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2)
萧少卿抿了抿唇,合起卷帛,又道:“魏叔方才听到我和七郎的话了?”
“是,”魏让道,“这么危险的事,为何要让小侯爷去?”
“不经此些历练,如何才能体会得了人心世故的险恶?战场上虽有烽烟之难,但对于夭绍当初托付我的任务而言,却还是少了些。”萧少卿微叹了口气,“劳烦魏叔帮我走一趟苍梧,跟着七郎和阿妩,中间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属下明白。”答应声中,魏让身影飘出。帘帐一开一合,青烟飞逝,不留半分痕迹。
待诸事安妥下来,已至巳时。萧少卿巡视过随行孟津的骑兵军营,正欲回帐稍歇,却见营外尘土飞扬,十几骑飞驰而至,为首一人年已半百,暗朱朝服,玉冠锦带,下马之际笑意温和,对着道旁所遇的将军不停拱手作揖。
“见过太守大人。”一路诸将军纷纷抱拳还礼。
跟随在萧少卿身旁的顾峤手抚长须,叹道:“武康沈氏的家风总是这般的谦逊有度、礼贤下士,昔日的沈弼太尉,如今的沈谦大人,皆是如此。末将听说邺都城中的丞相大人沈峥、扬州刺史沈昱亦是这般的风采,看来这沈氏一族,可谓是满门贤达了。”
“满门贤达?”萧少卿目色微动,似想起什么,扬唇一笑,没有多话。
两人慢步走回帅帐,此时沈谦早已等在帐外,见到萧少卿,忙执手长揖:“臣、南康太守沈谦见过郡王。”
“沈大人不必多礼。”萧少卿垂手虚托,“请帐中相谈。”
入帐坐定,沈谦也无废话,开口便道:“自江夏运来的粮草、绸缎今晨到达襄陵,下臣已按郡王来信吩咐,让人运送入灵壁山脉左岭密林之中。”
萧少卿微微颔首:“有劳沈大人。”
“不敢,此乃臣之本分。”沈谦道,“至于郡王信中另提的一事--”他看了一眼顾峤,缓缓道,“襄陵城位于东朝边陲,这些年来的军队驻守大抵皆在孟津,以此提防南蜀的抢渡攻占。所以距离孟津五十里外的石夔关虽位于险山峻岭当中,却不过仅有两、三百名士兵把守,而且失修多年,下臣方才已去石夔关探查,各处的垛口、箭台皆是疮痍遍目,怕是……不可为坚守之地。”
萧少卿却道:“无妨,石夔关左右皆是万丈峭壁,前为长涧,后为深沟,水急石滑,取之地险关雄,足以傲视万夫之勇。”
沈谦笑道:“郡王对于灵壁山势所知甚详,下臣自愧不如。”又道,“我已从襄陵城调拨了一千士卒,正在扎营安寨。今日入暮之后,孟津一万将士随时可退居石夔关。”
萧少卿道:“那也不急在一时。”
退守石夔?顾峤听着二人的对话,却是紧皱了眉,竭力压下心头的疑惑,默默思量着。
上禀了此两件事,沈谦便起身告辞。他来去匆匆,扬袖出帐后,萧少卿望着下首席案上不曾动过一滴的茶盏,感慨道:“难怪武康沈氏可当得如今东朝郡望之首,家风严谨,人杰辈出,确不可小觑。”
顾峤此刻无心附和,只管沉浸在自己的顾虑当中,离座问道:“听郡王方才的意思,可是要撤军孟津、退守石夔?”
萧少卿笑了笑:“顾将军可是要劝本王――孟津乃我东朝西南门户,若失孟津而保石夔,将重蹈百年前太祖帝对南蜀用兵的失策,此事万万不可行。”
顾峤被他一言说中心意,忙不迭点着头,张了口正要言语,萧少卿却举手止住他:“此事我自有盘算,顾将军不必多言。况且即便是退兵,那也要等待时机。却非败而退兵,实则――”
“退兵诱敌。”帐外一人轻笑着接过话语,帘子掀开,却是不请自到的颜谟。
萧少卿笑道:“颜兄倒是一如既往地知我用意。”
“诱敌?”顾峤不解,“如何诱?”
