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水
南方的雨水是有翅膀的长尾巴鸟，
它们密集的方式，必将在某个庭院被洗亮。
它们需要寻找内心高贵而独立的人，
从黑黢黢的云端回归自然，它们需要光明，
需要无数盏点亮心空的灯。
萎蔫的花朵伸展面容了，枯木又一次逢春，
在乡下的马路上点灯的母亲，把一个
枯寂的村庄搬离体内。
而我，坐在旧式的椅子上，从放大镜里
一粒一粒地数着，希望能遇到一个
面容憔悴但仅仅只有二十岁的男孩。
南方的村庄
布谷鸟在游子的心中纺线，终日织着黄昏似的
布匹。它们相信，落日下的村庄具有神的美意。
雨水绕过绿水青山，和稻苗、黑麦、泥鳅，大
地的一切代言品歌唱，它们要扭转内心的光亮。
小河收回大地赐予的身型和流量，它体内的大
肚子鲫鱼和红肚皮虾米需要空间来置放安稳和
顺从。村庄未来的主人驮着锄头，突然一个趔
趄，挖伤了夕阳的尾巴。血，顿时张开血盆大口。
黑夜来临，只有埋伏在山岗上的风冲向了村庄，
它们需要捡拾冬天的柴火，灭掉村庄多余的烟火。
行走在南方的大地之上
我终究是瘪的，落日从我身体
里升起，光芒洒在来不及推开的脸
庞上。总能一个无意就摘取到花心，
她的呼吸有一朵花开的节奏。行
走在南方的大地之上，雁阵拔高
万里，云朵听涛声，一望无垠的
山峰和河流，内心总是藏着盛大的
雨水和雷电。我来自于虚无，仅仅是
某个南方花朵的一个影子。我能看到
抵达大地之后内心逐步盛开的枝叶
和接近一颗露珠的花朵。在南方，
我总是在寻找沙砾和风暴，不是
我怀念北方的沙漠，而仅仅是因为
我的根扶不稳一缕醉倒的秋风。
用翅膀梳理南方的天空
我梦幻成为一只鸟，用翅膀梳理云朵的褶皱
和雷电的肋骨。让风没入我内心的城墙，
代替我捕下闪电的花环和阳光的影子。
或者一只藏满雷霆万钧的风筝，那上面微缩
着一个个孩子内心盛大的天空。或者是
暗恋中的男孩捧起鲜嫩的心，双膝下跪。
我相信雨水有它的属性，亦有它的痕迹。在南
方的天空，布满痉挛的脸总是藏在云朵背后，
跳出的一截虫鸣是一把断了的闪电。
陌生人告诉我，昨夜的一场大雨封锁了道路，
无数蹦跳有声的青虫在乡村奔走呼号，像是
一个个断了的符号。他还说其中有一只像我。
南方的屋舍
南方的屋舍不是建筑，它是雨的一个符号。
它的翅膀始终张开着，像是要抓取那片云
或者是某只断臂的飞鸟。
雨水来到人间，屋舍却伸出拒绝的双手。
它说它要护住内心的粮食，不能让雨水剥夺
它越冬的能量和干燥的心灵。
芒果树没有作出任何的回答。它只是把一角
的光线收拢，挺直腰身，把腰杆撑过屋舍。
它说它要做一次飞翔，和梦幻中的雨水。
而我习惯用这些符号在村庄的白纸上挖井，
抠出一眼眼澈亮的泉水。村里的孩子们亮出
内心的花朵，他们说他们的井水是清澈的。
南方的亲人
我的亲人都在南方，他们被雨水包围，
有些笑容都开始鼓胀，脸部发芽。
但是他们需要雨水的光亮，需要它的
顺从和忍耐，需要它肚皮上的宽厚。
在南方，我的亲人都活得如一滴雨水，
不分昼夜，可以劈开自己的身体
和影子，介入一颗草木的心。他们
都擅长将光线和雨水缠绕，缝成一朵
乌鸦的啼鸣。我的亲人，他们都相信，
在南方的土地上耕耘是种福分，他们世
世代代匍匐在土壤和石头之上，他们
活得比一只蜜蜂更忙。陌生人连夜
告诉我，他们离大海很近，近到一滴
雨水的距离。陌生人也说他告诉过我的
亲人，其实他们也离我很近，近到一
声飞鸟的嘶鸣，近到一滴雨水的哀号。
