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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司徒华光冲出碉楼,刚到门口,却差点和一个黑影撞了个满怀。那黑影一声低呼。华光凝神一看,正是前两天晚上替沈琳去找衣服时,差点抡了自己一扁担的那位阿叔。那位阿叔满脸惶急:“日本人进村了,这里是藏不住的,快,跟我走!”

华光还在犹疑,沈琳一推他:“快,跟阿叔走!”

两人跟在阿叔后面拐入村里的小巷中。耳中已经清晰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朝他们原来藏身的碉楼直扑而去。三个人七拐八拐转到了村西头的一间茅屋里。那位阿叔摸索着扒开地上堆积的一大堆柴草,用力掀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洞口。待沈琳和华光跳进洞里,他又将木板盖在洞口。地洞很小,两个人只能够紧挨在一起蜷缩在里面,连腰也直不起。稍微一动,灰尘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弄得满脸满嘴的灰,连眼睛也睁不开,气也喘不过来。华光和沈琳听着他在上面一片忙乱,知道他在木板上堆放柴草。随后,又听见他的脚步声匆匆远去。

鸡叫头遍的时候,他们从迷糊中惊醒过来。头顶上传来杂乱的响动。两人心里又惊又疑。沈琳将小手枪握得紧紧的,身子紧贴着华光。

头顶的木板被掀开了,一片微光扑了进来。正是领他们躲进这里的那位姓何的阿叔。沈琳和华光都松了口气,觉得好像在这里已经困了几千年,终于得到了释放。

何叔伸手将他们一一拉上去,这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位挺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何叔低声道:“日本人还在村子里守着,将村子团团围住了。”

那中年人站在门口两边望望,朝何叔一点头,转身便走。何叔忙招呼两人跟上。趁着天色未亮,四个人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大宅子。进屋之后,那肥胖的中年人径直领着他们上了楼,进了一间书房。何叔这才向华光与沈琳介绍:“这位是何一涵何老板,是我的本家兄弟,也是檀城赫赫有名的人物。”

沈琳惊疑道:“莫非就是……”

何一涵摆摆手,笑道:“莫提,莫提,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倒是两位年纪轻轻,便有为国赴死的气魄,令何某汗颜。”

沈琳与华光连忙向两人道谢。何一涵招呼大家坐下,叙谈开来。沈琳和华光才知道,日本人是在不惜一切代价想抓捕他们俩,已经闹得满城皆知。沈琳也约略讲了一下他们冒充日本兵进据点骗药品的事。

何叔那张樟树皮一般皱巴巴的脸上舒展开得意的笑:“怎么样?一涵兄弟,我没说错吧?我一听说日本人要在这一带抓两个年轻人,就猜到是他们俩了。呵呵,想不到我今天也做了一件抗日的事情。”

何一涵竖着大拇指:“有胆!好样的!平日里乡亲们都以为你是老鼠胆,全村就数你最怕老婆。可到关键时刻,你胆子比谁都大。”

何叔满脸红光,像喝了半斤烧酒:“两位,告诉你们,我这一涵兄弟平日里最恨日本仔。他的祖父展雄公当年就在邓世昌将军的舰艇上当兵,甲午战争中,展雄公与邓将军一起与日本人血战殉国。昨天半夜里,我和他一说你们藏在我家柴房里,一涵兄弟就跟我说,我们一定要将两位抗日英雄救出去,否则没脸见先祖。”

接下来的一整天,沈琳和华光都藏在何一涵的书房里。日本人也没再逐户搜查了,只是将进出村子的路封锁得死死的,另外有一支巡逻队四处搜寻。何一涵做事甚是稳妥,绝不让其他人进入书房,茶水饭菜都是由他亲自端入。四人反复计议,均觉得趁明日端午龙舟赛人多的时候混出村去是最佳方案。