“此事进退皆在郡王心中,你问我,我如今也说不去其中玄妙来。”颜谟眸光流转,微笑道,“我只知道郡王对此事已有把握。顾老将军,你我何不偷得闲乐,愁那么多做什么?”
顾峤无话可说,转念一想萧少卿用兵素来变化无方,也觉自己是多虑,于是不再多问,揖手告退。
萧少卿查阅着方才出帐巡营之际堆置案上的两封信函,瞥了瞥负手闲闲立在帐中的颜谟:“赶了两日两夜的路,颜兄竟不累?”
“累,可一旦躺下去,却又睡不着。”颜谟转过身,在一侧棋局旁坐下,摆弄着棋子,说道,“末将想郡王此刻怕也是睡不安稳居多,反正左右闲着无事,还不如来找郡王对弈一局。”
“对弈?”萧少卿将手中信函引火燃尽,起身道,“也好。”
正午时分,骄阳炙天,虽如今还是暮春时节,西南山岭之地却不比北方山河的风光明媚,日光射在铠甲上久了,热气蒸腾入衣,别是一番痛苦的煎熬。饶是如此,孟津浅滩一带,将士们用过午膳,稍歇了片刻,便又整鞍执槊,重列队形,等着统将登高操练。
顾峤手扶佩剑,雄壮的身躯立于坡顶,奇伟如山。苍老的面容上一双眼眸犀利如剑,巡视过阳光下将士们威武的面容,微微颔首,正待传令下去,却骤闻鼓号声自天边敲响。
“什么声音?”顾峤愕然回首,日色侵入他的眼眸,焦灼中一阵发黑的晕眩。
身旁校尉以手盖住眉顶,扬眸望着远方,只见江面上战舰连云,乌泱泱似矮山移动,舟上陈列的铁甲被春阳反射出粼粼荡漾的银光,一如岷江水色的潋滟刺目。
“禀将军,是蜀军来袭!”
“敲鼓布阵!”没有一刻的犹豫,顾峤大叫道,“霹雳车推前,待敌方船入江心,火石相攻!箭楼其后,敌近江岸,引弓而射!”
“是。”
战鼓长号声隆隆入天,顾峤领着亲兵三骑驰入中军时,江畔的厮杀哀嚎声已然入耳。奔入行辕内,却见萧少卿与颜谟悠然对弈,两人面色如常,似浑然不知江边已然战火纷乱。
顾峤气急败坏,大手一捋棋盘,怒道:“郡王,蜀军已打来了!你们还有心情下棋?”
“老将军捣什么乱?”颜谟斜睨了眼眸,很是不满,“我就快赢了。”
“你说什么?”顾峤双目赤红,瞪着颜谟吼道。
颜谟施施然起身,斯文一笑,不再言语。萧少卿这才道:“南蜀来袭多少人马?”
“战船五十,约有将士五千。”
萧少卿沉吟稍瞬,道:“这不是来抢攻渡水的,不过是在试探孟津这边的兵力。祖偃手握十二万雄师,他可日夜轮回不断来滋扰生事,令我军不得安宁,如此,他取其逸,我得其困,南蜀可坐定此战大胜。”
顾峤道:“那我们该以何对策待之?”
萧少卿转过身坐回帅案之后,执过茶盏喝着茶,静思不语。颜谟忽然一笑,道:“老将军手中可有钝箭锈弓?”
