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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蛔虫(1)

李玖妍就这样从家里往沙口村搬东西,一年两趟,春节一趟,国庆节一趟。国庆节挨着中秋节,两个节摞在一起,也算一个大节,这样的大节是不能放过的,所以她也要回家来搬东西。起初她搬得还不是很多,还不大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但后来就越搬越多了,就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她越搬越多是因为她越送越不踏实,你送了这个,那个送不送呢?虽然我爸教过她,要怎样背着人,怎样偷偷摸摸地送,但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家知道你送了主任,副主任怎么想呢?你光送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又怎么想呢?俗话还说了,宁空一村,莫空一丁,既然你开了头,送了,那就不能漏掉一个。关于这一点,也有俗话:你知道哪尊菩萨妆了金呢?于是她就像个肯卖力气的搬运工一样,眼看着就把我们家搬空了。

对于一户人家的“空”,我认为没有谁会比我的认识更深刻。一户人家怎样才算空了呢,不是家徒四壁,不是钱袋子空了,或者米缸空了,而是肚子。如果你觉得肚子空了,空得你一天到晚惦记它,不停地吞口水,那么你家里就是空了。那几年我正在长身体,除了腿哪儿都长,因此肚子比任何时候都空得厉害。这时候光吞口水是没用的,越吞口水它越空,最后它会逼得你胡思乱想,比如油腻腻的红烧猪脚或红烧排骨,直想得你满口冒水。而巷子里又总是有一点风,总是把别人家做饭炒菜的味道吹过来,真要把人逼上绝路。这就叫恶性循环。我常常是一边咕嘟咕嘟地吞着口水,一边告诉自己别瞎想,可这同样是恶性循环—你越是叫自己别想,心里越是想得厉害。意志在这时候不起半点作用。更为严重的是,肚子一空蛔虫就猖獗起来,它们到处乱钻,肆无忌惮,畅通无阻,好几次都快钻到了我的喉咙口了,我把指头塞进喉咙里去抓它们,它们又狡猾地缩回去了。我徒劳一场,还抠得自己呃儿呃儿地一阵干呕。干呕是最难受的事,肠胃都要倒出来了,眼前就像飞着一群金光闪闪的蚱蜢,就像是从肚子里飞出来的,飞到眼前来了。

那时候我满脸虫斑,头发又枯又黄,晚上睡着了就咯吱咯吱地磨牙。我开始仇恨那只大号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我觉得它是一个强盗,它从我嘴里抢东西。有一天我趁家里没人,把我爸的剃须刀片卸下来,恨恨地在那只旅行袋上划了两道半尺长的口子。

就为了这两道口子,我爸接连在我头上凿了几个炮栗子。他看着我,明知故问:“你说,这是谁干的?”我说不知道。我还假聪明,怕脸上藏不住,装出一脸的无辜,拄着凳子往外走。谁知这一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爸眼都不眨一下,手又长,一把就揪住了我,二话不说就凿炮栗子。因为业余做木匠,不是拿斧头就是拿刨子,他的指关节很硬,跟石头一样,几个炮栗子一凿,我眼前又冒金星。他边凿边问:“你还想走?你这么坏!你说你割它做什么?它碍了你什么事?”我当然不说,因为这时候说或不说都没有意义。我也不是不懂事,其实没腿的人懂事早,我不过是被肚子弄得没办法,就是换了神仙也要割那两刀的。可是我爸还要继续凿我的炮栗子,他说:“看我不凿通你的脑壳!”

我被他凿得昏昏沉沉的。我看着飞跳的密密麻麻的金星,气鼓鼓地说:“我就是要割它,它把东西都装走了,我不割它我还留到它?”

我喘口气又说:“它装走的都落到了我头上,只有我一个人饿肚子,你们经常在半夜里偷着给李文革吃米糕子,以为我不知道?他舔嘴巴我都听到了!”

我接着说道:“我知道,我割它也是白割的,没用的,今天割掉了,明天你们还会给她买新的,我就是故意要割给你们看的!”

我爸愣了一阵子,又扑过来,准备接着凿我的炮栗子。我透过闪跳着的金星的缝隙,隐约看见一个奔过来的硕大的影子。我对影子说:“你打我就能封住我的嘴?”

我妈伸手把他拦住了。我妈说:“你也是,手发痒呀?打几下就算了,还左一回右一回的!”我爸气呼呼的,不肯善罢甘休,说:“他阴坏!听到他说什么吧?一肚子坏心思!你就要你自己?别人都不要?你弟弟才多大?他半夜里吃一点米糕子你心里就过不去?”我妈叹一口气,说:“也是,该打。可是割都割了,你打死他也没用。”

需要着重说一说的是李玖妍—她是当事人,而且是重要当事人,但我自始至终没听见她说一句话。她怎么不说一句话呢?她在干什么?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看不清什么,我眼前的那许多金星直到我睡着了才渐渐沉寂下去。

我妈几乎花了一个晚上来缝这两道口子。她在巷子口对面的鞋匠秃顶老宋那里讨了两块灰色人造革,把它们折了两折,再一剪两半,里面托一块,外面盖一块,把两道口子都缝上了。我妈过去没有钻研过女红,所以针线非常一般,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粗糙。她戴一个铜顶针,扎一针顶一下针屁股,看起来比人家扎鞋底还费劲。

