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山情水意
刘铁树将他继母和叫洪佑媛的女人气得七窍生烟，没等刘铁树从急乱中回过神来，那继母带着侄女儿骂骂咧咧地走了，但刘铁柱却还是担心她们不会善罢甘休，只恐怕林露娜母女的行踪被泄露出去。
刘铁树急忙地打点着一切，将一部分碾好的米装进麻袋，他哪天碾好米请张礼荣用拖拉机来拖去寄存他家，他家住在磨盘山的脚下。他带着林露娜母女转移到磨盘山的姐姐家去，那里人烟稀少，周围被竹林杂树环绕，得走近来才看得出那青砖瓦屋木楼围墙的农家院落很是宽畅，重要的是屋舍也是像铁树家一样，座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比那儿更显人烟稀少，而且路途陡峭，完全被青山环抱于半山腰上。
刘铁花跟老伴张大成见弟弟挑着行李，带了一对农妇打扮但长得极其漂亮的母女于天擦黑了的时分来到他们家。他们可以说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惊讶过，尤其是四十开外憨厚木讷的姐夫，也许太突然了，刘铁树没来得及跟姐姐姐夫通气就投奔此地了。只是刘铁树深知姐夫性情憨厚姐姐脾气好又认得山中药草，才敢擅自决定去投奔他信任的亲人。
而刘铁树姐姐刘铁花，只会低着头用身上解下的围裙，将凳子椅子挥扫尘灰一遍又一遍，他们太久没有跟外界接触，见到陌生人的紧张程度使气氛变得滑稽，尤其林露娜的发束古怪，那张不同于东方女性面目，都令她夫妻困惑。倒是刘铁树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帮着泡茶，忙着一旁相互介绍。这才使姐姐姐夫绽开了笑脸。寒暄中他们的笑没渗一丝一毫的虚伪做作，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亦乐乎的欢迎，忙着招待稀客。
他姐见到婚姻不幸的弟弟从未有一副这样乐此不疲的神情，她以女人细腻的思维看问题，她猜想弟弟与那中年女人定有不寻常的关系，她于是便将林露娜母女当作最尊贵的客人相待。直到弟弟抽身向姐姐摆明一切，并隐若透露自己不仅是同情而且是喜欢这个落难的老师，哪怕将来别人说他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他反正铁了心尽最大能力保护好她。
他还向姐姐坦露林老师的女儿琼琼因为受刺激与甥女晓雪生了类似的病，希望姐姐全力配合支持那姑娘养好病。姐姐郑重点头应诺，并拿出准备给小女儿置办的嫁妆铺盖给母女俩铺了床。
次日又忙着杀鸡磨豆腐。虽然说正处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但农家的土特产还是能自给。所以刘铁树会将自己的大本营连根拔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
林露娜如果不是对刘铁树有了充分的信赖感，她很可能会对这次转移打退堂鼓，她会宁可回到牛鬼蛇神里的水深火热之中去。她人生第一回置身在与云雾相接的山里人家，所有的生活习惯与环境无异于要脱胎换骨一般去适应。好在刘铁树已很是了解了她的一些方面，他对她比在他家时更是体贴关顾，使得林露娜总是脸红耳赤，甚至不时地对他投去令刘铁树心动的眼神。
林露娜从没去过这样被层层叠叠的青山裹着的山里人家，屋后有山泉水度到水缸里，一天到晚都有一种叮叮咚咚好似音乐的滴水声，爱干净的林露娜一来就将从丁香巷老家带去的母女俩那一大包衣服用冰凉的泉水洗一遍，刘铁花忙抢着帮她洗，并很亲切地说：“这水太凉，你没洗惯，让姐帮你洗，听铁树说你胃不好，千万别受凉啊。”
爱情的力量是神奇的，而亲情也是如此感人，林露娜欣慰地笑着说：“大姐，你还真别把我看得娇贵，你要做啥都只管吩咐，要不是我女儿病了，铁树说大姐姐夫会挖药草，很有效，唉，我真不愿来增添你们的麻烦。要知道我是个被批斗的……”刘铁花忙一把握住她的手，阻住她未说完的话：“林老师，你千万别这样说，也别背包袱，铁树说你很可怜，在江城没一个亲人，你要不嫌弃，我和铁树全家人都会帮你照顾你女儿。”