“钝箭锈弓?”顾峤微怔了怔,断然道,“没有!我帐下的兵器都是沈谦大人十日前刚送来的一批精铁良器。”
“可惜,可惜。”颜谟不住叹道,“若以钝箭锈弓麻痹对方,引兵退后十里,任蜀军上岸。他们此行人少,即便可攻占浅滩,也不敢久留,必会回报祖偃东朝军队不堪一击。祖偃此战既要建功又要报仇,心思必然急切,如得知我军势弱,必会以大军征伐,届时我军再退四十里外的石夔关,必可成郡王的诱敌之策。”
顾峤恍然道:“诱敌之策原来如此。”
萧少卿却摇头道:“我的计策并非如此,颜兄方才所言也算差了祖偃。此人不同他那位志大才疏的兄长,颜兄想要以钝箭锈弓糊弄过对方,怕是不易。何况顾将军的威名早已在外,若贸然变成治军懈怠、不堪一击,那才让祖偃生疑。如此一来,诱敌之计到时也就用不成了。”
颜谟垂首道:“末将惭愧。此战如何打,请郡王示下。”
“该怎么打便怎么打。”萧少卿道,“不可让蜀军上岸一步,即便血流成河,今日也要守住孟津浅滩。”他微阖双目,慢慢吐出口气,“若我料想不差,日暮之前,无论成败,蜀军必会鸣鼓退兵。”
顾峤道:“那祖偃生性谨慎,若这样打下来,他用兵必会迟缓,郡王想要的速战速决怕是不能实现了。”
“那也说不定。”萧少卿微微弯起唇角,剑眉飞纵,言道,“等过了今晚子时,他必会生出大战之心。”
“为何?”颜谟与顾峤同时问道。
萧少卿却不再说明。颜谟与顾峤对望一眼,两人深知萧少卿的性情,默默行了一礼,出帐点将携兵,纵马奔赴战场。帐内的沉寂环绕周身,萧少卿睁开眼眸,透澈的目色间流过浅浅暗光,低头望着案上的地图,手执玉笔轻轻圈出一处城池――
于踌躇在握之前,必是忧忡满心。
正如萧少卿所料,南蜀昨日刚扎营益宁,今日渡江的将士仅为滋扰试探。只是不想这才一个下午的抢攻,却在飞石利箭中倒下了上千人的尸首。而顾峤所领的孟津守军扼守关卡,依然从容不迫,应对有余。蜀军初上岸的凶狠渐渐在飞滚的硝烟中淡却,待申时一过,收兵的战鼓便在群山深水间敲出不绝的回声。来时五十战舰,去时仅有三十八艘,岷江急流湍逝,卷带烈火中燃烧成支离破碎的战舰残骸,静静飘流往下。一天晚霞覆盖千山万岭,连带岷江暗红发紫的山色,山河浴血重生,美得惊心动魄。
即便是小胜,却是初战之捷,东朝将士意气风发,孟津十里皆可闻爽烈笑声,连哨兵所执的长槊,也在连营的篝火映照下透出夺人的锐气。
诸将在营中庆贺战胜之喜时,萧少卿却孤身飞骑出营,在通往紫桑山岭的小道上驻马停下,飞身攀上一侧高峰,望着远方位于夹岸山岭中穿流而过的岷江,慢慢徘徊。空中残月一轮,不比昨夜清朗,纱云不时罩住月光,山间草木随风拂动,阴影浮浮,森冷瘆人。
“郡王是在等谁么?”山下有人高声问道。
萧少卿回首,望着山下来人,有些无奈道:“还真是到哪里也逃不开颜兄的视线。”
颜谟笑着爬上山来:“你不知道,汝南王在末将出发之前,却是交待让我紧随郡王身边,以便随时可保护郡王的安全。”
“小叔叔……”萧少卿轻轻一叹,“我却不是不懂世事的少年了,他担什么心?”
