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黑煞煞跳到我面前，堵住我的去路。“下一趟车！别慌走！赶下一趟吧……”我看见一个火红的脸，一双冰刀一样的眼睛，我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皮肤一阵阵发冷，收紧，牙齿得得敲着，行李咚一声掉地上了。
一个售票员模样的女子冲过来，猛拍我的肩，朝我努嘴，抓了我的行李就走。我惊醒过来，闪过那人，跟在女子后面。我的行李很重，那女子身材瘦小，使双手紧攥着，再用一条腿拼命顶，才勉强把包提离地面。但她走得却快，这使她走路的姿势非常难看，像短了一条腿的人。我追上她，问，那人是哪人？女子连喘几口，腾出嘴巴说，一个，一个疯子，你理他做甚？我回转头看，确实的，我看到的是一个疯子的背影——又脏又乱的长头发，扯得稀烂沾满污物的衣服，开黑花的棉鞋，破裂的结满痂的露在外面的脚后跟。我再一次撵上提我包的女子，你要把包给我拎到哪里去呀？S城啊，S城的车马上就走了，快点快点！跟上啊！
我笑起来，你放下吧，我不到S城，我到J城。但这售票员仍是拎住不放，J城的班次太少了，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走！不如你先赶到S城，再转车到J城，S城到J城方便，五分钟一趟，快得很！
原来她帮我提包是要揽生意啊，而且是这样揽生意！我夺过我的包，不好吧，何必到S城转一趟……这有什么，很多人都是这样赶车的！我们是直达车，装满就走，中途不上人的。S城到J城也是一样，你放心好了，耽误不了你的时间！她赌咒发誓说，真的，我不骗你，我要是骗你我出门给车撞死！她把头伸过来，俯到我耳边，悄悄说，我少收你五块钱，咋样？你转了车，但你啥也没损失，反而是时间也节约了，路费也节约了，咋样？又转头四下望，你别声张哈，你我晓得就行了，别人听见，举报到车站，车站要扣我班次的……
我仍然很犹豫，我怀疑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阴谋……
客车刚一拐上进车站的路，三轮车就撵上来，很多三轮，叮叮当当跟在后面跑，像一群蚂蚁死追一条菜青虫。随着客车在下客点嗤一声刹车，车门尚未打开，三轮就把门口筑紧了。坐三轮不三轮！三轮！三轮车夫们乱糟糟嚷着——别人这样喊他们，他们也这样喊自己。一边把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里面的已抓住了乘客的行李，外面的没抓住，奋力从人缝中伸进手来，胡乱挠。一个女三轮，捞到一只大麻袋，就赶紧下了腰往肩膀拉。麻袋太沉，一家伙把她压塌在地上了。但她咬了牙，拼命往上撑。我看见她的脸涨成猪肝色，脸上的肉一条一条在抖动。
乘客们却不耐烦，挥手撵，粗鲁地打三轮们伸过来的手，滚开！滚开！挡住我的路了！但是里面的后缩一点，外面的一压，又围拢来封住，像荡水面上厚重的油污。乘客们发怒了，高声咒骂。三轮们喊了半天没拉到一个客，也憋了一肚子火，脸上皱起躁急和恶狠狠的表情。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焦味。
正当大家僵持不下的时候，却见一人从外面冲杀进来。左冲右突，三两下就抬开围堵的三轮，一步抢进车来，把身躯堵在车门口。两手叉腰，威风凛凛，活像古代一位一夫当关的将军。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他高声喝道：“下一趟车！别慌走！赶下一趟吧……”乘客们被他这威猛一吼给震住了，有一些人甚至吓得行李掉到地上。三轮们却哄笑起来，这个疯子，凑什么热闹，滚下来！滚开！伸了手就去打他。车内的乘客才知道原来是疯子，也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了。大家欢声笑语，力量转移到疯子身上。疯子咬紧牙死攥住车门，但他迅速就躺到地上了。当我走过车门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
我提着行李，穿过那挤得密密麻麻的三轮车阵，大踏步往外走。一边拿余光朝四周瞄，看看有没有三轮跟上来。其实我的轻松是装出来的，行李很沉，我很想换一只手提，或者在脸上挤一些龇牙咧嘴的表情来缓解一下。但我不能，我不想让三轮看到我的破绽。他们要发现了，一定不会少那一块钱了。我要和他们比耐心。站里客人少，他们总得拉生意，少一块钱总比没有生意好。