本来被刘铁树继母来闹得心情很是沉郁的林露娜，一来刘铁花家见他们那样热情好客，心情似乎一下就好了许多，身边有这么一双知冷知热不惜一切地照顾她的姐弟，使她对琼子的病情不再绝望与恐慌。
本来刘铁花一家人住在这人烟稀少的半山腰，每天都是在山野间劳作，很少有谈话家常的对象，她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嫁了人，小女儿在读高二，现今来了一个温柔和气有文化素养的女人，况且还有可能跟他弟弟相爱，她打心眼里高兴。虽说是被定了罪的臭老九，但凭她的观察，她似乎认定她不是坏人。
刘铁花的丈夫虽然是那种一闷棍也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木讷人，可他会寻草药，不仅是一般的跌打损伤的药，就连她大女儿当年犯病也被他用草药丹方控制了病情。据说他大女儿出嫁后逐渐恢复了健康。刘铁花见琼子还有点精神恍惚时而发愣的样子，就急慌慌地催促丈夫快去配制单方。
在林露娜处于人生又一个最低谷的时期，能得到这一家如此关顾，她觉得许是天大的缘分，她知道唯有终身相许才能报答。但必须经过女儿的同意。可女儿能接受吗？如果又刺激了她，那就是另一种罪过了。为了女儿，林露娜很快打消与刘铁树结合的念头。没想到刘铁树为了让姐姐一家更名正言顺地作为亲戚照顾她们母子，他很希望捅破与林露娜的那层窗户纸，同时他的确太需要用爱情的力量勇气与信念。于是有好几个失眠的初秋之夜，他都坐在屋外院坪里抽烟排解惆怅。
（35）风月无痕
窗外，月光如水，秋虫唧唧，不时伴有不知名的夜鸟啼叫数声，山风裹着山林独有的气息弥漫在简朴的农舍，使林露娜心潮起伏，一想起母女俩人如无根的浮萍不知归途何在时，心下便千回百转。她忽然从窗户里望见了那点点烟火，心中一动，便悄悄披衣起床。果然见是刘铁树在院子里抽闷烟。
“小刘哇，怎么还不睡？这秋寒露重的。”
“林姐，我没事，晚上常常下河装钓捕鱼习惯了。”
“你为了我们耽误了太多功夫，这损失不知怎样才能弥补你？”
“你看你，又说得这样生分，我说句老实话，我……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我这样不惜一切的照顾。林……姐，凭你对我如此信任，再多的劳力收入我也可以放弃。”她望见刘铁树语促意明的表白中，拿着烟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知道这个男人外表刚毅，而内心却很脆弱，不然像他这可称一表人才的相貌，为何因婚姻失败受一回伤就再不提娶亲的事了呢？
刘铁树听林露娜问起他的婚姻，他说他过去与妻子杨氏，心中另外装着曾是青梅竹马的表哥，总是一脸平静漠然而被动地接受他的温存。当时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他傻乎乎地以为妻子是极度害羞而缺少激情，后来才知道妻子是迫于父母压力勉强嫁给他的。他不知道包办婚姻会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他始终在逃避那种世俗的婚姻也缘于此。
他还告诉她，第二个妻子柳氏是离婚一年之后，经媒人介绍撮合，办了几桌酒，却没上心去办结婚证。他说其实他蛮喜欢，虽然长相平凡但却是为人相当贤惠的女人，他说那个女人集中了农家姑娘所有的优点，贤淑，本份，勤劳，简朴。一天到晚很少说话默默做事出集体工，几年下来就是没有孩子生。他继母跟他暗地商量抱养一个，当已将想法可能付与实际时，没想到成天心事重重的女人竟然留下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字条，只有寥寥几句话：我走了，不要找我，去了你们找不到的地方，你凭我这张留言条可以放心去讨过更好又能生育的老婆。后来得知柳氏跟一个弹棉絮的江西人走了。
刘铁树最后唉声叹气地说：“两段婚姻给我的打击太大了，这也是我一连四年没再娶妻的原因。”