“只有不懂世事的少年才让人担忧么?”颜谟站到萧少卿身边,亦是眺望岷江对岸,笑道,“这么说,郡王如今是在担忧小侯爷?”见萧少卿转眸望着自己,颜谟细目微眯,说道,“末将也是奇怪,何以一日不曾见小侯爷的踪影。此刻才知道,原来小侯爷另负重任。”
萧少卿淡淡道:“我让他去苍梧了。”
“苍梧?”颜谟神思一凛,这才仔细打量起左右地势,又望着对岸,似是警觉到什么,开口道,“若能从此处去苍梧,倒是极近。”
“此处确实有路。”萧少卿道,“便在你我所踩的山脚下。”
颜谟面色一变,显然是未曾想到的吃惊,萧少卿看着他道:“颜兄对南蜀地势了如指掌,自苍梧去益宁的路,除了官道以外,可还有别的小径?”
“自然有。还不止一条。”颜谟随口答道,等抬头望见萧少卿含笑的目色,体会出其间深意,一拍额头,大喜道,“原来如此。”上前一步,肃然道,“明日之战,末将愿为偷袭南蜀大营的先锋。”
萧少卿微微一笑:“除却颜兄,无人可担此重任。”话音刚落,忽觉一道亮光映入眸内,转过头,只见苍梧城内大火勃然而起,照得四处废墟纤毫在目。一时百里外急作的鼓号声随风传来,并起铁骑奋驰的踏踏声。两人举眸,只见益宁方向几道火线急急游弋于夜色下,正匆忙赶往苍梧。
“粮仓果然在那里。”萧少卿低声道,“祖偃的军队反应如此迅速,明日之战,不可轻敌。”
“那可是小侯爷他们?”颜谟穷极目力,只望见对岸山岭下飘动水上的一缕阴影。正觉心中稍安时,又见一束零星的火把猛然现在水畔,随着一道人影如鸟冲天,凌空落上谢粲他们的木筏,紧张之下忍不住手握成拳,急道:“那可是追兵?”
“不是,是魏叔。”萧少卿松了口气,“看来已经逃出追兵的追袭了。”
此地水域最是狭窄,不过顷刻,木筏便荡入紫桑山岭。萧少卿与颜谟走下山,在山道出口等待。谷口内瘴气萦绕,暗无寸光,直到魏让手举火把冲散了瘴雾,山道间才慢慢可见三人的身影,魏让疾步在前,谢粲背负着苏妩,紧紧跟在其后。
“阿妩怎么了?”萧少卿皱眉看着谢粲背上脸色苍白的苏妩。
谢粲低声道:“苍梧城里果然有粮草,不过为数不多,仅十万余石。少卿大哥不是想着速战速决么,我想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必然急于求成……谁知道被守军发现了。苏姑娘是为我挡了一箭……”
“你烧了粮草?”萧少卿似并不曾在山顶见到对岸的动静一般,慢慢问道。
颜谟诧异看了他一眼,无声轻笑,没有出声。
谢粲却愈发愧疚,垂首道:“我刚起火,他们就发现了。粮草……呃,粮草可能烧得不多。”
“不自量力。”萧少卿厉声道。
“郡王莫要怪他……”苏妩冷汗满额,直了直身子,虚弱开口道,“是我不好,我激他懦弱无胆,他才去放火的。”
“别乱动!”谢粲轻声斥道,“你还有伤。”
苏妩一脸委屈,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谢粲皱眉,将她放到停在山外的坐骑上,而后跪到萧少卿面前,请罪道:“末将一时冲动,违了元帅临行所嘱的军规。请元帅责罚!”
萧少卿声色不动,俯眸望着他:“你可知军中违军令者是何罪?”
谢粲咬牙道:“斩首。”
“郡王!”颜谟与魏让皆是大惊,单膝下跪道,“请郡王饶了小侯爷。”
一旁的苏妩也吓得从马背上滚下来,背上的伤口触地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哀声道:“郡王,求求你,是阿妩贪玩,不怪东阳侯。”
萧少卿对几人的求情置若罔闻,只盯着谢粲道:“你可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