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白岳山今称齐云山，在今安徽省南部休宁县城西北。徐霞客于明万历四十四年（丙辰）正月二十六至二月初一（1616年3月13日至18日）来此山游历。他这次游山，正当春寒，天气恶劣，道路艰险。在他匆匆的游程中“冒雪涉水”寻幽访胜，得以遍游全山。日记中对香炉峰、天门、石桥岩、龙涎泉、龙井诸胜景皆有较细致的描绘。
【原文】
丙辰岁余同浔阳叔翁，于正月二十六日，至徽之休宁。出西门。其溪自祁门县来，经白岳，循县而南，至梅口，会郡溪入浙。循溪而上，二十里，至南渡。过桥，依山麓十里，至岩下已暮。登山五里，借庙中灯，冒雪蹑冰，二里，过天门，里许，入榔梅庵。路经天门、珠帘之胜，俱不暇辨，但闻树间冰响铮铮。入庵后，大霰作，浔阳与奴子俱后。余独卧山房，夜听水声屋溜，竟不能寐。
二十七日起视满山冰花玉树，迷漫一色。坐楼中，适浔阳并奴至，乃登太素宫。宫北向，玄帝像乃百鸟衔泥所成，色黧黑。像成于宋，殿新于嘉靖三十七年，庭中碑文，世庙御制也。左右为王灵官、赵元帅殿，俱雄丽。背倚玉屏，前临香炉峰。峰突起数十丈，如覆钟，未游台、宕者或奇之。出庙左，至舍身崖，转而上为紫玉屏，再西为紫霄崖，俱危耸杰起。再西为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阁据其前。五老比肩，不甚峭削，颇似笔架。
返榔梅，循夜来路，下天梯。则石崖三面为围，上覆下嵌，绝似行廊。循崖而行，泉飞落其外，为珠帘水。嵌之深处，为罗汉洞，外开内伏，深且十五里，东南通南渡。崖尽处为天门。崖石中空，人出入其间，高爽飞突，正如阊阖。门外乔楠中峙，蟠青丛翠。门内石崖一带，珠帘飞洒，奇为第一。返宿庵中，访五井、桥崖之胜，羽士汪伯化，约明晨同行。
二十八日梦中闻人言大雪，促奴起视，弥山漫谷矣。余强卧。巳刻，同伯化蹑屐二里，复抵文昌阁。览地天一色，虽阻游五井，更益奇观。
二十九日奴子报：“云开，日色浮林端矣。”急披衣起，青天一色，半月来所未睹，然寒威殊甚。方促伯化共饭。饭已，大雪复至，飞积盈尺。偶步楼前，则香炉峰正峙其前。楼后出一羽士曰程振华者，为余谈九井、桥岩、傅岩诸胜。
三十日雪甚，兼雾浓，咫尺不辨。伯化携酒至舍身崖，饮睇元阁。阁在崖侧，冰柱垂垂，大者竟丈。峰峦灭影，近若香炉峰，亦不能见。
二月初一日东方一缕云开，已而大朗。浔阳以足裂留庵中。余急同伯化蹑西天门而下。十里，过双溪街，山势已开。五里，山复渐合，溪环石映，倍有佳趣。三里，由溪口循小路入，越一山。二里，至石桥岩。桥侧外岩，高亘如白岳之紫霄。岩下俱因岩为殿。山石皆紫，独有一青石龙蜿蜒于内，头垂空尺余，水下滴，曰龙涎泉，颇如雁宕龙鼻水。岩之右，一山横跨而中空，即石桥也。飞虹垂蝀，下空恰如半月。坐其下，隔山一岫特起，拱对其上，众峰环侍，较胜齐云天门。即天台石梁，止一石架两山间；此以一山高架，而中空其半，更灵幻矣！穿桥而入，里许，为内岩。上有飞泉飘洒，中有僧斋，颇胜。
还饭于外岩。觅导循崖左下。灌莽中两山夹涧，路棘雪迷，行甚艰。导者劝余趋傅岩，不必向观音岩。余恐不能兼棋盘、龙井之胜，不许。行二里，得涧一泓，深碧无底，亦“龙井”也。又三里，崖绝涧穷，悬瀑忽自山坳挂下数丈，亦此中奇境。转而上跻，行山脊二里，则棋盘石高峙山巅，形如擎菌，大且数围。登之，积雪如玉。回望傅岩，屼嵲云际。由彼抵棋盘亦近，悔不从导者。石旁有文珠庵，竹石清映。转东而南，二里，越岭二重，山半得观音岩。禅院清整，然无奇景，尤悔觌面失傅岩也。仍越岭东下深坑，石涧四合，时有深潭，大为渊，小如臼，皆云“龙井”，不能别其孰为“五”，孰为“九”。凡三里，石岩中石脉隐隐，导者指其一为青龙，一为白龙，余笑颔之。又乱崖间望见一石嵌空，有水下注，外有横石跨之，颇似天台石梁。伯化以天且晚，请速循涧觅大龙井。忽遇僧自黄山来，云：“出此即大溪，行将何观？”遂返。
