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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悠悠母心,生命熠熠

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八日下午

地点:四川省成都市华西医院骨科病房

口述者简介:

崔昌会,三十八岁,汉族,四川省什邡市八角镇人,在四川省巴蜀电力金河电站做炊事工作。“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崔昌会被倒塌的房墙砸成重伤,身上十七处骨折。为了不拖累工友逃生,她放弃下山。在险象环生的山上被困长达二百一十六小时。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她靠吃青草、喝自己的小便存活,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五月十八日,工友刘泽阳为她送来干粮,并设法营救。直到五月二十一日救援人员用直升飞机把她救出。崔昌会用坚忍不拔的毅力,谱写出一曲普通女性伟大的生命赞歌。

五月十二号那天中午,大家吃饭比较早。晒了一会儿太阳,该做活路(工作)的就去做活路去了,没有活路的就去睡瞌睡去了。他们都去睡了,我也就进工棚去睡了。那阵大概有一点过了,我做了个梦就醒了。我想解手,就起来了。解手的时候我就想,现在还不到两点,时间还早,下午四点过才做晚饭。还可以再睡一下。我就又回去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噢,房子就开始摇晃了。我一下就起来了。天好冷哦,我还穿着春衣,穿着线衣。我一看,天那么黑,房子又在摇。你想,就我一个女的,他们都在底下工棚里头。我不晓得咋跑?我就把棒棒掌(拿)起来。我想,这下我肯定要死喽!噢,房子一下就倒了,就把我打倒了。我就喊,救命啊!救命啊!他们底下有人嘛。他们就跑上来背我。我的脚被压到(压住)了。当时刘大爷(刘泽阳)还有小黄两个人就把我脚上的砖瓦掀掉。他们也在喊,搞快点,等下又要垮了!他们把我背起来的时候,我还是清醒的。我就对小黄说,我的手杆(胳膊)断了。他说,你就是手杆断了。我又说,我的腰杆(腰部)也痛。他就说,棒棒砸到你腰杆上咋不痛嘛!小黄把我抽起来的时候,我就越(杵遛)下去了。他就喊我,崔大姐,你搞快点,你不要往下越,又要垮了,赶快逃命!我就说,小黄哪,我不得行了。你看嘛,我的手都扯断了。他们几个就把我朝山上拉嘛。那是个山坡,是比较安全的地方。我就说,我就是不得行了,我腰杆好痛,手杆也断了。

他们把我拉上去的时候,我就躺到一块大石头后头。我说这个地方会不会垮?他们就说,不得垮。刘大爷,还有大黄和小黄,他们三个人要下去捞(拿)被褥、铺盖啥子(什么)东西。我就说,刘大爷哎,你们下去的时候,我的床边有一个打毛线衣的包包,还有一个苹果、两个梨帮我拿上来。你们要搞快点,回头又垮起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刘大爷就说,崔事员(作者注:在金河电站工地,因为崔昌会做炊事工作,又姓崔,工友们便亲切地称她为崔事员。),只有一个苹果两个梨了。啥子东西都没得了。米、菜啥子东西都被埋在里面了。刘大爷又说,上来的时候,梨子也不晓得丢到哪儿了。我就说,那就算了。他们就给我喂点苹果。我的嘴巴张不开。他们就咬烂了喂我。到第二天,他们又咬烂了苹果喂到我嘴巴上。我就说,我不想吃,你们吃点嘛!我们分着吃。他们就说,我们不要。我们是男人,我们有烟,可以抽烟。我们挺得住。你受伤了。

这样,十三号走了三个人,十四号又要走两个。那天下大雨。我就跟他们说,你们把我带出去嘛!他们就说,你腰杆又痛,手杆又断了,怕带不走你。他们眼泪都出来了。我就说,那你们就走吧。你们不要哭,你们出去以后喊他们(公司的人)来救我。如果他们不来,你们就找一下我家人救我。

他们走了以后,我就天天盼,天天等。我也不能动,就是睡。睡了两天,到了十六号,我醒来就想喝水。他们临走的时候把一个水杯放在我边上。又没得水。我就想喝小便,我就把小便接到水杯里喝。

后头我就想,我爬也得爬出去。我就朝山下面爬。我只有这一只手这一只脚(左手左脚)。我爬的时候看了一下,到处都垮了的。我那时候也没得穿的。我就说,天啊,你们还不来救我,要把我冷死了。那时候根本没想到外面也有地震,更没想到有那么严重。我就用被子、棉絮裹住自己,朝山下滑,也不晓得痛。这样子,饿了,我就把那些地上的草草揪起吃。我一下又滚了下去,滚到悬崖边上,树杆把我卡住了。我又在说,天啊,你们咋还不来救我么?你们要死了,也把我的命收去嘛!

