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日,李徽拿着画板去滏阳河写生,就再也没有回来。
女儿梅梅拿着他留给她的一幅画,终日以泪洗面。梅梅说,爸爸就藏在墨迹纵横的画里。她将画放在阳光下,以及柔软的月光中,深情呼唤。透过日复一日轻薄或者炽烈的光线,宣纸一步步在时间中倒退,从被打浆,一直还原成万亩丛林中的一棵树。而父亲从未出现。
许多年后,梅梅被岁月打磨成有些忧郁的健康女子。她关上失落了笑声的房门,带着那幅画,踏上了寻父之路。她始终相信父亲仍活在滏阳河畔的某个地方。
她沿着滏阳河畔溯游而上,且行且寻。无论是滔滔滚滚的白日,还是沉静寂寞的夜晚,她没有一日不在观摩那幅画。天长日久,在心里已经能够临摹,并且在那一刻觉得她就是父亲。画中也有一条大河,河心平静如一面镜子,映出两岸长柳和天上的云朵。梅梅从未见过那样的云,与真的云相比,既不神似,也不形似,更像是作画者某种痛苦万状的情绪。梅梅百思不得其解。
她来到一个叫柳林桥的村子,并且住了下来。不仅因为这一处河面与父亲的画卷惊人相似,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爱上一个爱她的年轻人。
年轻人从上一个停驻地就跟随着她,不远也不近,保持着那个著名的情僧诗里的距离。年轻人跟随着她,默默爱着她,凝视着她,关注着她,他知道她为丢失的一样东西坐卧不安,却不知她在寻找什么。他因为她的神秘而越发地爱她。有一天,梅梅在岸边停下,眼睛斜睇他,年轻人受到鼓励,第一次走到很近的距离,害羞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梅梅嫁给了年轻人。幸福的年轻人在柳林桥村子里买下一块地,盖了很大一座别墅,做他们的婚房。结婚那天,年轻人的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像无数道湍急的小河,最后汇聚在柳林桥这块洼地。柳林桥这条有着一条河的村子,因为这场婚礼,热闹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温柔的新郎拥着他的新娘,像含在心里一粒珍宝,她尚未表达出来的丝微不快都惹得他心痛不已。新郎吻着新娘,问,你还想要什么?天上的月亮我也会为你摘下来。亲爱的,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去欧洲好不好?我从一块羊皮纸上看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另外世界里的那些人与我们长相大不相同。物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坐下眨眼就到达天堂的摩天轮,有建在陆地上的海洋,池子里游着稀奇古怪的鱼。我知道其中一个世界叫欧洲。那里有一条街道,比我们村子还大,树上长着金色的树叶。
新郎畅想在他的羊皮世界里,没有听到新娘轻轻低语:我对世界没有兴趣,我只想见到我的父亲。
父亲?新郎依稀听到这个词。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也没见过我的母亲,人们发现我时我正躺在庙宇廊下的襁褓里。族长收养了我。
新娘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你比我可怜。
可怜?新郎笑了,笑声穿过夜空,惊动了滏阳河上的垂垂柳丝。我从没有想过这些啊。他纳闷地望向新娘:我每天只想如何赚钱,如何赚到更多的钱,开工厂,开更多的工厂,哪里有空想可怜不可怜?再说,谁是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我自己啊。小傻瓜。新郎吻了吻新娘的耳垂,望望窗外乌沉沉的夜空,打了个哈欠:天晚了,我们睡觉吧。
新娘唇边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心上开出一朵寒冬结出的冰花。她摸摸衣袖里父亲的画,终于没有再拿出来。开初,她还想在这个让人沉醉的傍晚,和他谈谈父亲,谈谈父亲神秘的画。
新郎结完婚后,就开始忙碌,他不停奔走于一个又一个城市。有时回来,偶尔也会再谈起欧洲,更多时候什么也顾不说,他太累了,刚一坐下就睡着了。
梅梅在第十一个月,产下一个女婴。那一夜,柳林桥狂风暴雨,因为道路阻隔,女婴不是出生在医院而是家里。陪伴她的邻居打着哆嗦从外面回来,说滏阳河里的水涨过了桥面。
那一夜,梅梅在剧烈的疼痛后,恍恍惚惚迷糊过去,她做了一个昏暗不明的梦。梦见一个男人坐在床边,湿露露的发际散发着浓重的油彩味,那男人默不作声,犹如很多年前的每一天,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隔着一块画板,忧郁而关切地望着她。
爸爸!梅梅失声喊道。
暴风雨打开冥界,滏阳河咆哮着,发了疯地肆孽。爸爸像一条安静的大鱼,镇守在屋子里,编织出一道强大而光芒四射的结界。床上一直发抖虚弱的梅梅,望着父亲,温暖起来,不再感到寒冷。
梅梅对日日想念的父亲微笑:爸爸,你有了一个外孙。
倏尔,她皱起眉,抱怨道:爸爸,为什么这么久你才回来?你知道我们吃了多少苦?她嘟嘟囔囔地数落,像母亲当年一样。
父亲静静听着,一声不吭。雨声渐小时,天要亮了,父亲看看窗外,冲梅梅点点头,起身离去。
爸爸,别走。
梅梅焦急地呼唤。
父亲提起画板,在门口顿了顿,还是拉开了房门。
爸爸,别走……
一声女婴啼哭,哇——,喊冤似的,惊醒了梅梅。梅梅睁开困倦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身旁粉色的小生命,而是自己,她看到镜子里一张布满苍老皱纹的脸。
惊恐中她把手伸向枕底,如她所预感到的: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