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朝前就是溪水了,它呈一个环状绕过村子,消失在对面山谷中。据村民讲,无论泛舟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数天的漂流不过回到了起点。有人一度朝深处——他认为的河对岸划去,结果都是无功而返,或者从此杳无音信。我在初雪的一天,和重来到这个被他们称为“死地”的地方。如父亲所说,九黎族的魂魄寄生在不冥河上,而大溪人将它们寄于新鲜的泥土之中。泥土孕育了生命,而生命正如花草一般经历四季更替,最终归于漫天的风雪之中。来乎此归于此,所以生命是没有名字的,正如层层叠叠延伸至竹林深处的无名石碑。远远望去,身后的大溪已被一整片白色扼断了生命,四周白茫茫一片,干净、简单,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没有,万千粒冰冷的精灵迷乱了我的眼睛,一时间,我以为大溪只是掩埋在冰雪下的一段记忆,同时也是一块沉没了千年的陆地。
起初我以为那是雪花——在冥水上,我曾看到它们笼罩了整个树冠,但此刻,它们竟然飞舞在纷扬的风雪之中!这太不可思议了,重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起初它们只是一对对的,或者三五个在雪中嬉戏,当我们把目光投向远方,看到的却是一群群白蝶和雪花的混和体,它们好似由人牵引一般,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再朝远,就是雾茫茫的凌乱和神奇了。我们不由得跟从它的方向,沿着乱石成堆的陡坡向上攀爬,最后抵达一个石洞口。
原来,石洞正是白蝶的寄生之处。我和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巨大的天穹似的岩壁上趴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蝶,而飞入洞内的白蝶在空中搭成了一座拱桥,它们不停地涌入,这桥不断延长,直伸到洞内一个狭长的出口。它们似通了灵性,围在我和重身边,上下飞舞,在重的头发上走走停停,有几只落在我的身上手上,就像在等待什么似的,那身子莹白剔透,状若玉石,当它们振翅欲飞时,双翼竟如雪似的将要融化掉……
就像它们出现那样,它们的消失也是秩序而突然的:先是整座拱桥剧烈抖动起来,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的白蝶沿着某条弧线飞走了。石洞顿时变得空旷起来。洞内十分干净,几块青石上残留着枯草和苔藓,风突然掠过洞口,空气被撕扯着,裂开又重合,那声音一下下敲击着耳膜。我听到角落里传来清晰的滴水声。一滴滴,衬得洞内更加寂静。
“有人吗?”我喊了几遍,声音在洞内久久回荡。重说这里没人,我们走吧。刚刚的景象我相信绝不是偶然的,那些白蝶似乎在将我们引到这里,难道说,它们和龙蝶有着某种联系?过了好久,虽有点犹豫,但我还是决定要离开了。外面天色渐暗,一旦迷路只怕要回不去的。刚出洞口,我的脸上便扑满了雪,而重却不走了。我拉了拉她的胳膊,她仍然没动,我听到她说:“你看!那儿……”我猛地回头,我真的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惊讶,一位麻衣女人就立在几步之外!她长发垂肩,雪的肤色,眼波里秋水一潭,沉静的模样仿佛与人世无关,与烟火无关,更与飞雪无关……
而更令我惊奇的是,她麻衣的左胸前纹着一只紫色的蝴蝶。重也注意到了,我的左胸前也纹着一只,只不过它是白色的。重低低说了声:“它们好像是……一对呀。”我突然变得惶惑了。
“你是玄龙吧?”这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遥远的冥水上。
“你、你是……”
“我是你的母亲。”
一切都静止了。此刻,天地间所有的雪都被这一句话融化了……
也许,时间一直没有朝前走,它在那儿停顿片刻,顺捎了一个女巫——我的母亲,如影子一般,随我在冥水上飘荡,然后在一个名叫大溪的地方,向我讲述她曾经的故事……
在我的生命里,母亲始终是一个孤独的影子。我三岁时,母亲就离开了九黎族,她答应父亲她会回来,可她回来得太晚了,她回来的当天,出手阻止了六个黑衣人对她儿子的围攻,等她赶到尤族的村寨前,父亲已倒在紫衣人脚下,她用“七彩针”刺中了紫衣人,带走父亲的尸体,掩埋在陈家窝先祖的陵中。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母亲忍受不了,晕倒在一株侧柏下,雨水又一次夺去了泥沙的眷恋,剩下越发稀薄的坟茔,一叠叠耸立在漆黑的夜里。
我想象着,母亲的手指怎样抠开她的蠕动,一步步滑下布满泥泞的坡地,犹如一个死去多日竟然从墓地里爬出的孤魂……
后来,母亲以一副面具掩饰她的真实。那一次在冥水上,是她送给我三粒药丸,随后她一直尾随着我,直到来到大溪,为见到我,她召来了蝶群……
现在,她枯竭已久的泪腺,无可避免地苏醒了。她的儿子玄龙,默默走到她身边,接受她压抑了很久的哭泣。母亲以她脆弱的哭泣完成了对父亲的怀念,同时也是对那个雨夜的追忆。一次次,随着时间的继续,悲痛越来越弱了,我的耳边终于又听到雪花零乱的轻响,这世界重新又将洞内的三个人,分离成三个隐约的身影。
洞外已是昏暗一片。
“我们回去吧,天晚了……”重说。
“回去吧,儿子,出了大溪,你就能见到龙蝶了……”
“真的?”
母亲点点头,寒风吹干她的泪痕,同时扬起了她的长发。本来,母亲是可以救走父亲的,她以鹿骨占卜父亲的凶日和时辰,因为那六个黑衣人,因为我的无助,母亲最终晚了半步,而父亲,也正是因为这半步而离去了。母亲说,紫衣人受了重伤,冥水有一条支流叫姜水,如果没有姜水百年幽泉的浸泡,他的伤是不会痊愈的,因此,不必担心尤族黑衣人的追杀,起码,他们目前还没有力量对抗母亲。
“我们能走出大溪吗?”重突然问。
“噢,我忘了,这位姑娘是谁?”
“她叫重,我是在大溪的竹林里认识的。”
“噢,我们见过,她跟羽长得很像,是吧?”母亲笑了笑,仔细打量着重。重低着头,抚弄着衣袖。
“她好像是羽的影子……”母亲突然说。
“羽的影子?”
“对,影子。就像我,面具是我的影子。那把青铜剑,就是你的影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影子,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认为,那个面具就是我自己,没有人会怀疑,除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在你的面前,虚幻才失去意义……”
我听着,并没有完全领会母亲话里的含义。不过,从此以后,我的漂泊终于有了依靠。最后,母亲答应我一起离开大溪寻找龙蝶。
“那重呢?她也想走……”我说。
“孩子,她只是一个影子,难道你不懂吗?”
我默默地站在风里,忍受着雪花的纷乱。
“对于你来说,只有龙蝶是真实的,其它的,都是一个幻象……”
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我走过去,轻轻挽起重的手,她挣脱了,她半身的雪,在寒夜里十分醒目。大溪已经睡了,在它的梦里,有两个孩子,一个走向它的过去,一个走向它的未来。
啊,母亲啊母亲,你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