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麻衫少年背着扎着三条麻花辫的小女孩行走在山间田野。他们自东林郡而出，路过十几处村庄，三个小镇，还有一座小城，其间还在一处官道的岔路上迷路绕圈，最终才在一位良心路人的指引下找对了往阳山县的路。
阳山县坐落在秦南岭脚下，位于沧、明州边境且三面环山。县中有秦家人的一处故宅，因此曾有献媚秦府的官员提议过将阳山县划入明州境内。这马屁自然拍到了马腿上，那官员也被十六年前已为太子太傅，如今更是有“帝师”之称的秦长怡狠狠训斥了一顿。
然而阳山县到底是在沧州还是在明州对怜生来说都没两样，他只是十分怨念这地方怎么如此的绕！
即使找对了方向，怜生发现顺路走还是要绕过几处山头，带着余灵的他走过之前一段路已经耗了一天，估计还得再耽误一天才能到达。怜生看了看天色，已是日中时分，若真的按那个路人所说沿正路走到阳山县，估计得到深夜。
反正已知道了正确的方向，怜生看了看前面几处不高的山头，决定直接翻过去，顺路还能做不少的野味果腹，不用浪费剩下的从方掌柜处借来的银子。
余灵知道怜生的想法后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口涎根本停不下来！
只是除了那天夜里展示了一套飞速旋转的身法之后，这小姑娘就连一步路都懒得走，喜欢赖在怜生的背上不下来。
日夜交替，怜生的背成了她的家，还好少年有着几乎用不完的体力，换了常人难免会有些怨声载道。
这天午时，怜生翻过第一座山头，在一条小溪处捉了几只河虾和一条大青鱼，就着一些调味的野果又做了一次“石板烧”，最后余灵只给怜生留下一只虾头。看着怜生有些幽怨地吮着小指盖大小的虾头，余灵的笑脸绽成了一朵花。
没到黄昏，怜生又被眼尖的余灵揪着耳朵，看到了几处雀巢，于是刚吃饱没两个时辰的余灵又尝道了焖鸟蛋的美味。不料雀妈妈是一只罕见的猛禽，当即把两人啄得被赶出了林子，事后余灵问怜生为什么不干脆再烧一只烤雀，怜生只是摸着她的头，微笑地告诉她一些传自奶奶的话语。那些“自然之理，天道循环”怜生自己也似懂非懂，不过小姑娘倒是没有听得不耐烦，而是像听故事一样认真聆听。
到了傍晚的时候，怜生终于逮到一只肥大的山跳子，让怎么也吃不够的余灵彻底饱餐了一顿。怜生看着余灵打了个饱嗝才安心下来，然后撕下一只兔腿打算犒劳一下自己。怎料刚入口就听见了余灵的哭声，吓得怜生差点噎住。
不敢再下嘴的怜生咽了口唾沫，拿手肘碰碰莫名其妙开始流泪的小女孩，问道：“小灵儿，你怎么哭了？”
余灵泪眼婆娑，看着怜生，许久才整理好情绪：“太，太……好吃了。”
怜生震惊无语，心想好吃你也不用感动到哭吧。他的厨艺传自奶奶，这些年却没少被爷爷骂过难吃。本来以为自己做菜真的很难吃的怜生经过宋毅和连绝的无声赞扬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爷爷的舌头被奶奶养刁了，才有些看不起他的手艺。
这一路来余灵吃的开心，怜生心中当然也十分得意，做起野味来也是越来越用心，但把小女孩吃出泪来了，还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好吃……就多吃点呗，为什么哭呢。”怜生安慰道。
余灵抹了抹泪水，想起自己那个根本就没有美食的家乡，不免悲从中来：“本座怕回去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啊啊啊！”
她忽然把手中的硬木烤叉狠狠一摔，愤恨道：“怜生哥哥，你知道吗！本座的族人吃的都不是人该吃的东西……呃，他们好像的确不是人。”
“不管了，反正除了每天喝小小一点甘露外，他们都是吃！空！气！”
已经习惯小女孩奇怪自称的怜生瞪圆了眼睛，觉得余灵骂自己的族人不是人有点过分，听到那句“吃空气”更是吓一跳，又觉得那些族人很过分。
只听余灵咬牙切齿地比划道：“就是这么小一颗气丸子，捏起来都软软的，他们每天吃也吃不腻！不只自己吃，他们还逼着本座吃……没办法，不吃就得一直饿着，那气丸子还挺管饱……”
她摇了摇脑袋，似乎想把脑中忽然冒出的一堆气丸子甩掉，愤恨地说：“不对，不对，反正出来以后有了其他东西吃，鬼才再去吃那些气丸子！我不要再回家了，怜生哥哥，你带我私奔好不好，一直给我做好吃的好不好？”
听到七岁大的小女孩喊着要跟他私奔，以怜生的脸皮也难免发红。只是他没有马上拒绝，而是看着小女孩诚恳的眼神，思考了起来。
当然不是真的想着私奔的事宜，而是想给女孩一个合适的答复，既不能辜负连珏的委托，又能让余灵满意。
“其实……这些东西学起来也不难。”怜生缓缓说道。
他看着余灵，认真道：“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啊。奶奶说烧菜只要用料精确，懂得火候，做出来的食物都不差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开心。”
余灵抿唇想了一会，觉得还是不靠谱，家里根本没有可以做菜的食材啊！
怜生看到她又有些抗拒的眼神，强迫自己板起脸道：“总之我一定要把你送到阳山县的，说不定还要亲手把你送回家。”