林露娜默默地走到刘铁树身边，用双臂抱住他整个身体，下巴也便自然地摩挲着他的头，耳语般低沉的声音传进了疑是梦幻的心田：“姐也离不开你，等我女儿的病情稳定了，姐再与你从长计议，姐希望你体谅这份苦衷。”
夜风如醉，从未经历过热恋的男人一度迷惑，从未有女人这样轻柔地抱过他。
刘铁树呆愣了好一会，等回过神来时，见那轮高挂中天的月光不知几时钻进了云层，他呼地站起身来，突然一把将林露娜抱在身上狂吻起来，农家汉子的粗犷中渗入的缠绵，夹杂着深情的表白：“我一定尽我最大能力保护你和琼琼，再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了！”
热烈的情意，使多年独善其身的女人的身子异乎寻常地飘忽起来，那一时间的凝情，使她不由自主地迎合，几乎快要从娇喘中冲破理智的防守时，却仿佛得到某种警示，她忽然躲开了那片热烈似火的唇，挣脱出厚实的怀抱，竟然跌跌撞撞地逃也似的回屋去。从窗口望去，只见刘铁树依旧在月光下徘徊不安，长吁短叹。
林露娜泪水湿透了枕巾。
刘铁树自从那晚吻了林露娜后，一直都有些激动不安，没想到有文化有内涵的女人可以那么香，他几乎是贪婪地吸吮着那种吐气如兰的唇齿间的气息。可当林露娜中途退离时，他十分惆怅，不舍得那种千年等一回的拥抱热吻，他希望爱的膨胀能淋漓尽致的爱到底，他不敢想像，林露娜如果永远从自己的生命中逃离的话，他还有多少快乐可言？所以他几乎快悲从中来，有一股无名火气徒地升起。林姐肯定是因为客居他乡，是偏来凑事横插一杠的继母娘让本已平定了的琼子受了刺激而发病。假如他刘铁树能让林露娜母女生活得清闲自在无病无忧多好，那他跟林姐就会是一对与世无争的神仙眷侣了。
那几天刘铁树七想八想都有点神思恍惚，他不敢直视林露娜那双含着痛苦的美丽的眼睛，他的眼光变得躲闪不定。
林露娜知道其中原因，但她在女儿与爱人之间，暂时还不能分成两半。
她必须要等女儿康复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在爱人的怀抱中，好在刘铁树能适当调节到他自己的情绪。这一种情，刘铁树从未体验过的，那就是幸福着她的幸福，痛苦着她的痛苦。但他清楚地知晓，自从与这个女人相遇并相知后，他还没见过她满怀幸福的心情。她太苦了，幸福离她有多远？他能给予她幸福吗？
他格外忙碌地帮姐姐家干活。
刘铁树来帮干活是很受姐姐姐夫欢迎的事。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深山僻壤，刘铁树不可能来帮干活，必然会因以生产队计工分为凭的限制。可这磨盘山本来加起来也就几户人家，只有数量不多的三不像的多棱梯田，也就成了不言而喻的包产到户，虽然也受按劳分配政策所左右，但与人群集中的地方相比还是宽松一些。于是刘铁树天晴帮劳作，或帮姐姐开荒种菜，下雨就帮姐夫做篾器，一闲下来还会到山林里逮几只山鸡野兔或带琼子去拾木耳秋果。
经过中西药和草药调理，琼子的病没有再发，她喜欢帮着铁花姑姑做家务，日子总算过得没那么提心吊胆了。她很快适应了山居生活，帮着摘兔草，喂鸡鸭，林露娜见女儿好得差不多，便担忧她荒废了年华，也适当教女儿几个英语单词或一段课文，不管有不有用，刘铁花找出刘铁花女儿的课本给琼子温习。如果她不是病了一场，正是求知欲旺盛的记忆力强的花样年华，林露娜完全有信心给女儿补习好英语，她只希望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带着女儿去英国与母亲弟弟团聚。
又是一个日落霞美的黄昏，屋子里的人都还在吃饭，林露娜一放下碗筷就习惯性地出屋散步，秋风吹拂着树木发出一阵阵如歌的鸣叫，她心情立马陷入低谷。知书识理的人比谁都清楚，刘铁树为了她母女拒绝了那个洪佑媛而选择惊世骇俗地带她“私奔”，但寄人篱下又岂能草率结合，如果私订终身，这里的确是世外桃源。她自己也分明能感觉到，自从来到这儿之后，她更进一步彻悟了，她不能回望来时路了！
自己不仅被组织上入了另册，还成了畏罪自杀的顽抗分子，在革命造反派心目中，她的生命早已是轻如鸿毛地随风而逝了，既然这样，她林露娜只怕永无出头之日，还不如就此自暴自弃了。