第二天天刚亮,村子里就响起了一片锣鼓声和鞭炮声。原来是横水村的龙舟队已经在操练了。锣鼓鞭炮一响,立即引得各家各户的孩子奔出门去,嬉闹一片。沈琳已经换上了一套农家妇女穿的蓝底白花对襟夹衣,跟着何一涵的老婆一起混进了煮饭的女人中。

何一涵作为龙舟赛的赞助人,每年都不例外地要为本村的龙舟手们鼓鼓劲。他站在数十个穿着黄色短褂的年轻人中,望着这一张张兴奋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他情不自禁地抄起鼓槌,猛力地敲打起来,鼓声震天响起。

正在激动兴奋之中,有家人来报,说是日本人将进村的路死死封锁着,外村想进来看划龙舟的百姓都被堵在村外进不来,本村的人也一律不准出去。“日本人将炮也拉来了。”

何一涵听了,激动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中。看来让华光和沈琳随着人流混出村去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了。尽管这种情况事先大家都已经预计到了,但是他的心里仍是像跑进了一只四处蹦跶的老鼠一样忐忑。昨天晚上,他得知了华光就是司徒振南的儿子之后,内心又多了一份对故人之后的情怀。

虽然日本人封锁了横水村,令前来横水村观看龙舟比赛的人剧减,但是放眼望去,檀江两岸已经挤满了观赛的人。今年参加比赛的龙船共有十条,分别来自附近的十条村子。因为是何一涵赞助,因此主观礼台和颁奖台都设在横水村临江的一片开阔地上。要是往年,各村的代表都早已经聚到了横水村,可今年,坐在观礼台上的都是本村的老人们。

孩子们不在乎谁坐在那台子上,他们尽情地在水里闹腾,水花飞扬。按照风俗,这叫“洗龙舟水”,洗去身上的霉气,换来健康平安。何一涵此刻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谁在观礼台上就座,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江面,心里在嘀咕:“该到了吧?”

“大家看,来了,何老板的花艇来了!呵呵,何老板,今年装了多少靓女来呀?”身旁有人叫嚷道。

原来,这是何一涵的一个发明。每年端午龙舟赛,他都会安排自己那条超大的豪华花艇载上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前来为桡手们加油打气。待比赛开始之后,花艇会驶到终点位置,姑娘们会将手里的鲜花抛向获胜的队伍,并向获胜的桡手们眉目传情,飞吻示爱,将后生仔们撩得心旌摇荡,热情似火。使得划龙船这项男人的活动平添了几分妩媚,这也成了横水村龙舟赛的一大特色。

这时,花艇驶近,船上披红挂彩,船上二十多个服装艳丽的姑娘嬉笑雀跃,成了江面上一道吸引眼球的风景。

这时,何叔领着华光和沈琳已经混杂在岸边观赛的村民中了。一俟船靠岸边,便立即领着他们俩上船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何一涵回头一看,一队日本兵端着枪跑进村来,吓得村民们纷纷抱紧自己的孩子闪避。那队日本兵迅速在观礼台一带警戒起来,几个兵端着枪守在了花艇前。何一涵心里一凉,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从日本兵的队伍后面走来两个人。正是原来的檀城县长赵光陪着日本军驻檀城中队中队长冈崎正一。

“呵呵,何老板,我听赵先生说,横水村每年划龙船都特别热闹。今年有共产党的暴徒逃入这一带,皇军正在搜捕。在下原本想取消本次划龙船活动,以免暴徒趁乱逃匿。还是赵县长建议说不该取消这千百年来的民间盛事,否则怕激起民变。”冈崎正一注目凝视江面,“何老板呀,皇军给你面子,还请你也给点面子给皇军啊。”

何一涵赔笑道:“一定,一定。”脑子里急速地盘算着。看来将华光带上船逃走是不可能了。

冈崎正一饶有兴趣地望着人头涌动的江岸:“在我的家乡,每年都评选樱花皇后,姑娘们都穿着最美的和服来参加。哈哈,何老板,你也带了不少姑娘来呀。看来你手下的姑娘也很美呀。”