终于有个女三轮稳不起，悄悄转一个方向，朝我踩过来。我放慢了脚步，咬牙坚持着，等她靠近。但就在这时，所有的三轮都转过头来看她。女三轮不好意思，只得转回去了。
我恨透那些三轮了！同时心中也后悔死了，不就一块钱吗，为了一块钱，和那些三轮较的哪门子劲，我是缺一块钱用的人吗！现在已经出来，不好意思再回头喊了。回头喊，我那心思不就袒到他们面前了！这伙破三轮，我可不想把自尊给他们揉捏！
拢那些三轮们看不见的转弯处，我实在受不住了，大叫一声，把行李扔地上。不行不行，不坐三轮，打的也得走。正张望着，却不知从哪里突然又冒出一个三轮，悄无声息驶到我身边。眼巴巴望着我。走不走？我载你进城。我正求之不得，当然要走的，这不是雪中送炭吗！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我不想坐三轮，我打的；坐三轮灰尘大，又不安全！那三轮挠挠头皮，安全，安全的，而且，其实，坐三轮还是有意思的，你可以，可以，比如说，看风景，这个城市的风景……三轮用他不太熟悉的语言推销着，我被他憨厚的样子逗笑了，我已经铁定坐他三轮了。但我仍然虎着脸，说，你一定要揽这趟生意，就这个价！要走就走，不走就走开，别挡着我打的！我目光咄咄，在原来的报价上又往下压了一块。谁知那三轮什么话也不说，拎起我的包就放在车上，龙头一摆，松开刹车，走吧……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这是不是黑车哦？黑车？咋会是黑车！他急了，转过头指给我看车牌号码，有车牌号码咋可能是黑车！我看了看那绿地银字的铁牌子，上面印的0004，看来，这是一个老牌子，差不多就是这个城市的第一批三轮。不过我仍然疑惑不解，不是黑车，怎么躲在角落里？不是黑车，怎么不到车站接客？不是黑车，怎么这么低的价钱都愿意拉——我有一长串疑问，但我没问。我嘿嘿一笑，师傅，今天挣多少钱了？挣啥子钱哟，三轮长叹一声，一大晌午，跑了几十趟，才二三十块钱，客人都啬，钱抠得紧呢……
我不知该说啥，就嘿嘿笑。
候车室里满是人。门口挤紧了挎小钱包的售票员，走了走了S城！走了走了M城！走了走了H城！她们东张西望，扯起喉咙喊，一边不停地冲出去，抢乘客的行李。乘客们则像一场没由头的风，三五成群，拥来拥去，慌慌忙忙。候车室一旁，很多人堵着购票。人并不多，却显得很拥挤。很多手高举着钱伸过去，把那小小的售票口挤得水泄不通。候车室的凳子上，横七竖八堆着人和行李。有的仰躺着，打呼噜，一双泥脚蹬在第三条凳子上。一个小孩在座位上跑来跑去，座位沾满了他脚上的污泥。一对恋人互相抱着，嗑出瓜子，往对方嘴里喂。地上堆满了瓜子皮、甘蔗渣、西瓜皮、卫生纸、食物包装袋。苍蝇飞来飞去，不停往我脸上碰。我绕着一排排凳子寻找空位，终于在一个边角处寻得一小小缝隙，有一双恶臭的脚蹬在那里。我把行李抱在怀里，仄着屁股，小心把身子嵌进去。
不断有兜售生意的小贩在座位间穿来穿去。卖副食的，卖水果的，卖山货的，卖首饰香包的，卖水煮盐花生的，卖太阳镜老光镜的，有一些在吆喝，有一些并不吆喝，只把手里的一块铁敲得当当响，有一些既不吆喝也不敲铁，就举了物品在人群中无声地走，在这个乘客前晃晃，在那个乘客前晃晃。
我看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她端着一个托盘，三次从储物室出来，三次进去。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这三次的售货中，她的路线，走路的姿势、节奏，吆喝的内容、腔调全都一样。就像后两次她并没有出来，只是我的回忆一样。她的路线依次是：储物室—候车室—汽车站台—候车室—储物室，前后十五分钟，一个完整的圆圈。站台上，她从左边开始，上第一辆车，下来，上第二辆车，下来，一直到上最后一辆车，下来。车上的动作也都一样，刚上车门时吆喝一声，走八步到车尾，转身时吆喝一声，走七步结束（上车时爬的两步下车时只用了一步）。
她的吆喝：面包饮料矿泉水牛奶晕车药冰红茶阿尔卑斯——面包饮料矿泉水牛奶晕车药冰红茶阿尔卑斯——这个吆喝让我颇感滑稽。没有重音区别，没有分隔停顿，这些倒也罢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她应该对这些词语稍微调整一下。比如面包牛奶是解决饿的，它们该在一堆；饮料矿泉水冰红茶是解决渴的，它们该在一堆；晕车药以及阿尔卑斯糖是解决晕车的，它们又该在一堆。还有，饮料一词大可不说，或者只说饮料不说矿泉水和冰红茶，总之它们不能并排待在那里。阿尔卑斯糖是零食还是晕车药？如果是零食，她就卖这一种零食吗？阿尔卑斯似乎也不是啥新鲜玩意儿，要单独拎出来喊。如果是晕车药，和晕车药摆在一起似乎不大妥……
