸已变成无数块碎片。散开在小伙子的脚下。
“你……”顾老四正要发作，小伙子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他，平静中透出不可挫败的锐气说：“破了一只漏水缸打什么紧？这种水缸每只四元六角。你要钱我现在就给，要水缸我明天送来！”
顾老四的火发不起来，只好反剪着手，嘟嘟哝哝地走了。这补缸瓦的小伙子到底是个什么人？谁也摸不透。
§§§第二章
“师傅，请停一停！”背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他估摸人家叫唤的不会是他，蹬车的双脚丝毫不松劲。
“师博，你别走哇！”清亮圆润的女高音越来越逼近，他掉过头来望了望，这一段路前面只有他，后面只有她，姑娘召唤的无疑是他了。小伙子下车站定，让车子斜靠着自己的身体。姑娘推车走近时，他先开口：“你叫我？”
“嗯呢！”姑娘羞涩地点点头，指着前面山脚的那座瓦房说：“我有事求师傅帮忙呢，请你到那儿看看好么？”
小瓦房的背后有两条管道直通山腰，像俯卧着两条灰龙，一看便知道是一座水电站。这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他本来想说句“不行，天黑之前我得赶回家去”，但一接触到姑娘那诚挚而热切的目光，又觉得不能令她失望，便说：“那就请你带个路吧。”
姑娘高兴地跨上单车，还打了一串响铃，似乎要借此表示她内心的喜悦。
这是一座发电量仅１２千瓦的小水电站，水轮机在直泻而下的山溪流水推动下哗哗作响。人们除了利用流水的落差发电之外，还凭借它本身的冲压力搞了个扬程１２米的抽水站。瓦窑烧制的输水管从地板下拱起，伸向屋外。机房里有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见姑娘进来便像久囚逢赦似的叫嚷：“姐姐，你来啦，我可以走了！”姑娘白了弟弟一眼：“再守一会儿吧，我有事请这位师傅帮忙哩。”
被称作师傅的小伙子摸摸水管，搭讪道：“管这么一个水电站，挺有意思呢。”
姑娘嫣然一笑：“还说呢，我同学来看我，一进门就睁大怀疑的眼睛：
‘缸瓦小管也能抽水？顾如花，你有没有搞错呀？’我才不跟他们辩论呢，闸门一扳，水抽上去了。”
“这一回，他们该不说你搞错了吧？”小伙子兴致勃勃地问。
顾如花摇摇头，显得神色沮丧：“他们反而笑话我，说到处都在搞四化，还摆弄这些老祖宗的遗物，太可悲了。”
“让这些‘现代化’的理论见鬼去吧！”小伙子气愤极了，“真正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还少不得老祖宗传下来的美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姑娘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这么说，师傅不会小看这土里土气的水电站了。今天请你来，就是麻烦你治一治水管的毛病。”
小伙子借着落日的斜辉看了看那水管，眼睛突然一亮。水管上有好几处缠着一圈一圈的橡胶带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忙问姑娘：“这是什么带子，为什么要这样缠着？”
姑娘解释：“抽水量一大，这些瓦管会被水力挤压，出现裂缝，我想利用这些废车胎的收缩力把它箍紧。”
“我们大队的抽水站也要解决瓦管的防裂问题，你这可是个好办法呀！”
小伙子受到启发，显得更兴奋。
顾如花却不以为然：“好是好，哪来这么多废车胎呀？要买，倒不如换上钢管，可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财力。师傅如果能帮忙把裂纹补好，就算为我们全村子办了一件大好事。要知道，这山脚下的一百多亩果园，是我们的摇钱树，而这些摇钱树，全靠这条管子浇灌哩。”
犹如被一双纤纤素手拨动了心弦，小伙子的心灵深处回响着一组和声。
他侧过脸，第一次看清了姑娘的容貌——那是一张多么笃实诚挚的脸庞啊！
脸色在夕照中显得格外红润，柳眉下那一双闪着光泽的眼睛，虽不见得怎样妩媚，却十分温存可亲。他拍着瓦管对姑娘说：“刚才你说的确实是临时固定裂口的好办法。用粘合剂补漏，等粘合剂凝固了，便可以解下车胎。
