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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1)

第 56 章 (1)

豫始四年六月末,她写予他的最后一封信,在风雨飘摇中迟迟方至。

七月初三,子时,洛都。

乱云低坠,夜雨霏微,邙山下的独孤王府雕甍拱檐繁华依旧,却被沉沉灰霭遮蔽了往日的骄傲。夜深沉寐时分,楼阁静寂,满庭悄然,唯有婆娑树荫间落叶在簌簌飘飞。

尚未入秋,夜凉已有萧瑟之意。

只是书房中秉烛夜读的少年沉醉在书卷墨香中,却是浑然不觉。

屋舍高筑山岩上,廊檐下风灯摇曳,纤弱光影蔓延弥远,照出无尽凄迷风雨。空中有流影迅疾划过,花梨鹰振动翅翼,自迭迭阴霾间掠出,缓缓落在书房窗棂上。

没有张扬厉啸,没有闹腾拍翅,它的动静如此文秀,一反往常的桀骜。尽管如此,坐在书案后的少年却是心神一动,有所感应地抬头,瞥见窗扇边瑟瑟抖成一团的蓝绯色影子,微微一惊:“画眉?”他目光低垂,望到花梨鹰爪上系着的细长竹管,不禁轻轻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满满皆是温柔。

然而就在他起身时,“扑簌―啪嗒-”,花梨鹰竟在窗棂上站立不住,身子发颤,坠落在地。少年皱紧了眉,忙近前俯身,拨开花梨鹰遮挡腹部的羽翼,只见那里毛色深暗,有液体流出染在青玉石砖上,暗沉粘稠,正是鲜明的血迹。少年面色一变,抱着花梨鹰放在书案上,于烛台下细察伤痕。

那是一道犀利分明的伤口,必是被锐物擦身而过,且是新伤。

少年取过纱布包裹住鹰的伤处,再度走去窗旁,目光穿透雨帘,望着远处深晦难测的夜色,思索半晌,唤道:“石勒!”

“是,少主。”男子自隔壁屋舍赶来,容貌温雅,永远都是含笑和煦。

少年转过身,又沉吟了顷刻,才道:“府外有人在埋伏窥测,箭法极其高明,不可小觑。你出去探查一下,不要惊动对方。”

石勒一时反应不过来,诧道:“埋伏?”话语落下,又似想起什么,神色一凛,忙奔出书房,飞身下山。

少年望着那袭急速沉入茫茫夜色的白衣,亦有些心绪不宁。想到身在前线的父亲已接连数日不见家书递回,连贺兰柬一干人等也没有任何消息送入洛都,而今夜又突然现此不速之客――

难道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

心念至此,少年背负身后的双手紧紧一握,面色也有些发白。

细雨随风不住飘入窗内,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袂。可他到这时方才醒觉,此夜风雨异常,竟隐隐透着股直钻骨骸的阴冷。

“哐啷-”,卧在书案上的花梨鹰恢复了几分气力,又不安份起来,欲撑爪站起,不料摇摇摆摆间,却是碰翻了案上的笔架。

少年冷着脸回头,花梨鹰在他的注视下登时不敢多动,绯红色眸子流转四顾,又低了低头,啄着爪上的竹管。

她的信。

他到这时才想起来。

虽心烦意乱,少年还是忍不住,快步走去摘下竹管,取出里面的淡紫纱绢,慢慢展开。

纱绢上笔迹秀逸,言词依旧轻快温柔,少年一字字看过,随着她的笔触或微笑或蹙眉,一时恍如身临静水、面沐春风,顷刻平复了纷乱如麻的心事。

她在信中说起近日学的古曲,说起她师父新教的剑法,又说起有一****和阿彦三人背着长辈们偷偷溜上山赏月,因江左连日阴雨,山道湿滑,她不小心失足跌落,原本是小伤无碍,却连累阿彦三人因此被责罚禁闭,俱是思过了整整一个月方才重见天日,而那段日子只她一人在家中养伤,无人陪伴玩闹,亦觉好生无趣……

事无巨细,她只管不急不徐地一一道来,虽有时因心中愤懑委屈不过,数落云憬的骄傲、沈伊的淘气,然不过是一句带过,接下去又道云憬义气、沈伊宽容,字里行间,仍是令人欢喜的通透无忧,那样温暖明亮的心境,正如同斜阳下脉脉流动的光晕,异样地令人神往。

在信末,她笔锋一转,改了随意,言词郑重地邀他明年南下东朝,并声称,她与阿彦已亲自酿好了青梅酒待客酬宴,那酒也不再如前些年的苦涩难入口,清冽甘醇,甚至沈伊已忍不住偷喝了好几坛。不过她又叫他放心,因为剩下的青梅酒只是为他留的,已被她藏在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处。

她在最后写道,“尚,自郗伯父前赴安风津与独孤伯父隔江兵对,阿彦连日沉默,心事重重,想来你的忧虑亦是难解。信赖天公作美,连月来怒江夹岸雨水降落不绝,涛浪如洪,难以兵动。师父说,若无意外,烽烟纠葛须弥既散。明年你南下时,两国战事当已安定。夭绍侍琴备酒,殷殷盼望”。

