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一走下楼，就见江潮的陆虎滑过来，他看了看我，不掩关切：“上车来。”
我顿了顿：“我没事啦。”
他说：“你会有什么事？忘了今天中秋说好一起回家吃饭？”
我一怔，摸摸头上车，系安全带的时候看到何嘉树从楼里出来，抬眼看到我，我转过头，车子启动。
我想到当年我哭着对江潮说：“江潮，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只是想问为什么，所有的事都有为什么。”
事隔两年，我心里还是有一点酸楚。
江潮没有看我，隔了半晌说：“你以前说过这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说：“是，已经过去了。”
前面是红灯，江潮停下车，转头温和地看着我：“傻丫头，过不去就过不去，有什么要紧的。”伸手摸摸我的头，手势温柔，嘴角却紧紧地抿了一抿。
我感受着头上的温柔，说：“是真的，我后来都同他打招呼了，就是，两年没见，忽然见到当然会有点反应啊。”不想再提，于是白他一眼：“江潮，你不用对我这么好。话说回来，小时候你根本就不爱理我啊。”
我妈和继父的婚礼上，我第一次见到江潮，他直接就在婚礼上轻蔑地问他爸，一副不能忍受的表情：“这个扁面孔塌鼻子小眼睛的黑丫头就是我将来的——妹~妹？”
江潮也回忆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小时候你长那么丑，又那么损。”我说：“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先挑衅，第一次见就说我丑，这就算了，谁叫我长得没你漂亮。可是我第一天搬到你家住，是谁把我妈的半瓶香水洒我床上害我全身过敏肿得象猪头？”
江潮忍不住笑：“我也不知道你会过敏，不过是想招你被阿姨骂一顿。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告状？”
我悻悻：“江湖儿女，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场子自己找回来就是，告状算什么好汉。”
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摸摸下巴，沉吟着说：“我记得我道歉过的，是送了一匣蚕宝宝给你是吧？”
我回想往事，已经气得没力气：“你明明一早知道我害怕软体动物！”
他哈哈大笑，转回头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说：“你这丫头，除了一张嘴不饶人，还真是从来不告状。那会儿我爸常说，我要是象你这么乖就好了。我老不服气。不过我记得有一次，”他看着前面，慢悠悠地说，“我跟人打架流了血回来，家里纱布用完了你跑出去买，我爸跟我说了几句又要揍我，我就跑，在二楼听到隔壁几个阿姨拉了你碎嘴说我，你一向都装天真讨人喜欢的，那次却突然板着脸说：江潮再坏，他也是我哥哥。”
他温柔地看了看我：“从那时候起，我就真把你当妹妹了。后来我一直在想，这么些年，要不是你在家跟我胡搅蛮缠的，咱们家该多客气生疏呢。海宁，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你要记得。”
江潮很少这么跟我说话。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心里又是酸又是苦，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望着车窗外，人行道上有很多自行车骑过。我转回头看着江潮，笑盈盈：“你也不用把我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如果我真的象朵花儿，那也是因为你实在有点杂草丛生。”
他忍俊不禁，大笑。
直到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我才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十五月光，心潮起伏。
何嘉树是我真真正正的初恋。
三年前，我刚参加工作，那天公司里一个同事的儿子把电脑弄坏了，结果害得我花了十天做的计划无影无踪，老总大发雷霆，让同事自己去找人把电脑修理好。然后，我就见到了何嘉树。
我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目眩。这么俊朗出色的男子！
当他弯下腰微笑着说：对不起，让我看看。我嗅到一股清爽的古龙水味道。
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侧过头让开。他花了两个小时检查硬件、软件，然后清理、备份、恢复、重装，我在一边认真的看，并询问。据我的了解，一般计算机人员从来不耐烦回答询问，大概是因为别人问的问题在他们而言实在低能、解释烦琐。可是他不。
他很耐心地回答并解答我的问题。
那是我心动的初始。
后来我籍故学电脑找他当老师，后来，后来我跟踪他，那会儿何嘉树住的地方离公司近，他也总骑一辆山地车，我常常站在他公司对面，隔着大马路看着他推车从停车场走出来。