何一涵尴尬地笑笑,望着不能靠岸的花艇,试探道:“冈崎队长,按照惯例,我要先去给我这一船的妹仔派个红包,就先失陪一会。”

冈崎正一哈哈一笑:“去吧,去吧。只是其他人就不能靠近这船了。请何老板原谅。”

何一涵无奈,仍满脸堆笑地挺着大肚子走下台去,挤到水边,扬着手大声招呼:“靓女们,上岸吃粽子,领红包。”

时近中午,突然江面上鼓声大作,江两岸欢声雷动。比赛开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上。欢呼声、加油声伴随着密集的鼓声由远而近,如层层巨浪翻卷而来,将这五月天烧得滚烫。随后,十条三十多米长的龙船翻江倒海般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每条龙船上六十名桡手身穿或红或黄的短褂,露出晒得黑红的强壮的双臂,随着重重的鼓点,手中的桨齐刷刷地飞扬、翻卷,溅起密密的水花,包裹着平贴在江面上的红色龙船。龙船如箭齐发,水花伴船盛开。男人们整齐而充满力量的动作,此起彼伏而又短促如爆竹乍响、惊雷滚动的号子,船头高扬的鼓槌和红色大鼓,船尾飞扬的旗幡,将往日单调的江面装饰一新,将拘谨而沉闷的农人们的内心彻底点燃。两千多年前一个浪漫而郁闷的中国诗人的悲壮沉江掀动起了举国上下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的水上狂欢,此中又包涵着中国文化怎样的衍变呢?

坐在观礼台上的冈崎正一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震撼之余,他的内心涌动起隐隐的不安,因为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令他恐惧的力量,来自中国民间的、那些平日里总是以恐慌的眼神望着他们,腰间系着草绳,穿着吊脚裤的中国农民在某一种状态下爆发出来的力量。

何一涵此刻比任何人都紧张地盯着江面上飞驰的龙舟。他在寻觅其中一条船上的一个身影。这是他刚才在被姑娘们簇拥着走进家门的一刹那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他完全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个想法是否还存在漏洞?他气喘吁吁跑上书房和沈琳、华光简单地商议了一下,就开始付诸实施。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这也许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立即让何叔叫了正准备出发的横水村龙舟队的队长和一名桡手到家里来,让华光换上桡手的衣服,又匆匆给华光刮了个光头。趁着何叔给华光刮头发的工夫,何一涵又反复向队长叮嘱了一番。收拾停当,便由何叔和队长领着华光混进了桡手队伍之中。在众乡亲燃放的欢送的鞭炮声和弥漫的烟雾里,华光顺利地从站在江边警戒的日军的眼皮底下上了龙舟。队长一声令下,龙舟如箭离弦,逐波远去。

知道华光已经上船离开,何一涵和沈琳都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何一涵又将聚在楼下的姑娘们叫上楼来,挑了一个身材和沈琳差不多的,让她们互换了衣服。又令姑娘们替沈琳涂脂抹粉,梳妆起来。一番打扮之后,连沈琳也认不出自己了。何一涵又反复向姑娘们作了交代。临了,他双手叉腰,圆瞪双眼:“都给我乖乖地听话,这事办好了,明天每人赏一个翡翠手镯。要是谁走漏了风声,我就不是你们的契爷,而是你们的催命阎王!”

此刻,何一涵的心像一只被人拼命往水里按的葫芦瓜,一沉一浮,一喘一跳。终于,十条龙船接二连三地冲向了终点。花艇上的姑娘们开始朝获得冠军的龙船上的男人们抛洒鲜花。男人们振臂欢呼,又将大鼓敲得乱响。热闹了一阵,花艇开始掉头缓缓地离开,获胜的龙船也朝横水村的观礼台划来,准备领奖。何一涵这时才发现,背上凉津津的,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半个时辰之后,花艇停泊在檀江边的一处野竹林边。沈琳和华光快步走下船去,钻进了竹林之中。就在龙船接近终点的一刹那,在队友们的掩护下,他潜入了水中。花艇上早已经准备好绳索,将他拉上艇去。姑娘们按照何一涵的吩咐,热闹一番之后,便迅速将花艇驶离了横水村。