在南方的天空下，有我遗落的稻芒
钟声如洪流覆盖一切的山峰，我想起
南方的天空下，一个赤裸的孩子捡起最后
的一束麦子，喂养干瘪的村庄。
道路开始隐匿，露出日渐锋芒的神色。
我们走在乡间暮色里，身体里一连串的空，
将一群群白色的鸽子打入无尽的深渊。
岁月也许就在我的身后牵绳作怪。我看到它
妖魔似的脸颊弄拐道路，哭声在无际的
田野里束扎成一棵稻草，长成最后的一束稻谷。
在南方的天空下，有我遗落的稻芒。我的乡亲
都在替我守护它的神性。而我却因误会闯入
它的领地，被它的芒刺打入黄土地下。
从一滴露珠里窥视到一个天堂
多么绚烂的一天。秋天的阳光
徐徐走入村庄，零散的椿木突然有了神气。
跟在一头老牛的背后，一颗露珠
突然看到了我，它的眼睛聚满了光明，
一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草丛之中。
多像一只我多年以前梦过的一只鸟。
透亮的身体，整齐的羽毛，那颗饱满的心
在尘世之中获得安宁和幸福。
我走进这颗露珠，它拖着软体的语言和瘦小
的心，细腻般滑脱我的思绪。
其实，它是我多年以前在村庄遗失的
信物。树林间的飞鸟，园石子，
还有那些蜻蜓，獐狍狐鹿，绿色的青蛙，
以及那些斜过村庄的风，多年以前，
都是我珍藏的宝贝。然而，那些信物，在我
成长的年华里，渐渐被我丢失。
我又一次走入密林的深处，采摘那些长在树木
之上的阳光，试图拂去内心的阴郁
和越来越密集的忧伤。可当我触及它们，
仿佛遇到了陌生人，才一瞬间，
就逃离了我的视线，留给我干瘪瘪
的空间和一堆杂如乱石的思绪。
走入村庄的密林深处
长尾巴的鸟。嘶鸣的马匹。低飞的蜜蜂。
沿着花沿翩跹的蝴蝶以及一只缺半边
的碗，一根被丢弃的筷子……
都是我童年挚爱过的伙伴。
走入村庄的密林深处，低飞的光线斜着，
我总能轻易遇到这些伙伴，它们依然
修补着鸟巢，在旷野里奔跑着，于
一堆土墙里嗡嗡或者在花海中邂逅一朵云，
又或者在老屋的墙根下炒一个饭菜。
当我的泪水肆虐，打翻往事的船只，
它们依然能够在各自的世界里生活着。
它们还一如当初的年轻稚气，
而我像是多年以前立在一旁的耄耋老人，
那辛酸又羡慕的眼神，如今与我重叠。
走出村庄的密林深处，心事像是挂在
屋檐上的干豆角，渴望一朵云，一片清风
的爱抚。外面光线零乱，
长头发的耄耋老人就是这片时光，
它深入了我的内心，任我怎么拔也无事于补。
在村庄，被一片犁铧的光芒所伤
我还记得——
我偷偷用扳手拆了犁铧的那颗螺丝钉，
让它左右摇摆，用它去斩杀一只遁地的老鼠；
有时候，我会靠它割断一根线，削掉
一个刚摘的小红薯或者截断一块木头。
我还记得——
父亲又重新用扳手拧亮了它，如一盏灯，
在绿色的田野上亮着灯光。但是，我知道，
它还有一双澈亮的眼一双推翻生活的泥土，
还原春天的气息，一双读懂我内心的眼睛。
我还记得——
当生活的刀芒割伤了我的时候，我会静静
地来到它的身旁，看它发光的眼睛，锋利
的肤质以及无坚不摧的肉身。这一切，
告诉我，人活着就得要有锋利的坚强。
我又来到它的身旁，时光锋利的光芒蜇伤
了我。它长满了绣的耳朵再也听不到
我内心的召唤，它的身体被空气中的水汽
腐蚀，它吐露的言语如死亡的告别。
——我找不到一座房子，置放我厚重的忧伤。
一棵古树的死亡
一棵古树的死亡有着不吉利的征兆。
乌鸦的影子托起黑夜的翅膀，凄凉的叫喊声
持续让村庄抖动。夜晚的魂灵游荡，
