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的，可是没有，那个人影一消失在坡顶就再也找不到了。而她自己，却象一个入侵者一般，被黑暗中象目光一样的东西紧盯着，一点，两点，三点……
她很快浑身不自在起来。
“苏明！”她轻声喊了一声，人不自觉地向更深处走去。
没有回答。
“苏明――”她叫的声音慢慢变大了。
声音在那些树干上撞着，她觉得它们拐了好几个弯，很快就钻到哪里不见了。一阵风吹过来，在她头顶带过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她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再喊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的声音里有了颤音。
有很多东西在她的颤音里蹲着，象一种埋伏。她终于停下脚步，总是有沙沙的声音，总是有，象细碎的脚步声一样。然后，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迷路了。 本来是小心翼翼地沿着白布条走着，现在却只剩下密密层层的树枝和灌木丛的影子，还有她那一点可怜的手电筒光。她站住了，拿眼睛四处看，向那些树影和灌木丛。
真的是迷路了，而且，还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
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奇怪起来，一忽儿寂静无声，一忽儿又传来阵阵沙沙声，那沙沙声里似乎……似乎夹杂着喃喃低语。她感到有汗水不断地从背上滑落，全身的肌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收缩着。接着，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远远的地方，在身后，喊着。
她颤抖了，慢慢转过身去，因为，那个声音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它们撞在那些树杆上，边喊着就边过来了。她呆呆地站着，恍惚了好一阵子，怀疑象浪潮一样一层层向她涌来，直到那个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她才相信――真的是苏明，她来找她了！
手电筒掉到地上。
“雪琴！”苏明又喊一声，上前一把抓住她。
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苏明象一个鬼，一个美丽的鬼。
“你这么晚跑出来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很容易迷路的吗？”她喘着气，声音里满是焦急和不安，还有责备，“如果不是你乱照的电筒光，我真怕……”
话没说完，一直傻呆呆的何雪琴突然抱住她，大声哭起来。
“开始你……叫我的……时候，我以为……不是你……”
“就是我啊！”苏明有点手足无措了，等她哭够了，才弯腰捡起她的电筒，然后一路照着一路牵着她出了林子。出来了才发现，其实她并没有走进去多深。
身后的黑暗中，闭上了一双眼睛，何雪琴顾不了那么多了，有苏明的手牵着，她觉得很安全。但是下坡的时候，她又有被盯住的感觉，是在那些远远近近的小路上，有几个人的影子，在微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苏明牵着她的手，一低头，很快走进院子里，然后，不声不响地停下来。院子里，苏明的妈妈也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根鞭子。
那不是鞭子，那是一根藤条，一根带刺的藤条。
“跪下！”她冷冷地一声断喝。
苏明立刻跪下来，也不知是被她的手带着还是自愿，何雪琴看了看，也跪下了。她妈妈也不说话，上来就拿鞭子往她身上抽，苏明忍不住惨叫一声，但马上就咬着牙忍住了。何雪琴不知道为什么，张着嘴愣了好一阵子。
苏明抱着肩，在鞭打下微微颤抖着，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知道错吗，你真的不知道错吗？”她妈妈抽得更用力了，“难道你真想让人也死？”
姨，何雪琴的嘴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终于，她忍不住了，跳起身猛地抓住她妈妈的手，大声喊道：“姨！别打了姨！要打就打我吧，是我不听话要钻到林子里去的！”
苏明妈妈的手被她抓着，再也打不下去了，胸脯却剧烈起伏着。
“那个林子……是……能随便去的吗？有的事情……是你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吗？”她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我知道，姨，我知道，下次再也不敢了！”何雪琴急忙说道。
“明，你说话啊！”她却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苏明抱着自己的肩，始终低着头，“妈妈，我只是想，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也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玩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很干净的悲伤。何雪琴的心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她妈妈呆呆地站着，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这时，何雪琴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篱笆外跳跃，她抬头一看，却是几个火把忽闪着向这边过来了，然后冲进院子，在门口散向两边。是几个男人举着火把，象狼一样沉默着。接着，她看见村长在火光中跨进院子，那只旱烟斜斜地叼在嘴里，烟窝里的烟丝忽明忽暗地亮着，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很快，门口篱笆外又围上了人，一样沉默着。