然后他骑上车，我也骑上我的小车，不远不近，几十米距离，透过人群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出没着，不远处有座桥，桥上的人少很多。他颀长斯文的身影沿坡而上，微红的云彩在蔚蓝的天空中成为背景，南方傍晚和煦的阳光泻在他两肩，雪青的衬衫在风中鼓动，他侧过脸，微微笑着和身边的人说话，那样温和地，身上清爽的古龙水味道似乎绕鼻而来。
我那样恋慕着他。我跟踪他，只是忍不住地想看看他，一直看着他。
我仿佛看到他无奈地说：“原来是你，你老是跟着我做什么？”我笑嘻嘻：“意外意外，我才发现我们同路啊。”于是他看着我，忍不住笑。
后来我们在一起。我记得我们是那么开心快乐，江潮嘲笑我跟捡了个宝似的，然而他见了何嘉树，也觉出众。
那几个月，真如天堂一般。我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他。
可是忽然有一天，何嘉树说出差，就消失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打他办公室电话，说他辞了职，打他手机，永远都是不通，于是我上他家去找他，发现门换了锁。
正心慌焦急中，江潮打电话给我，说，何嘉树把我放在他家的电脑搬到了他家。那时候我宿舍挤，没地方放电脑。
我不解，问江潮：“你说什么？为什么会搬到你家？”
江潮耐心地答我说：“他打我电话，说这是你的电脑。他说你们分手了。”
我的心直往下沉，愤怒地骂他：“他让你搬你就搬？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你是什么意思？江潮，我的事什么时候归你管了？我和何嘉树的事关你什么事？你把电脑搬回去！搬回去！！”
江潮不语，半晌才说：“海宁，我……不想你难堪。”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何嘉树，我在他家门口等了一天一夜，堵住了他。他很憔悴很憔悴，靠在门框上不请我进去，很轻但是很坚决地说：海宁，你走，不要再来。
我抬起头看他，那一刻泪水管也管不住地倾泻而下：为什么？你不讲理由，我每天都来。
何嘉树靠着门框低着头，没有看我，嘴里轻轻吐出的是：海宁，不要让我厌恶你。
那样轻的声音，可是如雷轰轰响在耳中。我不能相信。
他是那么清透聪明的人，我们相处时间不算很长，可是他已经那么清楚我最怕的是什么。
那一晚在他门前的这番对话，在之后的半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让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透。
可是在楼下我遇到江潮，他吸着烟，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我说：“何嘉树说你总是在他家楼下，我就过来看看。”
我就问他：“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江潮看着我，很久很久，我渴切地望着他，却见他脸上的怜惜和难过，他说：海宁，男人不告诉你理由，其实就是很大的理由了，你别这么固执，不要再去找他，你平白伤了自己。
不，我那时候想，何嘉树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那样温和斯文的，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认真而且和气，事事条理分明清晰，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理由。
可是他不告诉我，他那样难过，那样憔悴，也不肯告诉我。
我看着江潮，清晰地说：“不，我要知道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这样不了了之的。江潮，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想要结束也要干干净净地结束，我的爱情不要这么不明不白，我爱过的人，不能这么让我糊里糊涂地死。”
江潮死死地咬着牙，却始终不肯说一句话。
我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能够见到何嘉树，他搬了家。我找了他很久，可是茫茫人海，他消失得那样干净，我甚至找不到他从前的朋友。
但是后来，半年多后，我还是知道了真相。
城里有一个酒吧，是知名DJ林培开的，那一晚是万圣节，林培在酒吧搞了个活动。舒卡有票就拉了我去玩。刚开始玩得很开心，林培有一把异常动听的声音，见到本尊之后，觉得长得不算顶出色，却有一双顶出色的眼睛。
林培极有号召力，整个酒吧气氛极HIGH，呆得久了，我到底少到这种场合，觉得空气太闷，就往外走，结果走错了门，走到后巷。
夜已深，后巷空无一人，我看到两个人靠在墙上在死命接吻，我大概酒喝多了，就吹了个花式口哨，笑嘻嘻地正打算回身，那两人却转过头来，我当场就呆掉了。
一个是林培，一个，是，我遍寻不见的何嘉树。