里余，从别径向漆树园。行巉石乱流间，返照映深木，一往幽丽。三里，跻其巅，余以为高埒齐云，及望之，则文昌阁犹巍然也。五老峰正对阁而起，五老之东为独耸寨，循其坳而出，曰西天门，五老之西为展旗峰，由其下而渡，曰芙蓉桥。余向出西天门，今自芙蓉桥入也。余望三姑之旁，犹殢日色，遂先登，则落照正在五老间。归庵，已晚餐矣。相与追述所历，始知大龙井正在大溪口，足趾已及，而为僧所阻，亦数也！
【今译】
丙辰年（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我和浔阳叔翁在正月二十六那天一起到徽州府休宁县。我们从县城西门走出去。发现有一条从祁门县流来的溪水，它途中经过白岳山，沿着县城向南流去，在梅口这个地方，汇合了来自郡溪的流水之后流入浙溪水。我们顺着溪流向上走去，走了二十里，便到达南渡。经过一座桥，顺着山麓走了十里，等到达岩下已是黄昏时分了。我们又登山走了五里山路，从庙里借来灯笼，冒着飞雪，脚踩寒冰，走了两里路，经过天门，再走一里路左右，进入榔梅庵。途中我们经过了天门、珠帘两处胜景，完全没有闲暇去分辨和欣赏景色，只听到树林中冰棱下落的铮铮响声。进入榔梅庵之后，一场很大的冰霰（雪珠）自天而降，这时浔阳叔翁和我的仆人还落在后面。我便独自一人躺卧在山房里的床上，一夜间所听到的全部是屋檐的水滴之声，整晚不能入睡。
二十七日。早上起床后看见满山玉树冰花，天地之间全都迷漫着素白一色。我坐在楼中，恰好看到浔阳叔翁和我的仆人全都赶来了，于是大家便一同去登太素宫。太素宫北向，传说中玄帝的塑像是用百鸟衔来的泥土塑成的，颜色黧黑。这座像是在宋代塑成的，殿堂则是在明朝嘉靖三十七年重新修建，庭中碑文是明世宗御制的。左右两侧是祭祀王灵官、赵元帅的殿堂，都非常雄伟壮丽。太素宫背靠玉屏，前面与香炉峰相对。香炉峰高耸数十丈，像一只倒扣着的钟，没有游过天台山、雁荡山的人们或许会对它感到十分惊奇。自庙的左边走出，到了舍身崖，自北踅转向上便是紫玉屏，再往西便是紫霄崖，都十分高峻、险拔。再向西乃是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阁屹立在它的前面。五老峰好像五位老人齐肩并行，不是十分陡峭，像一座笔架。
返回榔梅庵，沿着夜时的来路，走下天梯。但见三面被石崖所围，上边有石崖相盖，下边则嵌于石崖之中很像走廊。顺着石崖朝前走，泉水飞落在石崖之外，便是“珠帘水”胜景所在了。嵌在石崖深处的是罗汉洞，洞外很开阔而洞里则十分低矮，其纵深有十五里，东南方向可以通往南渡。石崖尽处便是天门。崖石中间是空的，游人可以在洞中出入，高爽飞突，感觉如神话中的天门。天门外有高大的楠木树峙立当中，青松盘曲而生，苍翠繁茂。天门内的石崖一带，珠帘水飞洒而下，可称为第一奇景。返回榔梅庵歇宿，探访五井、桥崖的胜景，道士汪伯化邀我明天清晨和他同行。
二十八日。睡梦之中听见有人说下大雪了，便催促仆人起床探看，白雪已经漫山遍谷。我勉强卧在床上。待上午巳刻时分，我同汪伯化穿上木头鞋上路，走了二里，到了文昌阁。看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虽然大雪阻碍了我们的五井之行，但这雪愈加增添了大地的奇丽景观。
二十九日。仆人报告说：“云已经散开，阳光浮现在树梢上了。”我赶忙披上衣服起床，但见天地一色，真是半月以来所没有见到过的好天气，然而天气还是非常寒冷。我于是催促汪伯化一起用饭。饭后，大雪又下了起来，鹅毛般的飞雪积下来足足超过一尺。偶尔走到楼前，可以看到香炉峰峙立在前面。楼后走出一位叫程振华的道士，给我讲述九井、桥岩、傅岩各处胜景。
三十日。雪下得更大了，伴有浓雾遮漫，咫尺之内都不能辨清方向。汪伯化带着酒来到舍身崖，与我在睇元阁里同饮赏雪。睇元阁在山崖的侧面，冰柱一根根自崖上往下垂，长的竟有一丈。峰峦的影像消失在雪雾之中，像香炉峰这样距离很近的，也无法看清它的轮廓。
