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玖妍不但把家里搬空了，还自作主张，把我妈给她的瑞士表送给了杨老八。她把那只表装在一只信封里，沿溪边走了两华里来到大队部，双手把这只信封交给了杨老八。杨老八正叼着一支烟蹲在大队部门口晒太阳，大队部门口的阳光很好，把溪边两棵老柏树上的霜和墙脚下的薄冰都晒化了。杨老八被烟熏得眯着泡泡眼，接过信封时顺手掂了掂，感觉是沉甸甸的一坨，眉眼便跳了几跳，问李玖妍，这是什么？
李玖妍说：“入党申请书，请杨书记好好看看。”说完了转身就走。
李玖妍回家过年时，我妈盯着她空荡荡的左手腕，盯了半天，说：“你的手表呢？”李玖妍正撸起袖子帮我妈洗碗，她斜着眼角看看我妈，然后垂着灰蒙蒙的眼睛，淡淡地说：“送人了。”听李玖妍的口气，好像那不是一块瑞士手表，而是一片鸡毛，可见她已经不拿东西当东西了。我妈很吃惊，愣了半天，问她送给了谁？李玖妍皱皱眉说：“还能是谁？杨老八。”我妈说：“他敢接？”李玖妍说：“他有什么不敢接的？你以为是什么？不就是一块表吗？”
我妈又愣了半天，转身从厨房里出来，压着声气把这事告诉我爸，没想到李玖妍像尾巴似的跟她在后面。李玖妍说：“妈，我到底做什么了？不就是送了人家一块表吗，你这样鬼鬼祟祟干什么？”我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我爸抢先说了。我爸朝我妈眨一下眼睛，说：“送了？送了好，他接了，更好。他接了，那就是有眉目了。”我妈还想说话，我爸又抢过去，他很热烈地表扬李玖妍说：“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头脑，这件事情办得很好，是大手笔，既然零敲碎打不起作用，倒不如拿一块表砸晕他。”
因为没有了手表，李玖妍以后给家里写信时落款上便只有年月日，没有精确到几点几分的具体时间了。而自从李玖妍的脾气变坏以后，我爸也就不大读信了。我们家没有读信这个节目了，李玖妍的信来了，他一个人先看，看了又给我妈看，有时候还要叮嘱一句：“看了记得要烧掉啊。”其实用不着他叮嘱，我妈一般都站在炉子边看，看了就把它扔在炉口里，一股火蹿上来，它就化成了灰烬。
虽然我爸在旧社会混过，也熟谙贿赂之道，可他只说对了一半。他翻的是老皇历，贫下中农杨老八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没见过东西，那样不经事，一块瑞士手表就能把他砸晕。他充其量也就是动了一点心思。他倒是给了李玖妍一个招工指标，但招工单位却是个小小的县水泥厂。他派他十岁的儿子给李玖妍传话，把李玖妍叫到大队部，他背看手站在两棵老柏树下，代表潭底大队革委会正式通知李玖妍，说经沙口小队全体贫下中农推荐，潭底大队革委会认真讨论研究，一致认为李玖妍同志能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表现突出，符合选拔招工条件。
李玖妍马上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告诉我们，说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不消一个月，她就可以把户口迁往县城，到厂里去上班了。她显然想适当地掩饰一下过分的兴奋，毕竟忍不住，于是她很矫情地说，想到就要走了，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是舍不得金竹的，舍不得沙口村的，毕竟在这里生活战斗了这么多年，她对这里是有很深很深的感情的。结尾时她更矫情，她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她忘了她还有亲爱的弟弟），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这是她在这几年里情绪最为饱满的一封信，而且开头一个“亲爱的爸爸妈妈”，结尾一个“亲爱的爸爸妈妈”，弄得我爸妈都有点受宠若惊了。我爸读了这封信。信不长，不足一页半纸，他却读得像有三页纸那么长，有好多话他都重复着读。读到最后一个“亲爱的爸爸妈妈”时，他忽然把一只手伸到口袋里左摸右摸，我妈问他摸什么，他用力吸吸鼻子，又哈一声，说：“我想抽一支烟。”
