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的诸人心中都生出一股不安，一人快步走到一个看似醉倒在地的帮众身前，摇晃着他的肩膀，喊道：“喂，醒醒，帮里出大事了！”
他看那醉倒的帮众面上的红色不像是醉红，下意识地探了探鼻息，忽然受惊似的坐倒在地，往后惊慌地退了十几尺。
“死……死了？”
“这边也没呼吸了！”
“死了！都死了！”
几个心志薄弱者当即失声喊了出来，说不出的惊恐，他们不敢再上层楼，疯了似的逃将出去。剩下的帮众面面相觑，还算剩几分胆气，互相怂恿道：“上去找堂主。”
怜生没有跟他们上去，他怔怔地走向席间，一个个地摸过那些死者脖间的动脉，心中升腾起一些悲凉的感觉。
他自小打猎，见多了动物的生死，却很少看见有人离世，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还是奶奶的死。
那样的血色干涸，那样的眼色流失，那样的生离死别，真的令怜生感到害怕。
这些人虽说是坏人，但也有家人朋友，也有父母兄弟的吧。他们死了，他们的亲友不会伤心，不会哭泣吗？谁能下这样的狠手，毫不留情地诛杀了这么多人？
他看着死者的面庞，虽然多数人都是闭眼张唇，一副醉死梦乡的模样，但那些从齿间滑出的还在渗血舌头，无不揭示了他们死前一刻是多么的痛苦。
太……过分了。
怜生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抚过，渐渐缩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楼。
楼上是同样一派尸横遍野的景象，一些上了楼的帮众此时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有人抱着不知是谁的尸体，喊着谁的名字，哭得伤心，许是平常待下属极好的副堂主一类角色死了，更多人俯声痛哭，嚷着渔鼓帮休矣的绝望话语。
怜生轻步走过那些陈列着的，好像醉死的尸体，像是怕惊扰到他们一样。
他蹲下轻声问一个人道：“张如庆在这里吗？”
那人哭得正悲切，也不看问话人是谁，颤声说道：“正堂主都在楼上，如庆堂主……”
他忽然一激灵，道：“谁去楼上看看！”
有人绝望地回答他：“死了这么多人，堂主他们能不知道吗？现在恐怕也已经……”
没有人敢看楼上的场景，一想到那些平日里如神明在上的高层们此时可能像死狗般倒散在席间，所有人都失去了站立的勇气。
帮内关键据点被查抄，可以依仗的所有高层死绝，这是渔鼓帮的末日。
只有怜生站了起来，径直往楼梯走去。
……
“狼千蜂！”
易庄雄以掌为刀，罡风大作，倾力朝狼千蜂的脖间劈去，然而脚下不稳，又是劈歪了数分。
狼千蜂此刻外衫几处破碎，露出了内部的黑色服饰，一如此时夜色。
观月楼最后一层的场景并没有例外，几乎所有的客卿堂主此时都倒在自己席位附近，即使没有断气的，也绞痛得只有咬紧牙关，拿眼神恨瞪狼千蜂的力气了。
中毒的人中只有易庄雄还能勉强站立，此刻也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威胁到狼千蜂分毫。
狼千蜂脸上的阴笑不减，他狠戾的眼神左右扫视场间倒下的诸人，用戏谑的口吻说道：“‘醉乡红’可是我的得意之作，还没制出多少就全数用在各位身上了，麻烦你们给点面子，乖乖咽气可好。”
他盯着易庄雄，说道：“易客卿倒是好体魄，都肝肠寸断了还不倒下。”
易庄雄将嘴角的血抹去，愤恨说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毒师，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狼千蜂笑道：“别用真气压制，这毒在开宴的时候就已下了，现在毒入肺腑，有解药也救不回来，你越是催动真气，就越是让毒素进一步扩散。”
易庄雄略一低眉，手上颤动的幅度慢慢减小，他停住了经脉中真气的奔涌，竟是真的让毒素扩散慢了下来。
“这就对了……易庄雄，你也算是渔鼓帮中我难得有几分佩服的人了，若是让你最后真气崩溃冲破脉络，七窍流血死得难看，我也不忍心啊。”
脸上布满毒红的易庄雄此时声音平静，问了一个问题：“是那个人……让你这么做的？”
“我不得不如此。”狼千蜂的阴笑渐敛，说道，“你们是渔鼓帮中所有知道帮派与威灵门联系的人，还有你们的亲信属下，也不保险，将你们都杀了，门主才能放心。”
易庄雄忽然冷笑道：“太天真了，你以为他会唯独放过你？说不定等会回去复命时，他就会要了你的命。”