我拔(站)也拔不起来,吃也没得吃。我就想死。我又想,他们开始把我救起来,我肯定还是要活下去。我还有娃娃,才十五岁。我毕竟才三十八岁。我要坚持等!饿了的时候,我就揪草草吃,水份多嘛。第二天,我又爬,向工棚爬。我想在里面找吃的东西。爬不上去。山上全部都是石头。我爬不上去,就又倒下去。我就慢慢爬慢慢爬,也想拔起来,拔起来就倒了。你想啊,没得吃的,脑壳(头)都是昏的。倒下就猛睡。睡一天。醒来的时候我就又爬。我看到飞机(在头顶上)过了,我就摇手杆。飞机看不到我,飞走了。

到十八号时,我也不晓得好多号了?后来刘大爷上来的时候我问他,才晓得是十八号了。刘大爷一路喊,一路爬上山。爬到不晓得啥子地方,我就听到他在喊,崔——事员,我来救你了!我答应了。我答应他以后,不晓得他又走了好多个小时。哎哟,我就想,今天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刘大爷上来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我说,刘大爷哎,你今天终于来救我了。他就说,我早都想来救你了。他们都把我拦到,不让我来。他们怕路上不安全。他当时背着包,里头有油布、饼干啥子东西。他就说,崔事员,你快吃吧!我就嚼了嚼饼干,吞(咽)不下去。后来刘大爷又用胶布给我搭起棚棚,上面搭上电热毯。他把红的那一面朝外搭。主要是想叫救援飞机能看清楚山上有人。我就说,刘大爷,我想喝水。他说,我马上给你找水。他没有带水。他说,他们本来两个人一起来。那个人背着水,走到一半路就回去了。那个人怕危险。我就问刘大爷,你来他们晓得不?他说,他们晓得。他说,我跟老板说的,我去,如果崔事员活着,我们就在高头(山上),你们来救我们。如果崔事员死了,我当时就出来。

这样,刘大爷就叫我吃。我吞不下。我就说,刘大爷,我就想喝水。刘大爷就去找桶桶去找水。我们工地上每个人都带有桶桶、盆盆,洗脚、洗脸用的。他就到山沟沟里面找来水。我越喝越咸,嘴巴都张不起来。我就说,刘大爷,我只想喝点热水。他又找来铝盆盆,找来两个石头支起来,找一些干柴,烧起来。他烧了一些水,加些馍馍。他就喂我。我就说,我吃不下去,只想喝点水。他就说,你必须吃一点东西。你再不吃胃越饿越小。我就吃了几口,还是吞不下去。等一下他又把我扶起来,叫我吃。我就跟刘大爷说,我想洗洗脸、洗洗脚。他就给我烧了水,洗了。我又跟他说,我想喝点米汤。他就又到工棚那边,从沙土里掏出一些米。刘大爷给我煮了,叫我吃。我说,我只想喝点米汤。他说,我来救你,你必须吃,吃一点东西才有力气,等你脚能走得,我们就从那边下去。我就说,我们咋下去吗?他说,我们从山那边(引水洞)用绳子吊下去。

那天我一躺下来,就听见飞机呜呜在飞。我就说,刘大爷哎,飞机来了,你快绕嘛!我叫他把红毯子撕了绕。刘大爷就吼了两声。我就说,他们听不到。你绕嘛!如果他们不来救,我把你也拖累了。他就说,他们晓得来救!这样子,二十号的时候,飞机来转了几下就走了。二十一号早上飞机又来了。我就说,刘大爷,你赶快吼嘛赶快绕毯子嘛!

第一次,飞机转了几圈,下不来,都被树挡起。刘大爷就喊起来,崔事员,飞机来救我们了!那阵子我好高兴啊!我爬不起来。刘大爷拉我。我就一手抓着草,把脚使劲搬着,使劲蹬,翻过身来。趴倒的时候,飞机就来了。飞机飞得还是好高,风好大,把地上到处吹。我还是爬、爬。刘大爷就催,崔事员,快点!我说,刘大爷,我不得行了,我爬不动了!我爬的时候,他就把飞机上头的带子拉到。飞机就在上面打转转,不走。飞机看我爬过来了,就在头上打转转。我就说,刘大爷,我不得行了,我受伤了,救上去的时候肯定就断气了。这样,飞机又不敢降,又不敢飞。再降了一下,就飞走了。我就说,刘大爷,飞机又飞走了。刘大爷就说,我绝对不会把你甩了不管,我是来救你的。我要是把你甩了,飞机就不得来了。我就说,刘大爷,我都不晓得咋个(怎么)感谢你!他就说,崔事员,你不要焦。他就把我扶起来坐到。他说,你不要焦,我砍树枝,砍宽些地方,飞机好下来。他就把边上那些高的树砍了。这下子,飞机来的时候,他就把我扶起来,把我的包包背着。他说,我先把你弄上去。你眼睛闭到,你稳到起(稳着劲),一下就上去了。

等到飞机再来的时候,就把我们一起救了上去。

采访手记:

六月八号是端午节,我买了些营养品去成都华西医院看望崔昌会。头一次去是五月底的一天,那天她跟我打过招呼便把头扭到一边,不再搭理我。我只好跟她老公聊几句就告辞了。我知道,这种时候,作为死里逃生的崔昌会,不希望有人去打扰。可是这次再来,她已经完全把我当成朋友了。她主动跟我说起那段经历。说到激动处,她竟有些气喘。我不忍心,一再劝她休息。可她仍然坚持说完。

采访时,我偶尔听崔昌会的老公陈平华说,温总理五月二十四日来医院看望过她。

我告诉崔昌会,明天我要去马尔康、去理县,然后再去汶川采访,估计一周回来。回来时再来看望她。可是没想到,这一趟竟耽搁了十二天。后来我给她老公打电话时才得知,崔昌会已被转到武汉。不巧得很,那次给她的主治医生打电话,她到葛洲坝参观去了。

八月的一天,崔昌会给我发来短信告诉我,她已经回四川老家了。我知道,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都不错。我回复她说,祝愿她身体康复、生活幸福!等以后去四川时,我再去看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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