林露娜一想到“自暴自弃”这句成语来作为自己未来的人生目标，不可抑制的一股悲凉从脚底升起，一个人被剥夺了政治生命，活着的意义就只剩下了人间的一切世俗了。然而世俗也不能容忍像她这样的异已。试想已从大家心目中死去的反革命特务坏女人如果再现人间，她若重新出现在校园，或许大家真会把她当作鬼看待的。她想到此时，猛地一惊，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身心好似置身于遥远的北极冰地，此刻，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双肩膀靠一靠，需要有力的怀抱给予她一份女人渴望的温暖。
没有比刘铁树更适宜的肩膀与怀抱！只有他才会给予她一份安全感！
但她知道刘铁树窝藏她已担上了极大的风险，曾暗地叮嘱他姐夫姐姐要守口如瓶，对他们的任何亲人都不能讲林露娜是被揪出的牛鬼蛇神。
就在林露娜打算彻底改变命运大胆跟刘铁树倾心相爱而定下感情的归宿时，她甚至打算郑重其事地征求女儿的意见，却不料刘铁花的小女儿放假归来给她带来一场痛彻心肺的灾难。
当时她沉浸在大自然里的暮色里，呼吸着竹木花草散发的气息，她只想在这宁静的环境里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她在矛盾的思绪里挣扎，总觉得这与世无争的日子虽然闲适，但觉异常压抑落寞，尤其担心女儿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她又的确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美好的情感来填塞与安慰空虚的心灵。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忽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林姐，有风啊别着了凉！”话音刚落便给她披上了一件衣衫。她微微地惊颤，竟然不知刘铁树怎么就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
林露娜透过朦胧的暮色，看到刘铁树的浓眉大眼中有一束凝聚着深情的光波似在燃烧，灼灼地直视着她，是那么专注而痴迷，使她心一阵狂跳。她不由自主地等待他的靠近。
刘铁树很快便升起一股不容抗拒的霸气，将林露娜紧紧抱住，唯恐她又像前几天那样中途逃开。他火一般滚烫的唇不断地吻着她的脖颈，林露娜终于难以自持，当她主动仰起唇，刘铁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她的唇瓣，迷惘与沉醉是属于热恋中的浓烈，俩人的唇舌转瞬间已缠绵在各种秋虫的鸣唱中。
不知拥吻了有多久，直到幸福的长吻拂去了痛苦与愁烦，然而正当彼此都有将柔情作进一步的销魂时，远远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暮色迷蒙中，俩人定睛细望，只见远远地有一位背着包的女学生正朝张家层层石级而上，她是刘铁花的小女儿张晓丹。她认出是刘铁树时，便高兴地喊了声小舅，走上前去的刘铁树迎接着很少相见的外甥女，他为林露娜作了介绍。又将林露娜介绍给晓丹，但他不敢说真话：“晓丹，她是市立歌舞团的林老师，因病休来你家住上一段，说这儿是天然的疗养区。”晓丹微微一怔，以明显警惕的眼神又打量了她一下，只是礼貌性地朝林露娜笑了笑便回屋见父母去了。
刘铁树望着甥女的背影，谦然地对林露娜说：“林姐，这小姑娘虽说不是你们二中的，但她参加了造反派加入了红卫兵。不过你要是跟她相处久了，她肯定与你最有话聊，因为你们都是有文化素质的人。”
“看你说的，还不知晓她会不会排斥我这个特务破鞋不？”
“那你放心，你只要看我老实本分的姐姐姐夫就知道他们的女儿有多好。”
“你外甥女长得很水灵呢？将来会是大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