越过山岗，抵达一种迟暮的心境。
老人们陆续朝拜在它的根须下，试图剖开
内心的核质，进入一种虚无的境界。
人们的议论声盖过乌鸦的鸣叫，
村庄里响起的，不再是春种秋收。
终于，东边的马家响起了鞭炮声，轰隆隆
的炮声覆盖一切生命的洪流，到达村庄
的尾部。那些压着韵脚的哀悼声
像是一场舒缓的极刑，在人们的心中碾过。
一颗古树的死亡带有不可掌握的预兆。
那些哀痛的画面如碎片嵌在村庄的脊背上，
仿佛往事的风微微地一吹，就足以
让后来的人麻木，让整个村庄遍布伤痕。
从后山上飞出来的一群蜂鸟
它们当中有一个是我，
面目狰狞，行踪诡谲，附和的嗡嗡声
仿佛村庄里的悲鸣。没有人认识我，
我掌握着自己的生死与命运——一根足以让人
胆寒的箭。我远离巢穴，来到人间，
除了扳开村庄的影子，注射这一根箭，
让它感知我的存在，我的生命几乎
没有任何的意义。有很多人
看到了我，他们是我的亲人和
我儿时的玩伴，他们是我曾
靠在胸脯里哭泣过的人。
但是此刻，它们只看到飞出来
的这一群蜂鸟拥有辽阔
的背影，浩瀚的波浪。
没有人知晓，它们是一群
远方归来的游子。
童年与村庄有关的梦幻
童年的蟋蟀跳上屋顶，把叫声留在一块石头
下面。它掀翻的瓦片，溅起生活的浪花。
大肚子的青蛙把叫声压瘪，变成一张鼓。
它试图奏响夏季的梦幻曲，却被一条蛇瞧见。
一只泥泞中的寄居蟹，扒光了身上斑斓的衣服，
它想着怎样才能在生活的泥滩里，捡到一枚钻石。
还未过冬的鼹鼠偷食着露水，它梦幻着自己
被一条蛇撞见。为此，它掏出了自己的心窝。
一条曲曲折折的河流
乡村的一条河流，它不需要肋骨。
如一条菜叶上的青虫蠕动着，走过的地方
便留下凹陷的痕迹。在乡村，它们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梦幻曲。
身体里的蜜蜂哗啦哗啦，它们不需要
过多的言语，抵达一种高于生命的境界。
四季没有分明，暖流无须解冻思想，
它们躺在那里是一部最好的乡村曲。
后山上的几个洞穴
我以为是大地，失去了孩子
而逐渐被风吹干，枯涩，凝成
一个又一个没有眼珠的眼睛。
其实不是，它是大地的耳朵，
生来囵于石头的建构和风的属性。
不要随便丢给它雨水、闪电，
它内心会有惊颤的恐惧。
它接纳大地之上的风吹草动，
人类的喜怒哀乐，自然的更迭，
时间的流逝以及亘古不变的思想。
它会从儿童长成一个壮年，
进而渐入垂暮之年。它内心的洞穴
总是响着时光的水声，一张
日渐苍老的耳膜，一把捶击的鼓手。
如若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捡起一粒石子往里投去，
它内心的水声是不是越来越深？
交出多少诚恳
才能够深入自然的隐秘
到底要交出多少诚恳才能够深入自然
的隐秘？一把镰刀同时割伤
草木和手指，蚯蚓般游走的血丝，
从我体内带走光阴和平静。
为了对等，我捧回一篮子草木，
连着无辜的蟋蟀、一朵带刺的蔷薇。
我吹拂着恩赐和祝福，
在我每一次种下的物体之上。
红薯叶、秧苗、南瓜子、玉米种子
大豆……它们都是我的儿子，
我把它们的肉体献给自然，
让它们接受风雨雷电的考验。
同时，它们也是我身体的另一半，
我曾经带着它们行走江湖，斩妖除魔，
从未被恶势力打倒。我希望我的
另一半能在土壤里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一条垂直行走的河
河流在干涸以前，它要收回自己