狼千蜂低首沉思一会，然后说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赌了。你想骗我现在解毒然后去报复威灵门也没用。那个人不管是不是威灵门门主，他无疑都有着极大的势力，不然也不会招揽到你我这些人。我好好做事说不得能得到他的赏识，若是拒绝为他办事，我恐怕就死在你们前面了。”
他往身上左右一撕，露出内里深黑色的服装，竟然是一件蝠衣。
这种衣服存世量极少，旧东朝某个门阀曾有一支着蝙蝠夜行衣的刺杀部队，人称黑夜行者，犯案无数，令闻者惊惧。这种服饰随着旧东朝的内乱，那个门阀的毁灭而失传，几十年来只在一些隐秘的拍卖会场上出现过，说不上价值连城，却也能抵千百金。传闻身着此衣者可迎风滑翔，飘飞数十里之远。
“这是那人赐给我的，此间的事情很快瞒不过楼内灯草帮的客卿，我可不想下楼时被堵住。”他将蝠衣绑在腰间的风布洒开，将边缘线条系紧在臂上的悬扣处，飞快动作间，嘴上继续说着：“这件衣服可不便宜，想来他能给我这东西，自然事后不会过河拆桥。”
易庄雄的眼神暗淡，狼千蜂走向什么结局他不在乎，但是他很快就会死在这里了。肺腑里的痛意越来越浓，他忍不住盘坐而下，咬紧了嘴唇，却也无法调息身体，唇间不知是血红，还是毒血激发的殷红。
“有些好笑。”他心中这样想到。
原来，这便是选了这一条路的结局。
或许当初坚持下去，结局会好上一点？
可自己到底选择了什么，又坚持了什么呢？
……易庄雄真的不想再去思考了。
他的意识为了淡化那种疼痛已经渐渐失去了清明……
……
……
狼千蜂看着场间诸人一个一个死去，也是叹了口气，拱手说道：“得罪之处，诸位等我狼千蜂死后再来算账吧。”
说罢，他正抬步打算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奔行的脚步声，狼千蜂心中一动，朝一旁扑出，让过了一个震动风雷的拳头。
轰鸣声中，场间配给单人的小席桌被拳风推出，散乱倒了一地。
躲过一击的狼千蜂横眉一挑，惊讶道：“是你？”
出拳者正是怜生，在楼梯间已听到了大概对话的怜生此时有一股不知何来的怒意，他拳头紧握，如攒着一块铁石，眉目间的稚气被怒气取代，大眼横瞪着狼千蜂。
事情已了，狼千蜂不想和突然闯来的怜生多作纠缠，他可是知道这个少年的耐打程度的。
轻步退后，他往一处楼梯退去，那里正是观月顶层天台的小梯。这观月楼真正的顶层是一处天台，占地极小，很少有用。天台周边高瓦楼角，如一盖大伞，罩住观月楼的天空。
他便是要用蝠衣从高空逃离。
怜生没有阻止他离开，而是在他退到天台上后走到易庄雄身边，往他鼻下一探——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
怜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懂得一些外伤的处理方法，毒蛇一类的咬伤毒也会处理一点，却唯独对腑脏内毒束手无策。
易庄雄这时忽然抬眼，他看到了怜生，有些讶异地说道：“是……你？”
他的喉咙似乎已经被血黏住，声音微弱沙哑，已没有初遇时的低沉霸气。
发出类似苦笑的声音，他说道：“你们还真是爱多管闲事，竟然来了这里……咳咳，侠奇正呢？”
怜生没有说话，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
“对了……他一剑还一恩，现在……应该还在养伤吧。”
略一停顿，易庄雄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从腰间取出那柄佩剑，斜放在盘膝上，说道：“这柄剑你帮我交给他，告诉他……”
忽然，他正在流失神采的双眼瞪大。
告诉他什么呢？
又有什么值得他说与那个孩子听的呢。
说那些堕落都是有原因的，说江湖本就是一个大染缸，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么。
勉励他做自己该做的侠，不要被尘俗的纷乱污染，自己还有那样的资格么。
对于那个少年……甚至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对于过去的那个自己，此时又应该说些什么呢？
易庄雄垂眼看着那柄侠士之剑，眼角渐渐有了些湿意。
……他心中有愧，使故剑蒙尘。
……
易庄雄最后对怜生说了一句话，眼神逐渐变得安详，视线好像遥望远方，看到了什么值得怀念的景象。
年少立志为侠的他终于缓缓磕眼。
晚风穿堂，如妇呜诉。
一直没有说话的怜生此刻眼中有些悲伤，因为易庄雄的那句话是——
——“不，什么都别对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