他已经戒了两三年，忽然又想抽，而我妈竟让他抽。我妈不但让他抽，还急着要去给他买烟。这时候我妈真是非常贤惠啊。她跷起兰花指，单用无名指，分别拭了拭两个眼角，将两点亮晶晶的泪花拭去了，然后抿着嘴笑一下，说：“你等着。”
我妈边说边开了门往外走。我爸说：“都这么晚了，你到哪里买烟去？”我妈抬头看看巷子里昏暗的路灯，也醒过来，噙着泪花笑道：“我真是昏了头了，都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她轻轻地叹一口气，给我爸许愿说：“等妍子上班去了，我也不管你了，你想抽就抽吧。”我爸说：“她就是去上班，也是在水泥厂上班，那个杨老八啊，眼光不一般哪，太高了，一块瑞士手表，在他那里就换了个水泥厂。”我妈说：“这就很不容易了。”我爸说：“假如他不收东西，我没话说，可是他收了东西，那就要讲究的，我出什么价你办什么事嘛。一块瑞士手表啊，就是放在当年，也能办成一件大事的！”我妈撇一下嘴，说：“也许如今人家不放在眼里呢？”我爸就摇头，说：“不得了不得了，瑞士手表都不放在眼里，那要什么？吃人哪？”
他们互相看看，接着又笑了，笑得很亮堂，就像被一道阳光照亮了。
李玖妍这封信给我带来的好处就是吃了两顿油豆泡烧肉。我们家的油豆泡烧肉好像从来没放过这么多肉，筷子伸下去，碰到的都是肉，而且还是有红有白的五花肉。我们家的生活终于得到改善了。我吞肉时听见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我的喉咙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新郎官，又兴奋又紧张，我嘴里还在嚼，它就张得大大的，一跳一跳地在那里等着，我还来不及把肉香味细细地嚼出来，它就把肉从我牙缝里扯过去了。
我妈不但贤惠了，也特别地慈爱。一开始她不停地给我夹肉，后来注意到了我的正在战栗着的喉咙，便用一种很揪心的样子看着我，叫我慢慢吃，不要急。她说以后就好了，以后我们有的是肉吃，我们一个星期吃它一次。我贪心地说一个星期两次，她马上笑着答应我，好好好，依你，一个星期两次，让你吃个够！说着还拿她温暖的手按一下我的脑袋。
我妈说这些话时，眼睛又一点一点地湿了。那几天她的眼睛特别容易湿，湿了就显得特别亮。她真的以为李玖妍马上就要离开沙口村了，我们家的日子就要过出头了。
我妈的话说早了，“意外”出现了，我们没有等到李玖妍的好消息。回头想想我们家的那一场空欢喜，真叫人无话可说。早知道煮熟的鸭子会飞掉，倒不如干脆就没有这只鸭子。
这件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其实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政审这一关你就说不清楚。人家会给我爸妈单位和老鼠街街道革委会各寄一份调查函，分别调查我父母的出身、历史和政治面貌，而我爸光“贪污”这一项，就是说有就有，说无就无。我妈的家庭成分虽然高一些，但前面既有“破落”二字，也就可以理解为一般市民。可人家究竟是怎么说的，怎样去理解的，就不好说了。作为当事人，李玖妍是不可能知道的。李玖妍只知道问题出在体检上，她没过体检这一关，她的处女膜没有了。她被詹少银把处女膜给弄破了。
