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即将降临的时候，监狱活动室里的灯光依旧没有亮起。
从进入这里到现在，于晴和郭放、木槿就这样远远地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墙角白发苍苍的老人。
于晴的手紧紧抓着郭放的衣角，这个神经病的女人，她很担心下一秒她就会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只是郭放的神情冷静到了极点，原本乌黑油亮的大眼睛此时更加明亮，盯着墙角的老人陷入了沉思。
木槿瞅瞅于晴，再看看郭放，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个老人就那样站立不动，视三人如无物，依旧那样攀爬在墙壁上。
于晴早年间曾听黄凤九说过一些一翅天的事，当年于老虎原本想让黄凤九把于晴收了当徒弟，好让于晴有些护体的功夫，不至于柔弱不堪。
只是黄凤九看过于晴的体质，笑着说，如果小姐要学武，一翅天的大门永远给她开着。但要拜我为师，这件事情还是不要提了。
于老虎当时黑着脸，恨不能踢黄凤九几脚解恨。老家伙，不就是说老子的闺女没有练武的天赋吗？不就是怕老子的闺女给一翅天抹黑吗？你不教，有别人教。
于老虎从身边几个深谙古武的老人里挑了几个，差点举办了一场摸骨大会，要于晴拜师学武，顺便好羞臊一下黄凤九。只是盛会举行到一半，几个宗师级的人物一看于晴的体质，就都笑着摇摇头。没人肯收于晴为徒。
还是那句话，学武可以，拜师不必。
于老虎牙咬地吱吱响，还是于晴假装任性一把，大闹了一次说自己压根就不想练武，这才让于老虎的脸上好看了许多。
后来于晴私下里抱着黄凤九的胳膊问：“黄爷爷，我真的练不了武吗？”
黄凤九溺爱于晴不比于老虎差多少，抚摸着于晴的头发柔声道：“小晴要练武，爷爷就是舍了命也要教的。只是练武一途不光看天赋，更看重个人后天的努力辛苦。你从小娇生惯养，老奶奶把你当命看，爷爷又哪舍得让你受那些罪。所以不是你天赋真的差到不能习武的地步，而是我们几个都明白，于老虎的女儿就没必要学这个。真的到了要你自保的那天，除非我们这些老人都死光了。当然，你资质的确不能算好，但只要你愿意，学到自保还是能够的。前提是，你真的想学。”
于晴扳着指头数了半天，最后觉得自己是真心不想学武，所以果断就放弃了。
黄凤九眼光灼灼，抱着当时还很幼小的于晴说起了武学高手的故事。于晴每次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但听得久了，于晴也大抵知道一些古武高手的风范。比如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于晴第一时间就觉出，这是和黄凤九一个级别的高手。
根根白发耀眼于黑暗里，于晴能看到她的每根头发似乎都有生命一般在跳动。
老人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甩动几下胳膊，也不看于晴几个说道：“你们倒是有些胆色，难道不知道我老人家的脾气不好吗？”
木槿心生害怕，就要转身离去。却被于晴一把拉住，不让她动弹。
于晴恭敬道：“老人家，我们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
老人笑道：“不是有意的？那你说说，为什么你们站在一边这么久一动不动？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偷看别人习武，这是江湖大忌吗？”
于晴忙道：“您误会了，我们三个都不懂习武的。只是误闯进来，看到您的绝世风采，所以一时间就被吸引，忘记了离开。打扰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老人脸上带些笑意，手一甩，于晴就看到一颗东西击打在墙上的开关上，活动室里的灯光瞬间就亮了。
于晴这才看清楚眼前的老人，一头华发半遮半掩，挡住了一边脸颊，但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却风韵依稀。白皙的皮肤虽然布满了皱纹，但却潮湿红润，光泽如布。
老太太似乎也在打量于晴，只是看过一眼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然后扭头看了看木槿，又是轻轻摇摇头。
等她扭头要看郭放的时候，于晴看到郭放瞬间就跪倒在老人的身边，朝着老人磕头道：“师傅，我可找到你了，我可找到你了。”
于晴被她整得神经大动，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拉不动。
木槿也被她的举动弄地脸色通红，扭过头看着活动室的入口，一言不发。