司徒振江在山崖下找到沈雁行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幸好摔下来的时候,他的同伴替他垫了一下,才没当场要了他的命。但是他的腿和腰椎骨都已经摔断了。肩上和腹部的两处枪伤仍在往外淌血,将身上的那件破军装湿了一大片。脸上也被弹片刮破,被拉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振江背着他一口气赶了几里路。一出林子又遇到了前来搜山的五个日本士兵。这时他也不敢再犹豫,抬枪就射,一连撂倒了四个日本兵,最后那个日本兵被他一脚踢翻在地。振江也顾不上补他一枪,背起仍然昏迷未醒的沈雁行就跑。

在半山腰的一条村子里,正好看见有个汉子推着一辆堆满禾草的小板车经过。振江将他拦住。还没等他开口,那汉子见他手里端着枪,身上血迹斑斑,吓得扔下车就跑。振江忙将沈雁行抱上车,将手里的枪也塞到车上,用禾草盖好。又将身上的血衣脱下,光着膀子,推着车就走。一路上不敢走大路,东躲西绕。到天近黑的时候,他绕到了大林村司徒常发家的门口。

大林村早些日子被日本兵抢了一次粮,老村长司徒林茂气不过,和日本兵争执起来,被几个日本兵用枪托活活打死了。司徒常发知道父亲被打死后,一个人提着枪追上去,打死了一个日本兵之后,便跑进了紫云山中,两个多月都不敢回家。近些日子,见日本人没怎么出现了,便有时壮着胆子溜回家中来和老婆亲热一番。一有风吹草动,撒腿就跑。这天,他趁黑溜回家,心急火燎地将老婆抱上床,刚把老婆的衣服扒掉,就听见门被“咚咚”敲响。两人惊疑不已。司徒常发提起裤子就往窗口上爬。他老婆也忙穿好衣服,声音发抖:“谁呀?”

门外传来声音:“阿嫂呀,常发在家吗?我是他振江叔呀。”

司徒常发也听出了振江的声音,一跤跌回床上:“丢,吓死我了,阿叔呀,要是我这辈子再硬不起来,那就是你害的!”说着,示意老婆去开门。

振江将沈雁行背进屋里。司徒常发忙打发老婆去门外盯着。两人手忙脚乱地帮沈雁行清洗了伤口,抹尽了身子,上了些药,包扎好,又喂他吃了些粥水。忙乱了半宿,两人才坐下来喘口气。两人商议来商议去,觉得将沈雁行藏在哪里养伤都不安全。最后还是决定连夜将沈雁行护送上山。

将沈雁行在山寨里安顿好,司徒常发留下照顾着,振江又赶下山去,为沈雁行寻药。刚进了家门,便累得一头栽倒在地上,把秋月脸都吓白了。幸好休息一下就缓过劲来了。秋月听说沈雁行受了重伤,忙叫醒回家歇着的儿子司徒成林起来杀了只鸡炖着。自己又赶到镇上买药、请医生。待收拾停当,振江也恢复了精神,两人便匆匆忙忙带着医生上山。

司徒成林和沈琳分手之后,便和同校的一位女教师相恋,结婚也已经五年多了,三个孩子最小的也已经两岁多了。这次领着妻子和儿女一起回家,平日安静的家里变得热闹起来,三个小孙子嘴里不停地叫着“阿公阿嬷”,振江和秋月心里都甜滋滋的。

日本人进驻檀城之后,成林所在的檀江乡村师范学校一直不太安定,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就换了两位校长,均是因为上面认为有人在学校散布抗日言论,校方管理不力。成林是中文教员,也被警告了一次。那是他在讲授王维的诗《使至塞上》时,讲得激动起来,又信口发挥,说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头再圆,也要被长河吞没。这奔流的长河就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这番话差点没要了他的命。幸好他的一位在教育部门做事的同学帮他遮掩过去,才没被捅到日本人那里。挨几顿骂是免不了的。