假如她是别的毛病，比如胃病，关节炎，甲状腺，乙肝，甚至地中海贫血，都不要紧，但处女膜不行。当然，如果政审特别过硬，又有合适的人打个招呼，这里那里都招呼到了，说不定也能网开一面。可是到了她这里，政审是肯定不过硬的，更没有谁帮忙打招呼，运气还不好，本来生产水泥，处女膜破不破都一样，可是人家偏不要，人家说怕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羹，把水泥厂搞得骚气熏天。其实这只是个借口，人家口袋里有人，谁叫你的处女膜破了？正好，我拿口袋里这个顶上去。对李玖妍而言，这就好比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混进工人阶级队伍，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处女膜问题。处女膜问题是不暴露则已，一旦暴露，就不仅仅是处女膜问题了，它变成了一棵树，一棵上大下小形状怪异的树，树上不长果子，只长帽子，比如道德品质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等等，随便哪个戴在你头上都合适。更头疼的是你不仅要戴那些乱七八糟的帽子，还要回答人家的提问，―你的处女膜是谁搞破的，谁？所以你必须交出一个人来。
所以说处女膜不单单只是处女膜。后来我跟苏晓晓谈恋爱时，就接受了李玖妍的教训，我只摸裤腰以上，不摸裤腰以下。其实我是很想摸到下面去的，比如摸一摸苏晓晓那条健康的腿，一个没腿的人多么羡慕一条健康的腿呀，那条腿虽然裹在裤子里，却总是那样胀鼓鼓地吸引着我，弄得我喉咙发紧，心里痒痒的。但因为有了李玖妍的前车之鉴，我就是不把手伸过去，我怕到时候管不住它，怕它会顺藤摸瓜。我不让我的手离开苏晓晓的胸脯。我不但有前车之鉴，还看过小鸡公给我的那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因此我知道这个部位是摸不出什么问题的，随你怎么摸，你的手一拿开，它立马就会复原。苏晓晓的胸脯这么好，弹性这么足，简直不等手拿开，它就迫不及待地复原了。李玖妍和詹少银就不一样了，他们既没有前车之鉴，也没有看过什么小册子，根本不去考虑能不能复原的问题，一个没有管住自己的手，一个没有管住自己的裤腰带，结果就留下了后患。
李玖妍是临到要体检时才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的。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想到了一棵茅草蔸。“茅草蔸”是流传于我们巷子里的一个故事：说是一个戏班子下乡演出，乡下条件简陋，乡下人的茅厕更不讲究，漏风漏光不说，关键是太脏，脏得人下不了脚；当时又是夜晚，所以那个弹琵琶的女的就约了个伴，是一个管服装的，准备一起摸黑钻小树林子，可小树林子太黑了，两人没敢进去，就钻进了旁边的芭茅丛里，却不想那管服装的一蹲就蹲在一根被人割剩的茅草蔸上，结果那东西自然是戳破了，好了也是疤疤癞癞的。那个倒霉的老公后来还自嘲，说其实疤疤癞癞的更有味道。讲这个故事的人叫费曼香，就住在我们老鼠街北头的一条小偏巷头上，从前跟人家搭过草台班子，讲这个故事时已经是个小老太婆了。
因为在草台班子里唱过戏，还唱的是彩旦，所以嘴上有些功夫，一件这样的事情被她说得婉转曲折，有声有色。别人说费伯娘，怎么那么巧，就戳了那儿？就是瞄也不见得瞄得那么准吧？费伯娘说这就叫巧，世上的巧事多呢。费伯娘为了强调故事的真实性，还说出了那个弹琵琶的女孩子的名字，原来就是她女儿。费伯娘说这我能瞎编啵？她女儿是她在草台班子混生活时生的，现在在我们市采茶剧团弹琵琶，极少在老鼠街出现，几乎没人跟她打过照面。我也没见过。不过我跟她儿子很熟，她儿子叫吴爱国，和她女儿不是一个爸爸。她女儿的爸爸早死了，吴爱国是她跟我们巷子里一个姓吴的钣金工生的。
李玖妍想到了“茅草蔸”，心里就定下来了。“茅草蔸”就是她的救星。这对于她来说太简单了，根本不需要多费脑筋，一切都是现成的，她只要移花接木，把别人换成自己，于是她就带着她的关于“茅草蔸”的故事来到县城。她知道体检是分科的，别的科她都没问题，所以她的目标很明确，经过一番打听，她找到了县人民医院妇科主任的家。敲开门之后，她先作自我介绍，再说明来意。她希望陈主任能给她一点关照。陈主任问她：“需要我关照你什么呢，你什么地方有问题吗？”李玖妍支吾了半天，还是不好意思明说，便先做一点铺垫，说自己想加入工人阶级队伍的愿望太迫切，就担心体检不过关，谁能保证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不出一点问题呢。