老人似乎并不介意郭放的举动，而是笑嘻嘻抚摸下郭放的头顶，然后伸手将郭放一把提起来。
郭放挣扎几下，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掉老人的手掌，也就不再挣扎。站起身来满脸热切地道：“师傅啊，这些年总有人给我托梦，说我他日定会遇到一位师傅，教我上天入地的本领，我找了这么久，找的我脚都快磨破了，终于找到你了。”
如果不是于晴知道她的脾性，于晴还真以为老太太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奶奶。那股子热情让木槿这样的文人尤感不耻。木槿甚至觉得，自己这次真是看走眼了，怎么就会觉得于晴这个女人很特别呢？
老人的神情格外放松，看了看郭放，笑道：“你这小娃娃很有意思，很久没人敢这样在我眼前耍赖了。”
郭放伸手抱住老人的身体，老人竟也不躲避。
“师傅啊，你可找的我好苦，你一定要收我为徒呀，一定要把你最厉害的绝招教给我，我替你行侠仗义，替你除暴安良！”
于晴此时也满脸羞臊，恨不得踢郭放几脚。
正要伸手去拉她，耳畔却听到“嘭”一声巨响，只见郭放整个人莫名就从老人身上弹出去，直接撞在了墙上。
于晴赶忙跑过去要扶她起来，哪知没等她过去，郭放已经连滚带爬又跑过来，伸手抱住老人的双脚道：“师傅你好狠心呐，你不可怜我找你找得辛苦，上来就给我一顿打，你打也打了，没名没分的，你总不能白打我吧？”
于晴气极，伸手就去拉她，一边拉一边朝着老太太道：“前辈不要跟她一般计较，她就跟疯子一样，劲上来了，病就犯了。一会就正常了。”
老人嘿嘿一笑，也不理会于晴，轻轻一抬腿，就见郭放的身体又一次飞退而去，直接撞在墙上。
郭放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伸手摸摸脑袋，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哭着就又跑过来抱住老人双腿。
于晴怒了，伸手扯住郭放胳膊道：“你起来，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不就是想学功夫吗？我回去给你介绍几个，快起来，不要为难老前辈。”
郭放不搭理她，只顾抱着老太太的双腿道：“师傅，师傅，你打了我两次，总该给我个说法的，师傅……”
木槿此刻一改先前对郭放的认识，仔细看一下郭放，这个年纪并不怎么大的女孩容貌姣好，没想到为了拜师竟能吃下这样的苦头。木槿第一次觉得郭放似乎，还真的不太一样。
老太太看了于晴一眼，嘴角轻轻一笑，一抬腿，就又将郭放踢了出去。
于晴这次也不去扶她，估摸着只要没被打死，郭放就还会爬过来。
果然没等她说什么，郭放就又抱住了老太太的双腿，把眼泪鼻涕全摸到老人的裤管上，声泪俱下道：“师傅，你不能抛弃我呀，我找你找了二十年，你怎么能忍心不认我。我在梦里还总见到你的！”
老太太不说话，又是一脚，于是郭放再一次倒在了墙根。
这一次，郭放的嘴角隐隐沁出血丝，整个人的动作也没有刚才麻利了。
于晴心有不忍，看着老人怒道：“你住手，我们敬你是老前辈，处处对你礼貌有加，即便郭放她行为怪异了一些，你也不用这么下杀手吧？你不喜欢不收她就是了，为什么非要这么折磨她？”
老太太眼神炯炯盯着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郭放摇摇晃晃又从墙根爬过来。
木槿双眼通红扶住郭放，但看到郭放眼神里却没有丝毫退缩后，还是退后一步。
郭放双膝跪倒，一步步又爬向老太太。
于晴恨得咬牙，一把拎住郭放的衣领叫道：“你起来，起来呀，我说话算话，出去以后，我可以让黄爷爷收你进一翅天，我还可以让行舟伯伯教你枯木剑术，让蓝姑姑教你内家功，你干嘛非要拜她为师啊？”
郭放依旧双眼呆迷一般看着老太太，双膝摆动，又爬了过去。
老太太听到于晴说出的几个人名后，眼神忽然就变亮了。扭头看一眼于晴，又看看郭放笑道：“她说得很对呀，你为什么非要拜我为师？一翅天，枯木剑，还有她那个蓝姑姑，应该是蓝行鱼吧？也都算是一个个人物，你为什么就认准了老太婆一个？”
郭放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住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师傅，我说句你不大相信的话，我在梦里见过你，你信不？你要不信，你就再踢我一脚……”
没等她说完，她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又一次飘在空中，片刻后撞击在墙上，这一次，郭放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移位了。嘴角吐出许多脓血，眼神却越加明亮起来。
于晴不是孟浪的人，此时也看出这里面有些不对了。