这次回来,他心情原本很郁闷。在家里见到远渡重洋,回国参加抗日的郑炯和陈少锋后,顿时觉得像遇到了知音一般。郑炯和陈少锋休养了几日,伤势也已经大好了。

这天中午,司徒成林陪着郑炯和陈少锋喝了两杯烧酒,正觉得有些头痛,却被孩子们缠着讲故事。故事刚开了个头,就听见村前像炸了锅似地叫:“日本仔来了!快点走呀!”紧接着,村场上鸡飞狗叫,许多人冲出家门,边跑边扯着嗓子叫着自己的老人孩子。

司徒成林大惊,也大声叫着老婆和郑炯、陈少锋。自己则抱起最小的儿子,吆喝着往后山跑。跑了几步,发现大家都没跟上来,只得又折转身冲回屋里去。原来是何成彪手攀在床架上不肯起身,郑炯他们正极力劝说他一起躲一躲。

成林见状,对何成彪吼道:“阿公,你想害死全家呀!”何成彪面色一沉,一口痰朝成林脸上飞去:“要逃你们去逃,连你阿爸也不敢这么对我说话。”

成林脸一红:“阿公,快走吧,郑大哥和少锋兄弟都是日本人要抓的人呀,您别犯糊涂了。”

何成彪这才站起身:“你们走得快,先走,我跟着来。”

众人奔出门口才发现已经迟了,上后山的路已经被日本人彻底堵住了。一些去到山边的村民都被赶了回来。村场里足有几十个端着枪的日本兵正往各家各户闯。郑炯和陈少锋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拔腿奔向江边的一堆灌木丛。待他们刚刚藏了进去,日本兵已经朝他们家奔了过来。

这回是冈崎正一亲自带队袭击了回龙村。在横水村看划龙船时,他突然得知,那个领着二三十个士兵与他周旋了几个月的国民党军官沈雁行跳崖之后竟然没有死,而且被一个须发渐白的农民救走了。更令他震惊的是那个须发渐白的老头竟然四枪击毙了他的四名士兵,还一脚踢伤了一名士兵。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五名荷枪实弹、训练有素的帝国军人竟然被一个中国农民一阵风似的就干掉了。得到这个消息后,他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能容忍那个国民党军官还活着,他更希望见到那个令他震惊的中国老头。

从赵光嘴里得知,那个中国军官沈雁行的老婆是回龙村人,他很有可能潜回到回龙村养伤。从赵光的眼神里,冈崎正一立即感受出赵县长对那个中国军官的刻骨仇恨。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听他们之间的故事。龙舟赛一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带着队伍向这里开拔。在最近两个月里,已经有三十多名日本士兵死在这个中国人带领的那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攻击下。他必须全力以赴“搞定”他。“搞定”是他新学的,近来常夹在日本话里讲的一个词。

翻译在一遍一遍地向村民们复述着冈崎正一的话。村民们将自己的孩子搂得紧紧,眼睛耷拉着望着地面,像一堆静默的土疙瘩。冈崎正一发现在这里见到的中国人和以前在中国北方见到的那些中国人有着明显的不同。北方的那些中国人要么就冲他们横眉怒目,要生吃了他们似的;要么就在他们面前点头哈腰,一脸媚笑。可这里的中国人个个却都像一截截老树木头一般,除了被拼命掩饰住的惊慌之外,没有别的表情。这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愤怒而羞辱。

“谁是沈雁行的家里人?说出来,只抓沈雁行。不说,通通死了死了。”冈崎正一有点失去耐心了。

仍是一片静默。村民们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冈崎正一走到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面前,瞪圆双眼:“你,沈雁行的家人?”

