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高的军旅生涯在王一莲住院期间正式结束了。李应高的处分决定是“撤销排长职务复员处理”。他的复员既是一种“处理”，在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还没有展开时，他便提前踏上了回乡之路。
这样的结果未出所有人的预料。这样的处理也是任何人都难以改变的。
李应高在一片惋惜声中离开了呼噜斯太小镇。
列车启动的那一刻，李应高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此前，他并未掉一滴泪。无论是在连队悄悄进行的欢送会上还是在周志凌几个朋友的告别宴上，别人流泪，他却冷静地微笑着。他甚至强迫自己这样想：幸亏没和她结婚，要是婚后她给来上这么一跳，要是这一跳正好在夏天，或者那个坑再浅一点，坑里的雪再薄一点，那他想自由地回家就难了，那他可能一生都成了一个瘫痪女人的奴仆……
然而，在列车即将离开呼噜斯太时，李应高面对频频挥手的战友们，视线突然间就模糊了。如家般的军营，手足般的战友，这一去，将永远不能再回来，永远不能再相聚。他把脸紧贴在车窗上，一任泪水无声地流淌……
铁路一座桥连着一个洞一个洞接着一座桥。列车在桥与洞之间一明一暗地爬行，一会儿悬在天上，一会儿钻入地下，把李应高的心情传染得一会儿晴朗一会儿阴沉。三年的轰轰烈烈与苦涩辛酸，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是多么留恋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这里有他比赛攀岩的悬崖，有他练习格斗的沙滩，有他侦察搜索过的树林，有他偷袭擒拿时的草丛。雪天，他在戈壁潜伏，雨中，他在草地爬滚，狂风里，他在山顶上瞭望，骄阳下，他在沙漠里行军……
他在这块土地上练就一身侦察本领，却不得不离开这里回故乡跟着黄牛耕种庄稼。他是多么的不舍啊……
出了贺兰山来到一望无际的银川平原，李应高长舒了一口气。李应高这时才注意到身旁的牛德善正盯着他发呆。李应高推了他一把说：“傻叽叽的想什么呢？”
牛德善一怔，回说：“是我们几个把你和王一莲害了。其实你俩挺般配的。”
李应高说：“这话你说了八十遍了。你除了这句话还会说啥？”
牛德善说：“太阳快落山了。”
透过车窗向西望去，巍峨的贺兰山顶翻卷着一片五光十色的彩云，夕阳从山与云的接缝中穿出，射出万道金光，使整个贺兰山熠熠生辉。李应高盯着那光那云那山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尊通体金光的睡佛。李应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把眼睛闭一闭，然后再睁开，那尊睡佛还在闪闪发光。那佛有宽宽的额头，棱起的眉骨，高耸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饱满的下颚，然后是宽阔的胸膛，微微发福的肚子，最后是向南蔓延而去的腿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尽管只是由形状各异延绵不绝的山头组成，但却是那样地恰成比例浑然天成。他在道道金光中，是那样的安详、豁达、沉稳。李应高的心被震撼了。李应高突然想到，这四年来，自己原来一直是在巨佛的身体里奋斗啊！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佛都是心知肚明的。而他的今天，自然就是佛对他的惩罚了。上苍是多么的公平和无私啊！李应高直责怪自己今天才看出这山原来是一座佛。自己竟敢在佛的肚子里坑害一个可怜的女子……李应高决定明天在银川住一天，去医院看一眼被他害下的女子。他还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上苍能原谅他的过错。他同时发誓，一定要重新回到贺兰山，回到佛的胸膛……
金光慢慢淡去，云被轻轻落下盖在佛的身上。山佛睡了……
王一莲却没有睡。王一莲正靠在床头上和林知雨说话。李应高牛德善在她床边站了半天她都没注意。他们似乎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谈得很专注。李应高想，她伤得是骨盆，能坐起来，看来恢复得还很不错。李应高长舒了一口气。