郭放挨了五脚，身体却好像比原来好了许多，身子一动，立马就站起来朝着老太太走过去。双膝跪倒后郭放大声道：“谢谢师傅。”
老太太双眼眯在一处，只是看一眼郭放的神色，便扭头看着于晴道：“黄凤九，是你什么人？”
于晴看到郭放没事，礼貌回道：“我自幼以爷爷相称。”
老太太神色看不出喜好，只是伸手在于晴的肩甲处缓缓拍打几下，摇摇头道：“一翅天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古武豪门了，只是人数稀少一些，但他终究没有收你为徒，可见一翅天的规矩还是没有改变。”
于晴听出老人话里的意思，似乎她和黄凤九还是旧识。
于晴刚要问话，老太太笑道：“世事幻灭，一场云烟，你以后见到他，就说他还欠我一个承诺。”
于晴低头恭敬道：“晚辈谨记。”
老太太笑着看看郭放道：“你先起来。”
郭放也不做作，拍打几下就站起身来，朝着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
“你先别着急，我有些事情要问你。你若答得让我满意，我便收你。”
郭放神情愉悦，笑道：“师傅尽管问。”
“你有很深的底子，只是身体里被人下了禁制，通体内三十六处穴道被制，我踢你五脚，替你解去禁制，我虽然不讲究俗礼，但你要谨记，习武之人，对门宗看得尤为重要，你拜我为师，你以前的师傅是不是会有所顾忌？”
郭放道：“师傅大可放心，我既然决定拜你为师，自然无不能言。我原来的确习过武术，只是识人有误，入了歧途。我体内的禁制，就是我以前的师门做的手脚。我和他们早已经恩断义绝。”
老太太道：“既如此，也算是了结了孽缘。你若入我门下，他日不可仗恃欺辱前师门。”
郭放恭敬道：“师傅，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太点点头，又道：“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叫你为了别人去死，你能不能做到？”
郭放面色凝重，看着老太太道：“我以前入门不懂规矩，今天见了师傅，许多事情却一下就通了。日后，只要是师傅的命令，郭放无不遵允。”
老太太笑道：“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只是昔年我也欠了别人一个承诺，如今我已不能顾及，只好让我的后人去偿还了。”
于晴忽然想到老太太先前说过黄凤九欠她一个承诺的事情，看着老太太的脸色就有些犹疑。
“郭放，我这一门原本没什么名号，所以你拜我为师，不可能沾染多少师门的荣耀。你想要扬名，需要你自己去拼。这条路可能会很苦，很漫长，你可想过？”
“师傅，郭放原本就喜欢习武，当初被人构陷，毁去一身修为，所以才流落四处，整日里放纵不羁。如果不是于姐点醒我，此刻我依然是一副傀儡。郭放没想过扬名立万，只是心里那点早年的梦想忽然就活了，还望师傅成全。”
老太太笑道：“最后一条，你学我的修为，不需要为我做什么，我只需要你将这位于小姐保护好，便是为她挡刀挡枪丢了性命，也不可背叛。”
郭放看看于晴，跪在老太太面前道：“师傅，于姐对我有大恩，这点我原本就不敢忘。”
于晴却有些茫然，赶紧道：“不可以，郭放，老前辈肯收你，这是你的造化，我无意中点醒你，并不需要你回报我什么，你也不必替我卖命，这样的情义，我还接受不了。”
老太太看着于晴义正言辞的神情笑道：“只是个说法罢了，我知道你身份不俗，也许用不到她出手。但她要拜入我门下，就必须奉你为主，这一点做不到，我也绝对不收她。”
于晴又要说话，却见木槿过来悄悄道：“于小姐，你先假装答应她吧，日后不承认不就算了？还能成全你这个朋友。”
于晴瞪她一眼，刚要说话，就见郭放笑道：“于姐，你不用为难，是我郭放自愿跟随你的。从你把我带上警车的那一刻，我郭放就决定今生一定要跟在你身边，去好好找找怎么样才能算做人那个答案。就像木槿说的那样，你就算是不乐意，为了成全我，就请你先装着接纳我吧！”
说完，郭放竟然认真拜服在地，额头贴地，一拜不起。
于晴急着扶住她道：“这，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倒是老太太发话了，这一次声音里就严肃许多：“我铁眉姑一身说一不二，我说可以，就可以。”
于晴听到铁眉姑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愣愣站在地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只知道，黄凤九不止一次给她说过，这个世界上，如果要论古武排名，铁眉姑，当仁不让是第一。
于晴更没有想到，这一场际遇，她得到的将会是如何重要的一个承诺。
多年以后，当郭放和木槿成为于晴左膀右臂，为她征战华夏大地的时候，于晴才知道，老太太的这份情，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