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咖啡馆面对面地坐着，我用单手支着头看到窗外有人打起了伞。
终于下雨了吗？
“小岩，你现在……缺钱吗？”崔女士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转回头，冷笑着望着她，“你是来给我送钱的？真是有心！“
她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话题，“小岩，你爸爸和你妹妹其实……。“
我脸色一变，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打断她，“谁是我爸爸？！“
我这一举动惊得一旁路过的服务员差点摔了手上的盘子，崔女士也吓了一跳，但她立即镇定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说我丈夫梁先生和你……。“
我瞪了她一眼，她立即改口，“和小芳其实都希望你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是这样吗？我当年差点淹死那个丫头，你们会不计前嫌？”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岁，爸爸已经去世了六年，妈妈也离开了六年，等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她领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他们说要带走我，我使劲摇着头往爷爷怀里钻。
于是爷爷说，你们带他出去玩玩，等他喜欢你们了就会跟你们走。
他们带着我游山玩水，泛舟湖上，我看到小芳在船上蹦蹦跳跳，她的父母都一脸慈爱地望着她，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心中蔓延，我像是被魔鬼附体似的猛地冲过去，一把将她推下了水……。
梁先生迅疾地跳下水将哇哇大哭的小芳救了上来，崔女士绷着脸走到我身旁，她气得浑身发抖。
我忐忑不安地望着她，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啪”的一声，她终于忍不住甩了我一耳光，我捂着半边火辣的脸颊，退后了几步，眼睛充满仇恨地盯着她。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和她的关系已经陷入了僵局无法扭转，以后见面必定形同陌路，再也没有亲近的可能。
回到爷爷家，我对爷爷说，“我不要跟他们走，死都不要！”
爷爷慈爱地摸着我的脑袋，“傻孩子，你知道什么叫死……。爷爷可能很快要死，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所以你要跟着你妈妈，你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不是我妈妈，她是小芳的妈妈！“我大哭着叫了起来。
后来，我最终没有跟随崔女士一家离开，我只记得当我听到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心中蠢蠢欲动，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冲出去跟随他们离开这个该死的偏僻的小镇。
但我只是冷漠地呆在屋子里，看着窗外在泥泞道路上行进的汽车越走越远………
崔女士脸色变得很难看，“小岩，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她的话语中带着恳求的味道，她或许也不愿记起那段回忆。
“为什么不谈呢？”我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
“我承认当时的我心里扭曲，看到你们用那样慈爱的眼神看着小芳，我嫉妒眼红，我觉得就算我跟随你们而去，她也会抢尽风头，因为她才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唯一宠溺的对象。”
“不会的，我和我丈夫说好了，我们对你和小芳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谁会相信！”
崔女士急着要辩解。
我挥手制止了她，有些黯然地说道，“那时候我的想法太幼稚，以为跟随你们而去，我也有了爸爸妈妈，不再是同学们眼中的野孩子，不再是他们嘲讽捉弄的对象...”
我看了一眼红着眼睛的崔女士。
“你是要哭吗？”
崔女士慌忙地擦了擦眼睛。
”其实我并不怪你嫁给了别的男人，有了新的家庭……只是你为何那样狠心，将我抛给了年迈的爷爷，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崔女士的眼泪终于不可抑止地流了下来。
我声音平淡地继续说道，“你肯定嫌我是一个累赘，对吧？”
崔女士拼命地摇着头，“小岩……”
“我每次问爷爷，爸爸妈妈去哪了，爷爷总会说他们很忙，等他们闲下来了就会来看我。等我知道‘死亡’的含义的时候，终于明白爸爸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就只问妈妈去哪了……”
我静静地说着，看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有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脏兮兮地四处乱窜。
“六年后，你回来了，我很想冲过去一头扎进你的怀里，但可惜你怀里抱着小芳，你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你让我叫他‘爸爸’……”
崔女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桌子上，我听到了她的呜咽声。
”其实爷爷临终前，让我去找你..。。但我知道对于我来说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或许你应该在我懵懂无知的时候带走我，在我不理解死亡的时候带走我，那时候你可以骗我说，爸爸就是你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可惜你来得太迟，那一年十岁的我，已经知道的太多。”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崔女士，心里有些触动，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有幸福的家庭，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两者搅在一起，肯定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吗？我们都忘记以前的事，我不会再仇恨你，你也没必要心存愧疚。”
”小岩，你还是不原谅妈妈吗？“崔女士泣不成声地说道。
”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我希望以后还是各走各的。“说完这句话，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站起身，走出了咖啡馆，我知道我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或许没看到，我转身的那一刻，脸上冷漠的表情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面具。