然后她就往包里装东西,用糖果点心布料以及解放鞋尼龙袜包括油豆泡,把它塞得鼓鼓囊囊的。第二天一早,李玖妍就歪着身子侧着脑袋提着它赶车去了。

李玖妍往潭底大队和沙口村搬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有打动贫下中农干部。她在信里说,黄跃春还好一点,毕竟同在一个生产队,还说几句客气话,但他只是个小队长,没什么权;那个副主任也还好,他家的狗拦在门口龇着牙朝她叫,他还踢了狗,还叫她莫怕;最要不得的是杨老八,权在他手上,便端足了主任的架子,连笑脸都不肯给一个。他只瞄一眼她的东西,把嘴一扭,意思是叫她放在桌上。他接都懒得接。她放下了东西,他坐也不叫她坐一下,而是急着叫他的女人把东西拿进房里去,怕放在外面难看。那个头上总是包着一块绿头巾的女人就当着她的面,把东西从桌上一样样全抱走了。她站在那里看着,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不甘心放下东西就走,想跟杨老八说两句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看见他们家地上又是草屑又是鸡屎,她就拿起扫帚给他扫地;扫地时看见门角落里一只凳子上搭着一堆脏衣服,又拿个盆子给他搓衣服,搓好了再端到溪里去洗;衣服洗好了,晾到竹篙上去了,见他老婆提着一桶潲水去喂猪,她赶忙过去搭一把手,她老婆说一桶潲水还消两个人?我锅碗还没洗呢。她便又去给他们家洗锅碗,抹灶台,抹桌子……都忙完了,便将热水瓶提过来,给杨老八杯子里加点水。她说:“杨主任……”杨老八摆摆手,叫她走。杨老八说:“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她想既然人家这样说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说破了反而不好,只要安心等着就是了。于是只要有空,她就到杨老八家里去,见什么做什么,有衣服洗衣服,有被子洗被子。看见要做烟笋,就拿刀剐笋皮;看见猪圈里的猪粪,就铲进簸箕里挑到他家菜地里去。魏红本来就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的,所以她经常会在这里碰到魏红,这时候她总是有些尴尬。但魏红一点也不尴尬,魏红说,李玖妍你把这堆衣服洗了吧,过一会儿又说,李玖妍你只洗了衣服,你看那些鞋子还丢在那里,你也不刷一下?魏红变成监工了。李玖妍在心里骂,以为自己是谁?什么东西!她说魏红你光长一张嘴,你怎么不去刷一下呢?魏红翻翻眼睛,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看见我在给我表舅妈打毛衣吗?李玖妍就压不住心里的火了,想跟魏红吵架了,她说魏红你说清楚,我到底怎样了?难道这是你魏红家,你来得我来不得?我来了你心里就不平衡?魏红却不接话,干脆不理她了,眼里没有李玖妍这个人。魏红欢快地叫着,喂喂喂,表舅妈表舅妈,你看啊,我在这里给你间一点花色,怎么样,好不好?

表舅妈说,好,好好好。

魏红所谓的表舅妈,就是那个包绿头巾的女人。那女人都闲得有些发胖了,魏红没事就偎着她坐在大门边,两个人有说有笑,经常笑得咯咯的。

李玖妍说,魏红,你回答我!

魏红说表舅妈你要看准噢,不要等我打出来了,你又说不好噢。

表舅妈说你这鬼丫头,我说好就好,你放心打就是了。

她们合伙把李玖妍晾到一边,不但凸显了李玖妍的小气狭窄,还让她想吵架都找不到对手。虽然她恨得咬牙切齿,也只好一个人生闷气。等到秋天,招工的来了,没她的份,招生的来了,也没她的份。她再去问杨老八时,杨老八推着自行车往外走,一边跨上去一边说:“不急嘛,一步一步来嘛。”她就跟着杨老八跑,说:“杨主任我怎么能不急呢,我看见魏红不是走了吗?”杨老八说:“魏红是魏红,你是你,各人的情况不一样嘛,又不是刀切豆腐,哪能一般齐呢?”李玖妍着急地说:“可是我和魏红都是最早一拨的呀,再说魏红也不比我多出一天工啊。”杨老八说:“那照你的意思,把魏红拿下来,把你换上去,你就没意见?”李玖妍说:“我没那样说,我的意思是魏红能走,我为什么不能走呢?”

她跟着杨老八的自行车跑到了机耕道上。机耕道是新修起来的,又暄又软,杨老八骑不动了,便用脚点住车子,扬起下巴问道:“李玖妍,你这是在质问我吗?你要一直跟着我跑下去吗?我现在到公社革委会去开会,要不你就这样跟着我跑,跑到公社革委会去,当他们的面质问我?”李玖妍说:“杨主任,我怎么敢质问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情况。”杨老八说:“你那点情况我还不清楚吗,你先是想当积极分子,想入党,现在呢是一心想离开农村,想进工厂,还想上大学,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住嘴唇站在那里。

杨老八吊起眉毛看着她,又问她,还要不要跟着他跑?见她不吭声了,杨老八嘿嘿一笑,骑着车子歪歪扭扭地走了。

李玖妍说杨老八的话就像是一个耳光,抽得她都站不住了。当时她站在机耕道上,附近田头翻窖肥的人都扭头朝这边看着,挑窖肥的人也朝这边看着。她感到很屈辱,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她咬紧牙关,拼命忍着,好不容易才把涌出来的泪水忍回去了。她让泪水往心里流。她感到泪水像锥子一样锥到心里去了。她在信里骂道,什么贫下中农,什么杨老八,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势利小人,一得势就成了刘文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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