在尘世行走的影子。
影子是隐形的，束扎的一堆稻草一样。
人离开了肉体，灵魂有了自由的
形式，它试图抵达每一棵草木的心。
然而，河流似乎更贴近垂直行走，
从原始时代，它的影子就落地生根，
长成肋骨、长成可以亲近自然的皮肤。
一条垂直行走的河，掏出河流的
草籽、被泡熟的月光、闪亮的鱼眼
以及一丛丛长在腹部的丝草。
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经过我们
身旁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垂直行走
的河。如果不信，你可以细细谛听他
内心是否有像河流彻夜流淌的水声？
从他的脚根望到头部，你是否看到一条
河弯曲却又透着美丽的质感？
和一缕月光同在半山坡上呼吸
喜于隐语，一粒草籽里的天堂。
当月光不小心打湿了鼹鼠的足，它内心的
渴望会瞬间烧成一撮灰，长埋于半山坡。
如果月光还能够再赤裸一些，
村庄的炊烟撩拨高处的飞鸟，夜晚的灯火
就能点亮一个人的旧事。一只黄莺掠过
高空，把炊烟拔高了五尺。
这些年，我一直在用内心的指南针搜寻生命
所趋同的方向。像一匹骆驼，
奔走于沙漠，寻找远离人间烟火的绿洲。
直到我匍匐在半山坡上，凝神于一缕
浮在草团之上的月光，一只睡梦中踢腿的
鼹鼠。我才觉察，生命的呼吸突然变得顺畅。
凝视于一团浮动的云
这么多年，我从乡村走向城市，
从穷途走向末路，却一直没能走出一团
浮动的云所能俯视到的视野。
它高高地悬在半空之中，如一双能射穿
人心的独眼，像一条无尽的绳索，
深入我内心的井。
此刻，我凝视于一团浮动的云，
慢慢看出它背后的笑容，脸型，头发
以及整个身子……
那是我的父亲啊！被我从村庄带出来
的影子，它一直都在盯着我，
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坠入了城市的深渊。
挖井的母亲
20年后，我重回村庄，重新以一个儿子
的身份偷望母亲的背影。
她总是能轻易抓取着乡村的鸟鸣、
雏菊、露珠，在这块朴素的大地之上
挖出一口又一口井。她一直把青草，
青草之上的蚂蚁视作亲人，当作
她漂泊在外的儿子。
当岁月的容貌持续被涂抹，
她依然在一块嫩黄的白纸上耕耘做诗，
她以白菜、柿子、辣椒为意象，
向电闪雷鸣的苍穹借长长的灵感，
做这些苍老的诗句。
她朝拜的心屡次向村庄叩拜，
她多次背起化肥，试图用自己的粗糙
来换取内心片刻的安宁。她希望她的儿子
也能在虹光之外的土壤里，摘取生活的化肥。
时间之影子
日光从东边出来，影子渐渐走向西方，
它步伐矫健，有一匹狼的属性。
它是橙色的，一如朝露的哭啼般纯净，
远方无休无止的浪，是心囵于西方的缘故。
正午的影子是一只乌龟的头，畏惧于
现实猛烈的炙烤，它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
的壳里。不让任何人瞅见，只有一只
不善于攀爬的蚂蚁，和它有过短暂的交谈。
日光渐渐走向衰老，橘红色的血把西方染
得透亮，每一朵云背后都藏有一个宿命的
渊源。影子开始朝着东方呼喊，陌生人
开始递给它玩具、儿童靴、黄狗……
父亲的背影越来越矮
清明需要行走的路程，比天涯还遥远。
春天在身后吐丝，把季节编织成一个绿色的箩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