二月初一日。东方一缕云彩散开，接着天空完全放晴了。浔阳叔翁因为脚被冻裂不能行走，只好留歇在榔梅庵。我则急于同汪伯化沿西天门向下行。走了十里，经过双溪街，山势已经显得十分开阔。又走了五里，山势又逐渐合拢，溪流环绕着山石，山石倒映在溪流之中，令我们的游兴倍增。再走三里，自溪口沿着小路进去，翻过一座山。走过两里，便到了石桥岩。石桥岩侧面的外岩，高峻险陡而且绵延如白岳山的紫霄岩。岩下全都是利用岩石建成的殿堂。山岩的颜色皆为紫色，唯独有一条蜿蜒的青色石龙盘在里面，龙头垂空有一尺多高，龙口中有水向外滴，叫“龙涎泉”，很像雁荡山的龙鼻泉。外岩的右边，有一座山横跨而过，山的中间部分是空的，这便是“石桥”。石桥宛如一道彩虹飞架，下面空的地方又好像一弯半月。坐在石桥的下面，我看见山那边有一座山峦突兀耸立，拱对石桥之上，四周有许多山峰环围，其景致比齐云山的天门还要秀美。就是天台山的石梁，也仅是一块巨石横架在两座山之间；而此处一座山高架在两山之间，中间一半是空的，真是奇巧灵妙至极！穿过石桥，又向前走过一里多路，便是“内岩”。内岩上飞泉飘洒，其间还有僧人供给斋饭，真是绝妙的佳境。
返回外岩用饭。找到一位向导沿着山崖的左边下山。两座山峰之间灌木杂草丛生，中间有一条溪涧，路很难走，再加上漫天飞舞的大雪，行路就更加艰难了。向导劝说我们去傅岩，不必去观音岩。我担心不能游览棋盘、龙井的胜景，没有听从。走了二里，看到溪涧中有一潭深水，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像是“龙井”了。又前行了三里，山崖和山涧已经穷尽，高悬的瀑布突然自山坳中飞泻数丈而下，也可以称得上是此间奇特的美景了。再踅转向上攀登，从山脊口行了二里，便看见棋盘石高高峙立在山顶，形状宛如一朵向上托起的蘑菇，有好几围大。登上棋盘石，上面覆盖的积雪犹如无瑕的白玉。回头看傅岩，高耸于云中。从傅岩到棋盘石也很近，真后悔没有听从向导的劝说。棋盘石附近有一座文殊庵，庵中的翠竹与山石相互辉映。转而朝东再向南行二里路，越过两座山岭，于山腰处看到观音岩。观音岩禅院清净整洁，但没有什么奇异特别的景致，尤其后悔的是傅岩近在眼前却没有机会游览。翻过山峰越过山岭朝东走下深坑，石涧的四周山崖相围相合，深水潭不时出现，大的叫“渊”，小的则如杵臼一般，都被称作“龙井”，我们不能够分辨出哪处是“五龙井”，哪处是“九龙井”。再向前行进了三里，我看到石岩中的纹理隐约可见，向导指着其中的一处说是青龙，指着另一处说是白龙，我微笑着点头称是。之后我们又在乱崖之中发现一块大石头镶嵌在崖壁上、悬在半空中，并且还有水向下流。一块横石跨于其上，很像天台的石梁。汪伯化认为此时天色已晚，劝我赶快沿着山涧寻觅大龙井。突然，我们遇到一位从黄山来的和尚，他告诉我们说：“走出这里便是大溪了，还要欣赏什么别的景致？”我们便返回了。
之后走了一里多的山路，我们便从其他小径上朝着漆树园的方向前行。在岩石和乱流中行走，这时夕阳返照着深邃幽丽的树林，显得分外静谧瑰丽。我们又走三里，攀上漆树园的山顶，我原本以为这座山的高峻险峭可以和齐云山媲美，但是一一观察之后，认为还是文昌阁更为高大巍峨。五老峰正对着文昌阁耸立着，它的东边是独耸寨，我们从独耸寨的山坳中走出来，这里叫“西天门”，五老峰的西边是展旗峰，在展旗峰下渡过溪流，叫做“芙蓉桥”，我过去从西天门出来，现在却从芙蓉桥进去。这时我看到夕阳的余晖照在三姑岩的旁边，于是就先登上去，看见那西下的太阳正在五老峰间冉冉而坠。回到榔梅庵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互相追忆述说这一天的旅程，才明白大龙井就在大溪口，我们已经快到那里了，却被一个和尚误导，算是天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