这些问题，我觉得她只需稍作思考就可解决的，说不定就因此增加了销售量，让自己的日子好过起来。我真想迎上去给她说一说，但我没动，我怕她误会我。她回到储物室，坐在门口的条凳上，虾着腰，呆看着一个地方不动。她应该挺直腰板，脸上保持微笑的，我觉得一个面容姣好和身材修长的就应该是这样的姿势。
转过那弯，三轮车就停下不走了。我有些不高兴，咋回事？还没到车站呢，咋就不走了？三轮哈着腰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哈，我只能把你载拢这块儿，不敢过去的。我奇怪了，咋不敢过去，那边有老虎啊？没有老虎，但有比老虎还厉害的。我一过去，他们就要扣我的车！看看，还是黑车？不是，真不是黑车，你看牌子嘛，牌子！我笑了，不是黑车你怕啥？警察也是讲道理的嘛！不是警察，警察不管这事的……不是警察那是谁？谁还敢扣你的车？是，是那些地痞娃儿……
一派胡言！这个三轮看起来老实巴交，却也飞天玄乎说话。我冷笑道，车站里不都是三轮吗？他们咋不怕了？他们都交钱给地痞娃儿的，地痞娃儿保护他们呢！他看我还是不信，又补充说，站里的三轮收费是不是比我贵？你晓得为啥不？就因为地痞娃儿收了他们的费……我恍然大悟，这么说，他们是堤内损失堤外补，最后把负担转嫁到我们乘客身上，幸亏我没坐他们的三轮！但是又感到愤懑，这不是没了王法吗？就在眼皮底下作案，难道车站也不出来管一管？车站？管？车夫冷笑道，这些地痞娃儿就是车站派出来的呢！他指着旁边一块牌子给我看，牌子上写的是“三轮下客点”。他说，这就是车站竖在这里的牌子呢！
车站竖的牌子？车站为啥要竖这块牌子？车站怎会派地痞娃儿收取保护费？这当街摆着的证据，警察为啥不管？我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但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首先要解决的是我的问题：一、我还没拢车站；二、我的行李太重，自己拿不过去。否则，就退钱！我没处发泄，气汹汹冲三轮嚷。还怎么退啊，都已经少你两块钱了，再退就没了。三轮可怜巴巴地说，而且，而且也是，他又恢复了他憨厚的说话方式，我少收两块钱，实际上，也只能，只能踩到这里。是不？要进站，你只有另喊三轮了。他关切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喊？
突然一个人黑煞煞站到面前，冲我大声喊叫：“下一趟车！别慌走！赶下一趟吧……”我认出来了，就是那个疯子。一个售票员冲过来，拎起我的包就走。理他干吗，他是疯子呢！疯子？我撵上售票员问，怎么疯的？为啥总是喊别人赶下一趟？
一个卖报的女子走过来。那女子骨叉叉的，满脸麻点，一张泛白的嘴唇不停翻动着，卖报，卖报，华西报，商报，法制周刊——卖报，卖报，华西报，商报，法制周刊——那双臭脚依然紧蹬在我身上，那个漂亮的售货姑娘还待坐在储物室门口。我觉得我该买点什么来消磨这一个多小时，足球报有吗？没有。篮球报有吗？没有。女子靠过来，她的衣服触到我的脸，她的衣服有一股混合着劣质香水的汗味。有法制周刊，看不看？她把一张套色的报纸展开，向我的脸直晃。一个大幅红唇白腿丰乳肥臀的画跃入我的眼帘，我感到脸一麻，心剧烈地咚咚跳起来。女子退后一步，迅速把报纸合拢。看不看，两块钱一份，很好看的！我真想看，这么长这么无聊的等车时间，不看干什么呢？但我却义正词严说，拿开拿开，我要看健康的报纸！那卖报的女子满脸鄙夷，不健康？你凭啥说我的报纸不健康！她高喊着，两手叉腰，一副要和我理论的样子。很多人朝这边转过头来，有一些已经围过来。你以为你就健康？戴一副眼睛你就健康？你健康你红啥脸？我听见噼噼啪啪跑过来的脚步声，我的眼前越来越黑，我突然有些露怯，健康，我是说，健康的报纸！我结结巴巴辩解道，我是说让人健康的报纸，足球报，篮球报，健康的！哪个说你……
