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孙老家门，林辰仍感到唏嘘不已，孙老临走前满含希冀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殷殷期盼的语气犹在耳际——
“若我那个不肖子与您为敌，还望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哪怕儿子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哪怕儿子要将亲妹妹拱手送人，哪怕儿子为虎作伥与自己为敌，那依然是孙老的儿子。
真是伟大的父爱，哪怕是要卖了女儿的儿子，也是儿子，女儿早晚是泼出去水，儿子才是身上掉下的肉……迂腐，可笑！
如此放纵的父爱，林辰到这时才明白为何他的儿子孙文会成为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
“养不教，父之过。”林辰缓缓吐出这句话，做了个小结。
月曦走在林辰身侧，蓝色纱巾遮住双眼，沉默地抿着嘴，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二人从老人家里出来之后便不再牵着手，隔着纱巾，林辰无法看到她眼里的眼睛，月曦此刻给林辰的感觉是虚无缥缈，飘忽不定。
林辰有心想找个话题，顺口说道：“你说我要是碰上他儿子，这手是抬还是不抬？”
月曦面无表情，清清冷冷地说道：“取决于你。”
“哦？怎么说？”林辰追问道。
“强者为尊，你比他强，他的下场只系与你当时的喜怒罢了。”月曦淡然回答。
林辰皱皱眉头，他想听到的回答并不是这样，他问的是人情与道理，月曦回答的是胜负与强弱。月曦的话让他很不舒服，他不喜欢这样的粗暴干脆的逻辑。
林辰顿了顿，思索了一下说辞，才说道：“就算我比孙文强大很多，就算没有孙老的嘱托，我也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随意处置他。这与强弱无关，与胜负无关，哪怕是凡人，也应当得到尊重。何况，我到现在依然是个凡人，我感受过凡人在修士面前是怎样无力，我不会持强凌弱，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对于这番高屋建瓴的言论，月曦并不为之所动，哪怕隔着纱巾，林辰也能感觉到月曦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们人族，真是麻烦。”
林辰听这话果断懵了，什么叫你们人族？你不是人么？不过他看月曦冰冷的俏脸，识趣地把这局听起来很傻的话咽了下去。
林辰想到月曦金色的瞳孔，脑中骤然闪现出一个已经湮没在历史烟尘中的名词——魔族。
魔族，这个词是纸质书本里是找不到的，魔族存在的历史太过于久远，久远到人类还没有文字的时候，只有在竹制的书简中才能找到关于魔族传说的只言片语，林辰也是偶然才看到这些。
林辰心中犯起嘀咕：“她真的是魔族吗……”记载于史册的魔族无恶不作，他们最喜欢的食物是人类婴儿的大脑，他们最喜欢的装饰是俊男美女的人皮，所谓“恶魔”，便是这样由来。
又想到秘狱那种地方，再想到月曦控人心智的诡异能力，林辰自己都不由得对月曦是魔族相信了几分，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月曦是残忍暴戾的“恶魔”的一员。
林辰思来想去，纠结无比，却不敢开口去问，生怕听到自己无法面对的答案，索性闭口不言。
至于月曦，经过方才孙老翁一家的事情，她清楚地认识到林辰是个人类，林辰行事遵循人类的道德法理，而自己不是，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分歧。林辰对她有恩，但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她尽管心底感觉丢了什么东西，仍然刻意地疏远彼此。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声沥沥，在二人中间隔上一道雨帘，二人一前一后，任空寂悠远的脚步声回响，却无人伸手揭开沉默的雨帘。
……
此刻，在文老居住的院落，已是满院的狼藉，文老精心侍弄的花草被翻出地表，文老最喜爱的藤椅被掀翻一边，一地的碎片，不正是他心爱的石瓢紫砂壶？
文老披头散发，盘坐在台阶上，胸襟前斑斑点点的血迹，望之触目惊心，嘴里振振有词“你为何要救他，让那个孽种去死好了，去死，去死……”
“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被害到这步田地，全是拜他老子所赐！还要充什么恩师？哈哈哈……”
“闭嘴！”
若是林辰在这里，一定认不出这个癫狂疯魔的老者，就是他的师尊文老。文老大喊了些疯话后，便痛苦地倒在地上，像老风箱一样嗬嗬喘着粗气。
现在这位风烛残年还发着失心疯的老人，怎么都联系不到那个运筹帷幄，淡然儒雅的文老。
过了许久，文老才缓缓撑起上身，眼中恢复了一些清明，坐定身子，用无比虚弱地口气说道：“不，他不能死，他是我徒弟，是我的弟子，是我的传人。”
好像他的体内还有一个人，这话就是说给那人听的。
话音刚落，文老身后的影子不安的蠕动起来，顿时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般落下。
在文老坐下的位置，一层冰霜蔓延出去，沾上了他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像是遇到天敌一般，歇斯底里地狂舞起来，像是要挣脱文老本身，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文老的嘴角随之缓缓渗出鲜血，但冰霜依然缓慢而坚定地蔓延上去，逐渐将影子覆盖。
这一幕看上去十分诡异，却无比真实。
最后，冰霜终于完全地覆盖住他自己的影子，之后冰霜迅速地溶解了，恍若刚才的一幕是梦一般。再看文老的影子，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就只是个影子而已。
这当然不是影子，是念身。斩念境界修者，斩下执念而生的念身。
但是，若你的境界不再是斩念，而是斩念之下，你若依然保有念身，便不再是最得力的臂助，而是最有效最沉重的枷锁！
哪怕是见惯了悲欢离合，看淡了身外之物，文老疲惫的眸子里，依旧涌上一丝刻骨的仇恨。
“你明明可以废了我的念身，你却不废，因为有念身，我一旦动用力量，必然遭受反噬，连我的念身，也成了你限制我的手段，当真是好手段！”
“我一身修为，都被你废了九成，幽禁于边陲小城，你还是不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