余灵的眼神由抗拒变得幽怨，接着变得楚楚可怜。若是侍六在，看到这样的余灵肯定会捂住胸口，泯灭良知地答应小女孩所有的要求。
怜生深吸一口气，还是没有松口。
于是小女孩败下阵来，低头有些委屈地叹了口气。
怜生知道她退让了，悄悄握拳暗赞着自己态度的坚持，却没看到余灵低头时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
“扑通。”余灵忽然跪下，对怜生拜叩道：“师父在上，受本座一拜，两拜，三……”
怜生差点从树墩上掉下来，赶紧把她拉起来，恼道：“你这是干嘛啊。”
余灵摸了摸有些红涨的额头，天真道：“学艺不都是要拜师的吗？”
话是没错，可怜生自认没有做人师父的经验，而且自己才到及冠之龄，被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喊师父实在有些……别扭？
他刚想拒绝，余灵看到他的脸色已先做出委屈和生气模样道：“叫声师父都不行，还谈什么学做菜，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教本座？”
怜生苦口婆心道：“当老师的都是很厉害的人……我恐怕不够格……”
余灵把嘴一嘟，指着剩下的半只烤兔道：“我不管！你不答应本座，本座就一头撞死在这只烤乳兔上！”
怜生哭笑不得，想着反正把小女孩送回家就完事了，做她几天便宜师父也没什么，只好妥协答应。
小余灵嘻嘻一笑，随便在一片叶子上擦了擦手，翻身又爬到怜生背上，颠着脚乐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做菜啊。”
看来小女孩之前的生气是装出来的……怜生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看天色，觉得还是快点赶路到阳山县为好，道：“进了县城再说吧，到时候先找家馆子借用下厨房，再……”
说着说着，背上的余灵又沉沉睡去，砸吧着嘴不知在说什么梦话。
怜生叹了口气，把烤兔腿叼上，用脚踩灭篝火，又踢了些泥土上去，然后把余灵背实了，借着夕阳余晖，又往山腰行去。
天色渐沉，怜生发现自己还是错估了到阳山县的距离，他已经从山上到了一处丘陵，地势早就低了很多，可还是没有发现阳山县的灯火，不过好在丘陵上出现了很多小径，估摸是一些猎户或者山民踏出的。
顺着这些小径，怜生来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建在丘陵上的小村庄。这座被废弃的村庄委实小，竟只有三座不大的草屋和几块已经杂草丛生的梯田。怜生走进村庄，才发现三座草屋中已有两座破烂不堪，另一座倒是保存的完好，竟有修缮过的痕迹。
明明是已经废弃的村庄，为什么这座草屋看起来好像还有人住的样子？
怜生没想过在这里入宿，他本来只是随便路过，想继续由小径下山，争取赶到应该已经不远的阳山县，只是这座草屋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草屋的小檀木门在夜色中有些微妙地凹入，仿佛在引诱谁去推开。
怜生咽了口唾沫，步子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几步就到了门前。
门缝和窗户都是暗的，这座草屋应该也没有人家才对。
怜生还是敲了敲门，结果发现门并没有锁，在他的敲击下往内移出数分，门框上还落下了一些灰尘。他抿了抿唇，单手将门推开。
夕阳完全落下，大地上却还没陷入彻底的昏暗，凭着最后一丝天色以及自幼极好的视力，怜生还是看清了屋内的装潢和摆设。
他脸颊一颤，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间屋子的布置……和他在三合镇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好像。
那梁柱，那纸窗，那床铺，那圆桌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只是原来放奶奶灵位的香案位置，现在却放着一张老旧的婴儿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灰尘。
怜生觉得自己有些冷，又有些热，背上还在睡梦中的余灵动弹了几下，把脑袋枕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前额的头发弄得他又有些痒。
他用手指拂了一下婴儿床的木质床面，和屋子里的别处一样，确实只是一层薄灰，说明这屋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过了。
隔着三合镇几百里的沧州丘陵里，有着和自家那座烧毁草屋几乎一模一样的屋子，是巧合么？
还是……爷爷？
身后木门忽然传出一声动静，怜生急忙回头，看到一个在初临的月光下有着风霜打磨痕迹的身影，差点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