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离家前，有过许多动作，包括把书架上大半图书以及心爱的鱼缸都送了人。他犹如一心冲向黑夜的鸟，动力十足而毫无眷顾，他走那天，选择在女儿梅梅上学之后。
妻子石茵一直冷眼旁观，故做不知。当李徽拎着画板和背包，笨拙地撒谎，说他要出去写生时，她正在厨房擦地板，闻言身子僵了片刻，随后默不作声点点头。直至防盗门响过一阵，她才扑向窗口，看到李徽正走出小区，暮色光影一闪，就不见了。很多年后，石茵仍在无数个白日梦里犹疑，当年是不是应该拦住李徽。
石茵与李徽解除物理捆绑前，正被一件事纠缠不休。
她在一个毫无预警的秋日，突然接到父亲的一封书信和包裹。信封是简单的古典版式，除非是书画店有卖，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到了。封面上毛笔字写道：吾儿茵茵亲启。
她读罢信，紧紧搂住那个包裹：仿佛那里面有一盆温暖的火炉。
她瞒过母亲，一直偷藏着父亲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父亲年轻得像她的哥哥，身后是波涛澎湃的大海，身上是一览无遗的青春灿烂，神色间是眄睨一切的自负，他们那一代人，肩负的使命正要去指点江山。
关于父亲，石茵只知道他在和母亲有了她之后，遇见另外一个女人，随后便抛妻别子放下一切不见了。父亲的离开令母亲大受打击，禁止石茵会见所有来自父亲家族的一切成员。而石茵还是从零星的联络中得知，父亲娶了新妇后，在另外那个地方，日子过得并不好。也许，父亲的霉气与每月初一、十五母亲在神台前打小人有关。
她并没有像母亲那样，为这么多年父亲的缺位而怨恨，相反，她常常为父亲感到可惜，在当年高级知识分子稀缺的时代，父亲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带着他的第一个家，或者第二个家走入另外一种生活。无论哪个家，他都不应该是现在这种状况。今天，她的父亲石河生在销声匿迹四十年后，就这样以一种飞鸟的姿态突然撞进她的怀里。他将自己最后的遗存托人带给他的女儿，希望埋进老家的祖坟里。
石茵想和李徽谈谈。谈谈父亲，谈谈父亲去后，她从未向外人道过，却如影相随留在心上的疼痛。她不恨，她只是疼。心里的某个地方被剜过一刀，而从没有结疤长好，伤口始终裸露在那里，触目惊心，疼痛如初。她唯一担心的，现在和李徽谈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李徽从老家为他的父亲办完丧事回来后，便有些不太对。他常常突然怔住，打断别人说话，侧耳倾听，似乎在期待什么东西的出现。那东西发出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穿过无数斜风细雨的阻挡，急急切切又是寻寻觅觅，像一团细索，也在搜寻着她的丈夫李徽。
石茵在父亲走后，在长久的独处和寂静中养成一种能力，她能够将一些无形的非物质，幻见成实体，使那些存在从隐处走向显处。现在，她感觉出李徽的不安。起初她觉得是李徽放不下亡父，后来她从李徽的脸上，看到她的父亲。那张亡灵的面容在李徽脸上死而复生。石茵惊恐不已。也就是那天起，她知道，早晚有一天李徽会离开这个家。
她开始去教堂做弥撒。为心在别处的李徽祷告，也为无法安置的父亲。她没有办法完成父亲的遗愿。自从父亲消失后，母亲抑郁几年也殁了，她便离开原来的地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并且见过家乡的任何人了，她甚至不太记得籍贯在哪一座村镇，父亲和母亲两方还有什么亲人，祖父母还在不在堂，有没有叔叔伯伯之类的亲属。这些年，她没有和家乡任何人有过联系。她试图向带信的人打听，而对方一无所知。
她这一枝，从祖宗的家谱根系上被硬生生掰了下来。午夜的梦中，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对此，她无能为力。
四月十九日，李徽借口写生从此消失不见了，而父亲永远回到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