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离情(暖雨晴风初破冻)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还没领略到这首词的词旨,便有一股轻柔的闺阁气息扑面而来。
词本身并不难懂,易安借着文字真挚而婉转地表达了离情和思念,这是她所擅长的。情感是熟悉的,但读者和词作之间还是会产生相当大的距离,大抵是词里那些陌生的闺阁物件儿,让人惊觉原来宋朝竟是那么遥远。千年之前与千年之后的差距,看来并不像穿越小说里那样轻易就能跨过。
残粉、花钿、夹衫、金缕、山枕、钗头凤、灯花,这些精致的闺阁物件儿,带来了古典的味道,也满溢浓郁的脂粉气息。
漱玉词是清丽的,也是精致的,那些流传千古的名句令人唇齿生香。其中描写到的闺阁饰物,让人有幸看到了千年前女子绣房的边边角角,也多少会造成一些阅读障碍,使人产生疏离感,就像很多第一次读到《醉花阴》的人,关注点常停留在“瑞脑销金兽”一句的含义。
瑞脑金兽、朱樱斗帐,藤床纸帐,瑞脑、沉香,熟水、团茶,宝鸭、髻子……我们知道这些物件定然是美的,却不一定了解它们美在何处,故而对词旨、词境的理解也会打了折扣。本来就没有机会见到实物,又存在古典与现代的认知差距,很可能在探寻意境中迷路。
此外,当这些带着脂粉香泽大量出现时,容易流于浓艳重抹,故而也有人就这一点贬损易安词“未能脱尽闺阁气”。漱玉词诚有脂粉闺阁风貌不假,但以此作为衡量其艺术价值的标准,便显刻薄。
李清照虽然在词史上占得一方天地,到底是个女子。她生于闺中,长在绣房,虽然比别家的小姐多了些自由,但平时接触到的仍是闺阁饰物,往来密切的好友也是有限的几位。“文字皆由命运出”,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都不能完全脱离作者的身世和阅历,便是虚构的小说,也常常带着作者本人的影子、或生活的痕迹,更何况以抒情述志为主的诗词呢?所以,让一位封建时代的女子脱掉且脱尽闺阁气,就像强迫一个关西大汉执红牙拍板作女儿情状,未免强人所难。
竭力为易安辩白的人,大多把“脂粉气”视为贬义,其实也不必偏激至此。正是那些旖旎的闺房情怀,华贵尊宠、色泽浓丽,凝成了一股高雅却不香艳的气派。这种气派,是漱玉词独有的,不会冲淡词里深沉的感情,反而把她的情感衬得更丰腴、更饱满。
“她的性格很要强,同时女儿态女人味十足。这是李清照的感人处。巾帼不让须眉,却保持芳香袭人的脂粉气,脂粉气又透出自由风骨。”作家刘小川笔下的易安既有风骨又有柔情。这样一个女子,叫我们如何不爱?
她有“脂粉气”,还在于她是以女子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 但恰恰是李清照这个闺阁中人,说出的话却不让须眉。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这首《瑞鹧鸪》写于早期,题为“双银杏”。银杏风度韵致、仪态雍容,看起来也并未华丽到奢侈,还是让樽前的柑橘显得逊色了几分。流落江湖,无人怜惜,银杏依旧结出了晶莹的白果。
下阙两句最耐寻味:“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这两句说得是李隆基和杨玉
环。双银杏并蒂相连,就像《开元天宝遗事》里记载唐明皇酒后倚杨贵妃携手并肩同看芍药的情景一般。那时候,李清照和赵明诚也像他们一样,琴瑟和鸣,两心相合。
男人们大多说杨玉环是红颜更是祸水,似乎盛唐式微,这女人倒要承担大半的责任,对其大肆口诛笔伐,毫不留情。对于那段历史,李清照曾在与“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诗词唱和中做出尖锐的剖析,言辞切切,鞭辟入里。但是,她不仅看到了那段历史的荒唐和罪恶,更以一个女人的敏感看到了杨玉环的爱与伤——她的爱情,李清照未必肯定;但她的伤痛,李清照可以感应。
不论豪放语,还是婉约情,都源自她内心的柔韧和清冽。李清照这个人,活得洒脱、不拖沓。她的词里不乏小女儿的旖旎情怀,也有思妇的春怨秋恨冬感伤,形式用得极是婉曲,内里却都是痛快淋漓的欢喜悲愁。
这就是从闺阁里走出来还带着脂粉气的李易安,不知是否曾令无数男子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