女人是瘸子司徒盛才的二姑,丈夫民国十年去了澳洲,家里只剩下她和领养的一个傻儿子。她被冈崎正一盯着,脚下发软,突然身子一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她身后的司徒盛才忍不住,叫道:“她不是沈什么的家里人,她是我二姑。”

冈崎正一微微一笑,终于有人肯说话了。他一指司徒盛才:“你说,谁是沈的家人?”

司徒盛才走南闯北,胆子大些,忙小心翼翼道:“我知道那个人,是当官的。他老婆是我们村的,可他老婆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她老婆家里的人都死了……不信,你们看,那屋,是他老婆家的祖屋,没人住了,快塌了……”

冈崎正一顺着他的手指盯着远处看了看,慢慢地摇摇头:“不,不,他老婆还有舅舅、兄弟什么的,也要说出来。”

司徒盛才也摇着头,支吾道:“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了。”

“不,你一定知道,我如果在你肚子上割一刀,你应该就知道了吧?”冈崎正一拔出腰间的长刀,用手指轻轻一弹,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在凝滞的空气中回荡。两个日本兵立即冲入人群,将司徒盛才拉了出来。

司徒盛才面色煞白,说话声音抖得厉害:“真的……没有了……都死、死光了。”

冈崎正一手里的刀开始轻轻地在他那张白茄子一样的脸上刮着,刚刮了两遍,司徒盛才便觉得下身一热,裤子全湿了。他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带着哭腔:“真……没有了,死光了……”

冈崎正一轻轻地摇摇头,眉角挑了挑:“别哭,男人嘛,我们日本男人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我相信你。我再问你一件事,这一两天村里有陌生人来吗?说老实话。否则——”他蹲下身子,将司徒盛才从地上拉起来,“我会杀了你,还会杀了你的孩子,你的老婆,你的父母,全家!”

司徒盛才仍有些站不住。他目光呆滞地看看身后的村民。他看见司徒成林和他老婆搂着自己的孩子缩在一旁,他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这些天,全村人都知道振江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是从南洋回来参加抗日的好汉子。郑炯卖子救国的事迹已经家喻户晓了。

长刀在司徒盛才的脖子上轻轻地划着,一道血线立即浮现出来。司徒盛才觉得脖子上一痛,身子又开始往下坠。他听见面前那个年轻的日本人懒洋洋的声音:“我已经看见了,那个胖女人是你的老婆吧?她手里还牵着两个孩子,那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呀?”

司徒盛才感觉实在扛不住了,嘴巴一张:“我……说了,是有两个陌……”

话未说完,便听见身后人群中有个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跛佬!你要敢说,我捏死你!”紧接着一条身影从人堆里狂奔而出,有两个日本兵猝不及防,被他撞翻在地。他一边狂奔,嘴里还在大叫:“谁要敢说,只要我不死,回来一定捏死他!”正是司徒永堂的儿子司徒汉。

冈崎正一听不懂他的话,正不明白怎么有人突然发起疯来。这时见他已经奔到了江边,顿时醒悟过来,大叫:“拦住他!”可是,已经迟了,司徒汉已经从高高的河岸上跃入江中。几个日本兵扑过去,举起枪朝江里乱射了几枪,发出一串闷响。

司徒盛才刚刚张开的嘴巴立即闭上了。他是个精明人,知道自己要是说了,便立即成了全村人心目中的公敌。司徒汉是个蛮人,说不定真会捏死自己。

司徒盛才看见司徒汉跃入江中,情急之下,也突然发力往江边跑。只可惜他忘记自己是个瘸子,远远没有司徒汉的灵活与彪悍。他刚跑出两步,便被冈崎正一的长刀无声地插进了他的后背。

冈崎正一已经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他已经从这个瘸子刚才目光的游离中发现了线索。他相信自己这种观察力的准确性。他将刀上的血迹抹得干干净净,插回腰间,这才慢慢地走向人群里的那个瘦瘦高高,像个读书人的年轻人。

司徒成林一看见冈崎正一缓步走向自己,立即觉得心往一处见不着底的深渊里掉,失去任何依托,也失去任何方向地急速下坠,就像一颗石头落进了深深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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