陈主任严肃地说：“有问题就说有问题，不要支支吾吾转弯抹角。”李玖妍就红着脸小声说：“我碰到了一棵茅草蔸。”陈主任不明白：“什么？”李玖妍的脸红得更厉害，她说：“陈主任你是知道的，乡下到处是茅草蔸，田野上又没有厕所，急起来了大家就钻茅草丛的，有一回不小心就、就……那样戳了一下。”陈主任说：“戳了哪儿？”李玖妍连耳朵根都红了：“那儿，出血了。”陈主任眨一阵子眼睛，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好了吗？”李玖妍稍稍松了一口气，说：“有两三年了，就怕会影响体检。”陈主任叫她放心，说又不是兵检，没那么严格的，再说年轻人的身体，一般来说都不会有问题的。听陈主任这样说，李玖妍便以为陈主任是答应了她，赶紧把带来的烟笋和香菇拿给她。陈主任说：“不要搞这一套！” 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推出门。
第二天，李玖妍躺在县医院妇产科的小床上接受检查时，陈主任问她：“是一根怎样的茅草蔸？”李玖妍说：“就是、就是人家割剩下的茅草蔸，很尖的……”陈主任说：“那茬口呢？毛糙不毛糙？”李玖妍说：“好像，好像是……反正是镰刀割过的。”陈主任抬起下巴，冷冷地说：“你没说老实话，你那里没有被茅草蔸戳过。”李玖妍的脸都红得要渗出血珠子了：“那会不会……有问题呢？”陈主任板着脸反问她：“会有什么问题？”
李玖妍高高兴兴地回到沙口村等消息，可是等来的却是杨老八的一顿臭骂。杨老八把她叫到大队革委会，当着几个副主任的面，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搞的？本来家庭出身就不硬，还把那东西搞破了？”李玖妍一脸懵懂。杨老八说：“蚌壳子，人家说你的蚌壳子破了！”杨老八这么一说李玖妍就明白了，她知道当地人说的“蚌壳子”是什么，她听见耳边嗡的一声。杨老八的苦瓜脸拉得那么长。杨老八说：“你傻瞪着我做什么？谁搞的你找谁去！”李玖妍傻呆呆地说：“找谁呢？”杨老八说：“找谁你问我？是我搞破的？”见李玖妍的眼睛木木的，杨老八就冷笑：“找谁都没用了！自己不过硬，还偏要争什么指标，这下好了，死心了！”李玖妍喃喃地说：“怎么这样呢……”杨老八又骂：“不这样还怎样？蚌壳子破了是长得齐的么？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指标，你破了人家正巴不得。你不行，那好，人家顶上去！”李玖妍说：“你帮我打个招呼吧……”杨老八气得差点笑起来了：“什么？我给你去打招呼？我吃了蠢药？我涂自己一身污血？”
几个副主任听得笑起来了。李玖妍看看他们，好像不明白他们笑什么。
那时候稻花还没扬起来，正是拔稗子的时候，可李玖妍拔的却是青禾。她魂不守舍，噗啾一声，将一根正要吐穗的青禾拔在手上，等黄花萍发现了，她手上已经拔了一把青禾。黄花萍小声叫她：“玖妍姐玖妍姐。”她很茫然地看看黄花萍。黄花萍问她：“你看看你拔的是什么？”李玖妍看看手上的青禾，“哦”了一声，说：“我的眼睛好像有点花。”黄花萍把玖妍姐手上的青禾拿过来，和自己手上的稗草混在一起，悄悄地丢在田里，又用脚把它们踩进泥巴里，可是过一阵子再看玖妍姐呢，拔的还是青禾，噗啾一声，一根青禾，噗啾一声，又是一根青禾。她想玖妍姐怎么连稗子和青禾都分不清了呢？她看着玖妍姐的眼睛，发现玖妍姐的眼睛很木，就像是木头上雕的菩萨眼，蚂蚱和蜻蜓就贴着她的眼睫毛飞过去，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黄花萍就知道玖妍姐的心思不在稗草上了，可她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怕别人看见玖妍姐在拔青禾，整个下午都跟着玖妍姐，隔一阵就说一声：“玖妍姐眼睛看清楚噢，我们是在拔稗子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