“殷殷盼望……”少年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微扬。“夭、绍。”他慢慢回味着她的名字,口齿之间,已缓缓生出一缕连他自己也不能辨觉的缱绻。

这个女孩子,自己还从未见过呢,只是彼此之间,却又是如此地相知理解,仿佛生来便有着牵连,对方的喜怒哀乐,千里之外,亦是感同身受。

明年南下――

他望着丝绢,微笑起来。纵是性情清冷惯了,此刻却难免心动。

然而他却不知道,美好憧憬只在此一瞬,随即而至的血海深仇却如烈焰熊燃,烧毁了他整个过去,一并地,连那些柔软的思念也被撕裂得粉碎,从此灰飞烟灭,恋无可恋。直到八年后他与她在兰泽山下终于见了面,长大的少女隔着帷帽上的轻纱望着他,只盈盈笑称“先生”。他本以为冷硬如石的心再不会生出常人的悲欢,可那一刻,苦涩难言下的怅然如空,竟是那样的明白深刻。当然,他那时亦料不到,后来当她琴曲奏出,当她关心苍鹰,当她受伤的手指握在他掌心的一刻,肌肤相触,他却又恍惚地觉得,纵是八年的痛与恨如此锥心刻骨,可是他与她,在那一刻的心意相同,一如年少时。

她与他从未见过。

她与他谁也不曾变过。

“少主!”忽有破门而入的撞击声,独孤尚适时醒过神,忙将丝绢收入衣袖,随手执了一卷书简,平静转身。

闯进来的人远非一人,石勒推开门,身后却是本该跟在独孤玄度身旁的鲜卑族老宇文恪和贺兰柬,那两人衣裳泥泞地进来,浑身湿透,异常地狼狈。

“少……少主……”贺兰柬抖抖索索地张开毫无血色双唇。他面色青白,身形瘦削得似只剩得一把枯骨,胸口更裹着厚重纱布,如此也不抵血色浸染,并因夜雨行路、气力耗竭,被石勒和宇文恪搀扶着倒在靠墙的软榻上,身子在蜷缩中不住颤抖,似是一瞬便要气绝的模样。

石勒转身对独孤尚道:“少主,府外伏兵是宫廷禁军并北陵营的亲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重重围住了王府。贺兰他们遇门不得入,只好绕道邙山淌过洛水回来。我回来时不放心山岩后的形势才去看了看,这才遇到他们二人。”

禁军?北陵营?

独孤尚心思已明,没有多问,只上前按住贺兰柬的脉搏。片刻,他抿薄唇微抿,眯起眼看了看贺兰柬:“军中没有高手了么?柬叔素来最讲究知己知彼,什么时候竟热血冲头,要和这样功力雄浑的高人动手?可知你五脏六腑险些已碎裂成粉末?”

贺兰柬苦笑,此刻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嘴唇发颤,没有做声。

独孤尚手掌扣住他的手腕,以内力稳住他的心脉,等他终于能喘得过气,这才松了手。

“取九清丸来。”

“是。”石勒忙入内室捧出一瓶药,倒出药丸,融入温水,喂入贺兰柬嘴中。

“觉得如何?”宇文恪闷声站在一旁,直到这时才开口。冰冷的蓝眸犹浸着雨意的湿润,盯着贺兰柬,却是难得地将心底的关切溢于紧张的神色间。

“死……不了。”贺兰柬咬牙道,挣扎着要起身给独孤尚行礼。独孤尚止住他道:“不必了。”起身让石勒坐到榻侧,为贺兰柬清洗胸前的伤口,纱布退下,只见那当胸一处透骨窟窿是圆珠般大小,至此刻仍是流血不止。石勒小心翼翼擦拭着血迹,贺兰柬闭紧双眸,忍痛不哼一声。

“恪父,”独孤尚与宇文恪走到一边,问道,“你可知和柬叔交手的人是谁?”

“不知道,”宇文恪摇头,言词简单,“贺兰不说。”他定了定心,望着烛光下少年并不曾经历风雨却早已沉毅的面庞,沉默半晌,终于道:“少主,宇文恪有事要禀。” 他身形高大魁梧,素来是鲜卑族老中最勇猛一位,然而这一刻,他欲言又止,蓝眸中水光流溢,却透出几分无助。

独孤尚努力抑住不详预感袭上心头的慌张,平稳住气息,慢慢道:“战事有变?”

“不是,前线烽烟未起。”宇文恪迟疑了一下,道,“是主公有变。”

“什么?”石勒惊诧回头,指尖不留神,正碰到贺兰柬的伤口。

贺兰柬倒抽冷气,终于低哼出来,咬牙切齿道:“宇文恪!什么主公有变?姚融信口雌黄,假借圣谕捏造的罪名,你竟也当真!”