雨下得很大”噼啪“作响，我没有带伞茫然地走在雨中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个小男孩从我身边走过，一时间猛地想起了什么，我急匆匆地又折了回去。
令我庆幸的是，崔女士还没有走，她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有规律地耸动着：她还在哭泣。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开口说道。
崔女士抬起头，有些惊喜地望着我，她以为我回心转意了。
我不去看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连成线的雨，心中陡然间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确实有一个问题在我心中萦绕了很久，但我一直不敢问出口，我害怕这个问题的答案令我奔溃，令我会丧失生活下去的勇气。
但我不愿再逃避，我要知道真相。
我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道。
”我想知道，我爸爸是怎么出车祸的？”
此言一出，崔女士脸色苍白，身体都簌簌地抖了起来。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道，“我只想问你，爸爸出车祸是不是跟我有关。”
她眼睛里满是慌乱和恐惧，她抓起杯子猛喝了一口咖啡，我能听到清晰的吞咽声。
等她放下杯子的时候，脸上负面的情绪一扫而光，她平静地望着我，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我懂得什么是死亡的时候，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梦到..。“我停顿了一下，脑海中开始回忆梦中的那些片段。
”你梦到什么了？“崔女士突然紧张了起来，她两手交叠地握在一起，我能看到因为用力她手背上血管的凸起。
”梦到一个像今天这样的雨天，爸爸抱着我往家赶，我们停在一个路口，等着绿灯，然后..。然后我突然间向马路对面奔跑...。“我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痛苦地抓着头发。
”那只是你的梦，不是真的！“崔女士激动地站了起来，身体前倾，对着我大声说道。
”如果一个梦反复出现，那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不是梦，是埋藏在心底深刻的记忆！“我抬起头无力地说道。
”那时候你才四岁..。好多事记不起来的..。。“崔女士还在替我苍白地辩解着，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我从她的一系列反应中还是看出了端倪，我想我已经知晓了答案：我就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
我寂寞萧索地看着窗外，一瞬间觉得我的世界暗无天日，生无可恋。
我想起了台球厅那个苦大仇深的倭瓜男经常说的一句话，“生活如此无趣……”
现在他的这句话对我来说很是知心。
崔女士看到我落寞的神情，缓缓地坐了下来，浑身瘫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疲惫地看了我一眼，“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
我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痴痴傻傻地望着窗外。
“你能记得你为什么突然会往马路对面跑吗？”崔女士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浑身一震，努力地回忆着，我知道我当时肯定是受了什么诱惑，但我想不起那诱惑到底是什么，我只记得对面有一把色彩鲜艳的花伞……
我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她忽然坐直身子，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悲哀刺耳，“你一定觉得是你害死了你爸爸？那我告诉你，你错了！“
我诧异地望着面容有些扭曲的崔女士，心中一动，脱口道，“你是那个撑花伞的人？”
崔女士愕然地看了我一眼，旋即冷笑道，“你终于想起来了吗……对，我当时是撑着一把花伞，我那天买了你心爱的变形金刚玩具，迫不及待地想送给你，见下雨了你们没回来，我就去接你们。在那个路口，我看见了你们，于是我向你们招手，你看到了我手中的玩具，兴奋地冲我跑了过来……“
崔女士一口气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这就是真相，你满意了？那时候你不懂得生死，所以事后也没有太多的烦恼，而我呢？天天以泪洗面！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事，我知道说出去以后一定会给你带来心理负担。于是就把这个秘密默默地藏在了心里，我曾经割腕自杀过，那个晚上，你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出，那种感觉很奇妙……”
崔女士眼中露出梦幻的神采，而我却听得悚然心惊。
“但你那时候突然醒了，说你肚子饿，吵着让我做饭给你吃……我心一软，我死了谁来照顾你！”崔女士自嘲地笑了笑，”那天没有死成，我原以为自己能够渐渐地走出阴影，可是我做不到，我想过杀死你，然后再自杀，可是我下不了手..。。”
崔女士盯着我的眼睛，“最终我选择了逃避……原谅我，因为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那天的事，就会很痛苦……“
”这六年，我过得也很幸苦……你不知道吧？我一直再做心理治疗，而我的心理医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梁先生，是他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是他让我六年后能再次面对你……“
崔女士抓起桌上的咖啡一口喝光，”这咖啡有点苦..但我心里更苦！“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要提起他？你们父子俩都想一直折磨我吗？“崔女士哭得像个小孩，泪眼模糊地看着我，”你不想见我是吗？那我走，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她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漂泊的大雨无情地拍打着地面，像是一个身世坎坷的人在捶胸顿足抱怨命运的不公。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崔女士在雨中疯狂地奔跑，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忽然我看到一个撑着雨伞的男人慌张地跑了过来将她拥进了怀里——那是梁先生，原来他也来了。
我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着一起离开，恍惚间，心中有一种错觉——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