“下一趟车！别慌走！赶下一趟吧……”那疯子不知什么时候钻到我面前，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人，挥手，大声吆喝。众人哄笑起来，渐渐散开。那卖报的女子也不再理我，直向人群扬手，卖报，卖报，健康的报，健康的报。我看到很多人争着掏钱买她的报纸。我透过人缝偷偷看那个漂亮的售货姑娘，她仍然那样虾着腰坐着，呆看一个地方，对这里这么大的动静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就看疯子。那疯子看到人群散了，又冲到售票口，对着那挤在一堆的人大喊：“下一趟车！别慌走！赶下一趟吧……”但是那些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小小的窗口上，他们认定只有那里才有他们的通行证。疯子颇觉失落，又回到过道的地方，冲着进来的人大声喊。过往的人有的一脸愕然，小心绕过他，像怕踩到一个地雷。但更多的人则是面无表情，他们只是略略扫了他一眼，有的头也不转就过去了。有一对搂在一起走的情侣，他们的胳膊肘无意中把疯子掀了个趔趄。
我发现疯子的表情很有意思。当他察觉到有人害怕他，小心避开他的时候，他脸上是着急的，惊慌的。他更近地靠一步，似乎想让那人更清楚地听懂他的话。当他发现有人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时，他就目光炯炯，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像要告诉你一件天大喜事的样子。我朝他看，把他引过来，试验他表情的变化。我盯着他看。他的脸开始放光，声音变高，全身的精神都汇聚到脸上。我一转开眼，他的声音就降低，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我成了聚光灯，扫过来，把他照亮，扫过去，他暗淡无光……
那个帮我拎包的售票员又走了过来。你还没走啊？我都到S城来回一趟了，你怎么还在这等？走不走？我马上又要走了！我不接她的话，我说，我看疯子呢？疯子，疯子有什么看头！我装着满有兴趣的样子对她说，你不知道，大有看头呢！售票员说，走不走啊？只有两分钟就发车了，你等的那趟班车今天没了。我笑着说，你看到疯子没？你只要注意他，他就对你喊，你不再注意他，他就蔫了……售票员张着嘴诧然望了我一眼，转身往她的班车跑去。我听到她嘟哝了一句，疯子！
天气很闷热，车站外的树上，一只蝉有气无力嘶叫着，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那个疯子似乎也有些懒了，他声音哑哑的，像受到什么重大挫折一样，垂头丧气走着。有一阵，我看见他两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对着一个地方呆望。又有一阵，他倚在候车室的一根柱子上，深埋着头，似乎睡着了。但突然又惊惧而起，连连大喊几声，一边快速地大幅度地走动起来，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车还没来。
其实我早就开始后悔了，如果我听那售票员的，现在肯定早到J城了。最初她让我走的时候，我只觉得她的话可疑，又省时间，又省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说不定是想给一些甜头，先把我诓上车，再慢慢让我掏钱。比如告诉我，她说的那个价只是哪些哪些费，不包括哪些哪些费。那时候，我下车不是，不下车不是，只得听凭她宰杀。现在想来，或许她根本就没有骗我，她就是想多拉客而已。当她转一趟回来，又来劝我，或者也是嘲笑我的时候，我还不能把后悔表现在脸上，得装出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
到中午了。司机、售票员、小贩，以及滞留在车站里的乘客都叫来盒饭。人们停止了走动，都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默默地吃。那些一人占了好几个座位的人也坐直了身子，把位置让出来，吃自己的盒饭。空中只有苍蝇嗡嗡地飞窜声。这时候我又看到了那疯子，他也不喊了，默默站在一边，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人们手中的饭盒，颌下的喉结滚来滚去，显然在用劲吞咽口水。这时候，我发现他的脸颊显得特别消瘦，乱糟糟的头发特别的长。
车站里的人突然议论开了，说我即将乘坐的那趟车之所以误点没来，是因为在路上出车祸了。司机开得太快，在转弯处来不及停车，整个车都飞进河里去了。捞起的人很少，即便捞起来，大部分都死了。只有一个人，活蹦乱跳的，却是疯了，总冲着别人大声喊：“下一趟车！别慌走！赶下一趟吧……”
我赶紧转头看那疯子，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