宇文恪横了他一眼,冷道:“圣谕已下,主公确被姚融问罪拿下。独孤氏的忠心你我如何不知,可朝廷却并未当回事,以后将圣谕公布天下,史官刀笔记刻,后世百姓又有几个知道主公冲锋陷阵、提命马背上的功劳。当前形势,主公变节不变节,你我争出一个结论来,又有什么意思?”他目色恨恨,笑道,“你却不知道,我心中巴不得主公变节,百年屈为乌桓臣子,他司马氏凭什么?”

“你……”贺兰柬无语以对。

宇文恪再次看向独孤尚:“少主,既然禁军和北陵营已经包围了王府,想来正等将主公押送到都城,便要抄府问罪。当下局面已然如此,请少主尽快拿定一个主意。”

纵是已有心理准备,却不料形势已是如此严峻。

谋逆――

十四岁的少年再沉稳智慧,但乍闻此事,却也如凭空一道雷电劈入脑海,良久缓不过神。“恪父,”他低声道,“前线士卒数十万,皆是我鲜卑亲信,姚融有何胆量敢在军前肆言诬蔑?”

“不是在军前。”宇文恪道,“因怒江阴雨连绵,虽两朝已宣战,但双方统帅都顾忌天险洪灾,不曾妄动兵戈。朝廷虽常有催促,但水势如此,主公自然不会枉送将士性命。可在五日前清晨,天色未明,不知何故主公却要急马北上,说是回朝叙职,只带了二十名侍卫。我本被留在军中坐镇,但心中实在觉得主公去得诡异,担心不过,便悄然尾随其后。不料路上却遇到狼跋和……”说到此处,他看了贺兰柬一眼,顿了顿才道,“和这个总是拖后腿的病鬼。”

“什么?”贺兰柬才缓过气,此刻又被气得一阵猛咳。

宇文恪无动于衷,淡然续道:“前三日俱是无事,第四日上午到达雍州地界,永宁城外,姚融领着数千名骑兵严阵以待,等主公一到,便大军围住,手举黄绢说是圣谕,以此挟持住主公。又道战事在即,主公不顾前线,私自返朝,心怀不轨。不等主公解释,便一言落实谋反之罪,枷锁上身。我们当时只三人,就算还有被困的二十侍卫,也是人手不够,何况贺兰又是重伤,更不能冒然动手。商量过后,只得让狼跋继续跟随,我带贺兰回来治伤,并请示少主的意思。”

独孤尚皱眉道:“之前听父亲说,先帝去世后,鲜卑和乌桓贵族的矛盾因首辅之争愈发激烈,姚融对独孤氏的顾忌和对慕容氏的怨恨,早非一日冰雪所成。如今既以反名诬陷父亲,怕两位慕容伯父那边也难逃干系。”

石勒包裹好贺兰柬的伤口,闻言说道:“少主,要不我们去请苻景略大人援手,彻查此案?苻大人为人清正,虽亦是乌桓贵族,却与姚融绝然不同,平素也与主公亲善。”

“不必再去,老师已经在帮我们了。”独孤尚道,“我常听人称道姚融做事谨慎周全,这样的人,必知道因政变诛族之罪引发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的道理。可是如今他已拿下了父亲,却放任独孤王府清静如常,只派遣军队围困四周,仁慈得不可思议。我想问题定出在朝廷中枢,想是有人压下了此案,有意在为两方调和。而有此能耐的只有五大辅臣,裴行素与父亲不合,华伯父亦在此案的嫌疑之列,那么眼下除了老师,还能是谁在暗中相助?

贺兰柬连连点头:“少主说得是。”又道,“如今姚融既然敢在永宁拿下主公,前线那边,怕也有梁州府兵前去挚肘了,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只是我们的亲信都在怒江军营,都城这边,唯有北陵营的一半――”

“什么人!”宇文恪忽然厉喝,身影飘动,猛地推开房门。

房外细雨潇潇,素裙女子站在檐下,纤婉如清风一缕。

“夫人?”宇文恪这才看清,夜色魅惑,那女子面色苍白惨淡,一动不动,宛如静谧入定的幽灵。他愣了愣,讪讪退后一步。

“夫人,进屋说话罢。”身后的侍女扶着女子的手臂,感受着她冷如冰玉的体温,忍不住劝道。

“不用了……”女子虚弱的声音。此前她一直在低头沉思,此刻才微抬了面容。烛光映入那双聪慧沉静的凤目,目光流动,依旧清澈如水。

“尚儿,”她望向独孤尚,轻轻颔首,“你过来。”

独孤尚依言走到她面前,张了张口:“母亲,父亲他……”他此生最不忍在母亲眼中望见伤痛,于是努力斟酌着措词,想要温言劝慰,然而郗绋却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他:“母亲都听到了。”

独孤尚默然,抿紧了唇角。郗绋亦不言语,望着眼前少年自幼便坚毅的目光,心中微感酸楚,亦是无奈,低低叹了口气。

这便是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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