你看。我们俩结合到一块，就能突破难关！”
“结合？”乍一听。姑娘的脸倏地发热。好一会她才明白小伙子的意思是要将他俩的办法结合起来，可她仍然按捺不住心口的搏动。为了掩饰窘态，她赶忙说：“请师傅来，就是为了粘合这些裂纹呢。”
小伙子抱歉道：“现在还不行，待我把粘合剂的效果检验过，把配方确定下来，才能来帮忙。”说完扭头便走。姑娘也不挽留，低着头把客人送出门外。小伙子正要推车上路，她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按着车鞍子，悄声说：“师傅，后晌看你补缸瓦，我就捉摸着你的心思。现在看来，我倒是没有看错，你发调查表是为着检验粘合剂的效果呢。假如信得过我，就把这调查的工作交给我吧，保险不会出错！”
小伙子一时忘了扶车把子，差点儿把车子摔倒。好大一会儿才打心底迸出一句话：“我，我太谢谢你啦！”
顾如花却显得落落大方：“话别倒过来说了，我姑姑不是得你照顾，过日子怕更艰难呢。”
小伙子又是一愣：“你姑姑？”
顾如花突然叫出他的名字来：“正茂师傅，我早就认识你啦，每次去探望我秀蓉姑姑，她都叨念你的恩德。”
“哦——”小伙子如梦初醒。秀蓉是大林庄的一个寡妇，丈夫死后拖带着３个儿女，顾得了外边顾不了里头。正茂十分同情她的处境，经常帮助她排难解忧。这两年，她的五亩多责任田都是他帮着耕种。在他看来，这是责无旁贷的义务，眼下顾如花这么一提，倒触动了他的心，不禁神色豁然：“论起恩德二字，我这一辈子无论怎样做，也报答不尽你姑父云山叔的恩德呢。”
那是新中国历史上最暗淡的日子。靠吹牛皮起家的县委书记心血来潮，带工作队到大林庄蹲点学大寨，兴师动众，大打一场“粮食上山”的大会战。山上造田无水灌溉，老百姓思想有抵触，工作队却强调“千里百担一亩苗，没有条件也要上！”社员挑水挑烂了双肩依然颗粒无收。第二年换了一批工作队，变出新花样，在二马河上建水电站，发电抽水。水电局的工程师说河水落差小，发电量有限，便激怒了书记大人，一顶“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帽子当头扣来。从此无人敢提意见，任他水面起高楼，堂皇壮观，却抽不起水来，倒是把水泵的电球烧了。大林庄本来就穷得叮当响，10万元贷款的债务一压，再也直不起腰杆来。而书记不拿出成绩不罢休，第三年又把花样翻新，发出“把山上的大寨田搬下河滩”的命令。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而刚刚高中毕业才17的林正茂竟敢在誓师会场上大声说怪话：
“二马河年年浸大水，在河滩造田，等于在井水中捞月亮，工作队拿我们当猴耍呢。”当场就被工作队揪到主席台上当活靶子，还要追“黑后台”。
眼看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到一个因为磨豆腐而触犯了王法的“暴发户”头上，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一条大汉像打擂台一样飞身跃上主席台，一把夺过麦克风，雄狮般怒吼：“老于就是后台，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吧！”这条大汉正是顾如花的姑父林云山。他这么一喊，当场被五花大绑，一顿拳打脚踢。
从“转化学习班”出来，已奄奄一息。待到林正茂满脸涕泪侍立在病榻前时，只听着他声音微弱的遗嘱：“要……给……大林庄……争……口气……”
这话至今还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头。
顾如花也在缅怀她的姑父，长长的睫毛闪了闪，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姑父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姑姑才不嫌他穷，不管我爹怎样劝阻都要嫁他。”
说到这里，她长吁一口气：“唉，大林庄现在还是这么穷。”
小伙子像受了刺激，高声叫嚷：“走着瞧吧，我就不相信，大林庄的月亮没有别处的圆！”说着，咔嚓一声，踢开单车支架，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