王一莲抬头看见李应高站在床边，脸一下涨得通红。王一莲说：“你来干啥？没把我害死你还嫌不够是不是？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李应高低下头说：“是我害了你，我错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我对不起你……”
王一莲说：“我咋就不摔死呢，我死了你就称心了……”
李应高说：“现在我都是陈世美了，你要真死了我一辈子也忏悔不完。”
王一莲说：“我真后悔当初听了舅舅的话跑出来，后悔鬼迷心窍上了那座桥。我是害人精，我把你害得回了家是你自己有错哩。我最后悔的是把林知雨给毁了……”
林知雨说：“你安心养伤吧，别想那么多。人活一生，路还长着呢，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一直站在一旁的牛德善说话了，他说：“好了，都别作检讨了，我们还是赶快出去吃点饭吧，肚子咕咕叫了。”
林知雨笑着说：“你就知道吃！”
牛德善挤挤眼睛说：“我是司务长嘛，可不就知道吃？”
林知雨忙着将李应高牛德善带来的水果罐头奶粉麦乳精塞进床头柜，三人吩咐完王一莲安心养伤，正要出门，王一莲突然叫起来：“等等，我也要去！”
三个小伙子都愣住了。
王一莲又说：“带上我，我快闷死了！”
林知雨说：“你连路都走不成，怎么去？”
王一莲说：“你们背上我。”
林知雨说：“不行不行，当兵的背个大姑娘下馆子，太不像话了！”
王一莲说：“让李应高背我，他现在不是解放军了。应高，快来背我出去，我在病房憋死了。”
李应高扭头看一眼牛德善，牛德善轻轻摇摇头。
李应高说：“王一莲你乖乖躺着养伤，我们几个战友一起吃点饭说点部队上的事情，明天我再来看你。”
王一莲说：“你明天早上就坐汽车走了。背我去吧，就算我再求你一次。”
李应高又犹豫着看一眼牛德善，牛德善还是摇头。李应高刚想说什么，王一莲突然冲牛德善喊起来：“牛司务长你别一个劲摇头，我早看出来了，现在你成了李应高的领导了，是你不让我去。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想说，今天不说不行了。其实，我和李应高就是你们几个狗头军师给害的。尤其是周崖子那个周志凌，自己找了个当官的女儿，就一满看不起农村女人了，尽出坏主意！害了我不算，把李应高也害了。现在李应高成了你的犯人了，你开始管制他了。你真好意思？我今天就要他背我去，看你能拦得住！”
王一莲说着就从床上往下滚，三个男人忙过来扶住，把她按在李应高背上。
李应高背着王一莲走在冰冷的街道上。昏暗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合在一起，完全变成一个人的影子。影子从无到有，越拉越长，最后在另一个路灯下消失，一会儿又生出新的影子。李应高踩着自己和王一莲的影子向前走，胸中充满了无限惆怅。李应高一下想到了那座山佛。他突然想到，这冰冷的夜晚，不正是山佛投来的影子吗？而自己和王一莲的影子，只不过是这个巨大影子里的一粒灰尘而已。人生在世，正如路灯下一闪而过的影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最后慢慢消失。无论你如何去走，你脚下踩着的，始终都是你自己。因为人生的路遥远而漫长，但你却无法掉转头往回走。无论你走得多快，你永远也走不出佛的影子。出了佛的影子，那你便永远消失了。
李应高叫了一声王一莲，指着地下的影子说：“你看，我们俩只有一个影子。”
不料王一莲猛地把身子一偏说：“你看那是几个影子？事到如今，你家祖坟里的先人都恨我哩！过了今天，我们的影子永远也到不了一起喀！”
李应高觉出脖子里湿泪一片……
王一莲把嘴凑到李应高耳朵上，低低说了声：“林知雨和余春结婚了。”
李应高问：“人怎么样？”
王一莲说：“长得太一般了。”
王一莲说完这句话，脑袋一耷拉把脸靠在了李应高的脖子上。李应高站住了。李应高等着王一莲说下去，王一莲却没再说一个字。王一莲在李应高的背上软成了一摊泥，像个刚受过委屈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脊梁上睡熟了。尽管孩子在梦中还不时抽泣，但这一觉睡醒来之后，孩子的一切委屈和怨恨就会消散。李应高没有再问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