那一刻仿佛天长地久，然后我忽然觉得恶心，就蹲下来吐，吐了好久，抬起头，他们仍然呆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的脑子忽然异常清明，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江潮，我冷静地说：“我见到何嘉树了。”
江潮在十分钟内飞车赶到，他赶到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然后江潮揍了何嘉树，他怒吼：“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五年内不会再回来！你这个畜生！”
我终于知道了真相。这真相如此不堪。
江潮有次和我和何嘉树一起吃饭时，被他的一个朋友远远撞见，江潮朋友极多，而那个朋友恰好也是林培的朋友，他看到我和何嘉树的亲昵，本来不欲多管闲事，但听到江潮高兴地说要嫁妹妹了，终于忍不住暗示了江潮。
江潮于是找人查了何嘉树的底。
何嘉树和我在一起，一开始就是欺骗，我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工具。因为他的父母家人不会接受他异于常人的倾向，所以我的幸福我的快乐我的爱情，只是他需要的一个幌子下的存在。
半年多前江潮去找他，叫他离我远远的，离开这个城市，不管找什么理由都行，但不能告诉我他和我在一起的目的，不然，江潮会把他的取向公布天下，让他无容身之地。
在那个后巷里，我脱口而出：“江潮你不会。”
江潮是个阳光磊落的人，就算他做了销售这一行，在公事上免不了耍些手段，但公司既不是大型公司，他对于人事便无心机。从小到大，他就算叛逆，但事无不可对人言。
江潮冷冷地看着何嘉树：“我为什么不会？他到哪家公司我去哪家公司替他宣传。这种人渣，你那样爱他，他也忍心一直骗你！如果不是我知道了真相，他就打算这样一直骗下去，骗你嫁给他，骗一个婚姻来应付所有人，然后继续他的真实生活！我可以由着他这样对你？！”
我看着何嘉树，何嘉树被打得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眼里脸上全是悔恨歉疚。
我想起刚开始我初初动心，一次两次暗示，他只是温和地无动于衷，我拜他为师，我跟踪他，他的无奈，和欲言又止。最后他终于断然地离开，也未必全是因为江潮的恫吓吧？
我不是傻瓜，和他相处的几个月，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会全无感觉，不然我怎么可能单凭他的容貌就爱上他？毕竟，我又不是没见过更英俊的人。
但是，他终于还是半推半就接受了我，想到我们认真的婚嫁话题，我拉住江潮的手，轻声说：“江潮，我们走吧，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江潮恨恨地踢了他一脚，拉了我走。
整个过程里，林培都沉默地站在一旁。
我还清楚地记得后来，到我家时江潮停下车，叹了口气，说：“海宁，你别怪我不告诉你。”
我沉默。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那次你在他家楼下遇到我时说的话，让我有些犹豫，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告诉你真相。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海宁，如果你怪我，也是应该的。我用我的想法来决定你是不是会受伤害，可能是错的。”
我下了车，他也下车，转到我面前，担忧地叫我：“海宁？”
我抬头望着他担忧的眼神，爱惜难过的神情，我说：“是，我怪你，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让我出这么大的丑。”
二十五岁的江潮微微张了嘴，不知如何分辩，我瞪着他，想到这半年来我的不甘心，我的寻找，真相出来就统统都是一个大笑话，我想骂他，深心里却知道他的好意，就忍不住哭出来。
江潮手足无措地抱住我：“我，我是想，五年以后你肯定不会再找他，你肯定嫁了人，所以我才说让他五年内别回这个城市……”
然后他静下来，让我趴在他怀里嚎淘大哭。
那是他第一次拥抱我，因为我灭顶的伤心。
八月十五的月光真是亮极，从窗外如水倾泻进来，桌上和地上一片白，不知道谁家的CD机在极低声唱歌，音调熟悉，歌词亦如水自心头流过：
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too too will miss you much
miss you much...
I can see the first leaf falling
it"s all yellow and nice
It"s so very cold outside
like the way I"m feeling inside
…………
Outside it"s now raining
and tears are falling from my eyes
why did it have to happen
why did it all have to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