后来何雪琴才知道，当时，全村的人都来了，大概二十个人的样子。
“刚才，有人看见你们俩个从林子里出来。”他冷冷地说，手依然背在身后，“半夜三更的，你们去那个林子里干什么？”
苏明妈妈开口想要解释什么，可村长两个字刚出口，就被他一伸手制止了。
“你们应该知道这里的林子不是普通的林子，林子里都是些什么。一定得有林子的平衡在，才不会有问题。现在好了，自从你们在树上拴上白布条，平衡就慢慢没了。总有外面的人进来，那些东西就不安分了，而且居然还有人看见过。现在村里的狗都死光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我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这些事，一定跟你家苏明有关系。”
“不，不会的，村长，苏明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贪玩，就是有点贪玩而已，绝对不会跟那个……那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有联系的！而且那些白布条，也不是我们系上去的！”
“不是你们，那会是谁？难道……”
话未落音，已经站起身的何雪琴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是我们！”
此时，她觉得眼前这个村长很象学校教导处那个令人讨厌的张主任，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地训人，并且不允许别人申辩。但是，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想张嘴说话，不管这些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在学校时，如果不是有曾可儿撑着，她只怕早就被踢出学校几回了。现在也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听了她的话，村长沉吟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们？”
“是的。”她点点头，“是我们以前高年级的学生。他们无意中发现了这里，也发现了……白面鬼，这是我们的称呼。所以，他们就在树上系上白布条做记号，这样以后再来时就不会迷路了。”
“所以你也跟着来了？”
“我……”何雪琴犹豫了一下，看看苏明，终于点点头。
“就是为了来找你们说的白面鬼？”他接着问。
“不！”她立刻条件反射地否认，因为苏明已经抬头看着她。但她觉得自己的否认是那么无力，苏明肯定已经听出来了。
她很想再解释点什么，可村长却不说话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吸着烟，良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前面来。
“可是我们在林子里又发现了这个。”
火把的照耀下，何雪琴看到一个破败不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上面很脏，有一些泥灰，还有一些很可疑的颜色，很象斑斑血迹。村长依然抽着烟，用一只手把那个东西举起来，抖开。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早已没有了形状的面具，原先应该是白色的，但又不是很象，因为它只有两个眼睛的地方有洞。虽然它破得很厉害，她还是能看得出来，嘴那里以前是没有开口的。而且，混在那些泥灰和杂草里的，她更仔细地看了看，确实是干了的血迹。
“是今天下午在狗死的那块地方找到的。很早以前，有人看到苏明戴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村长手里的东西，火把忽闪着，也仿佛是在质问，空气里有种令人不安的味道。何雪琴看到，苏明本来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现在早已盯在那个面具上，身体紧跟着微微颤抖起来。这种颤抖，不是她看出来的，而是她感觉出来的。
“村长――”苏明妈妈突然叫道。
村长停住话头，有那么几秒钟的安静。
“我想……再举行一次……空棺祭祀！”
这一次，空气足足安静了有一分钟。
“总算想清楚了？”村长的声音不再那么冷了。
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苏明妈妈深深地点下头。
苏明却垂下头去，这一垂头，再没有了开始的倔强。
村长抽着烟，烟窝里的烟丝跟着一亮一灭的，过会儿说道：“好吧，我们也不为难你，只希望这次能成。回头，就好好地走人吧。”
说完，他把拿着东西的那只手又背到身后，转身向门口走去。人群无声地闪开，那个东西在他手里，破败不堪地随着他移动着，在篱笆外越走越远。接着火把也移动了，依次出了院门，忽闪着跟上前面的身影。
院子里一下只剩了她们三个人。
一根藤条悄无声息地跌到地上。
妈妈慢慢走上前去扶还跪在地上的苏明，她的动作很小心，仿佛自己的女儿一下变成了一个瓷器，很容易就会碎掉。而苏明就象失掉了重量般，轻飘飘地被妈妈扶起，低着头向屋门走去。屋里没有点蜡烛，她们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院子里只剩下何雪琴一个人。
她呆呆地站着，突然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上床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在纷乱的思绪中睡着的。
这一切，这一切……她在梦中喃喃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