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1)
左小蛮重见天日,却未曾看到久违的阳光。
这一日,天幕昏暗,雷声于密集的云层中隐隐伺动,平添了几分无以名状的压抑心情,逐渐阴沉的天际,似是暴风雨前夕的前兆,又仿若回到了不眠的夜晚。宫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缤纷色彩快速倒退,左小蛮无心欣赏、步伐沉重。
深藏不露的狱卒——老二老三一左一右,老大在前方引路,时不时地朝后低声吩咐,“看好了她,别去殿上的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是是是。”老二老三精神一凛,连声应道。
左小蛮显得精神恍惚,不去辨听耳边的话,只是木然地被人拉着前行,手腕擦出了道道红痕,她也早失了痛觉,仰首,一声轰鸣叫人心魂共颤,狂风敲打在人们的身上,却无法将恐怖吹走,将痛苦吹走。
妃子朝臣人人盘算,太监宫女人人自危。前一刻,大雁国新的帝王——皇甫俊在御花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太后。他那年轻骄傲的面容上没有喜悦,却愁容满面,登基大典前的一个月,看来,将是多事之秋了。
先皇的灵柩最终被迁至大雁皇室陵寝下葬,风中白幡飞舞,洁白的冥纸翩然落下,鼓手吹奏的悲哀旋律久久不散,帝都笼罩在凝重的白色之中。
悲伤,如何不悲伤,大雁的明天如何,谁也不知。
御花园,石桌旁,皇甫俊独酌美酒,风起,银钉阴冷,俊颜上无一丝笑容。
还记得幼时误闯此地,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的父皇披散着发、凌乱衣衫,看上去尤其颓废,见了傻掉的皇甫俊,便是狠狠地一记掌掴。疼痛,仿佛还在。如今,沉重的皇陵之门已然隔开了生死。
皇甫俊犹记得父皇脸上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只有他知道,已逝的大雁之王在那一天、那个角落里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窥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哭了,很悲伤、很无望地哭了,那是所有人不曾见到过的脆弱姿态,从前的父皇踌躇满志,以后的父皇颓靡不振。而从未有人知道不可一世的帝王竟会独自饮泣,他醺然地大声诅咒,诅咒无法平定的蛮夷之地,诅咒他们的凶残……
他更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父皇的泪水在那一刻坠下,一颗一颗,他的眼泪比后宫失宠的嫔妃们的眼泪更为沉重。那里面,不仅袒露了他的伤感绝望,更是渗透着尊严悲哀,他痛哭的一幕如同一场再也散不去的大雾,长久地蛰伏在皇甫俊的心里。
痛了、恨了,也懂了。
那时起,皇甫俊就立誓要做个好皇帝,万人敬仰的好皇帝,平定蛮夷,完成父皇的心愿,做个不沉溺情色、不被凡事所扰的好皇帝,不再步父皇的后尘,不再令自己后悔。
可是……
“皇上,死囚左小蛮已押上殿,文武百官早在‘泽清殿’候着了。”身旁侍奉的小太监回报,言毕,静静地退到一旁。
烦恼的是,如今,皇甫俊也遇到了关乎****的难题,是救她从而弃江山,还是杀她得江山?
如何抉择?
此时恰值夏至,温暖的春正在悄悄地不见,随之而来的是恼人的闷热,先皇生前最爱的御花园内新长出了荷花,粉的、白的、深深浅浅开满了一水间,似是生机勃勃。
风儿吹过,香意沁人。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迎着母后慈爱的目光,迎着官员们崇敬肃穆的眼神,他步入了,雕栏玉砌的朝堂,脚下的所有,都是他的天下。
这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万般阴谋在粉饰的平静之下,蠢蠢欲动。
太后的视线一触及端坐微笑的兰妃时,即刻泛起了深深的恐惧,而夜良孟与龙玉子的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诡异笑容。先皇已逝,兰妃理当守在陵墓之外,此时此刻,她却昂首坐在太后身畔,朱唇犹带笑意。而身为帝王的他,却无法阻止,只因,母后服下了国师龙玉子所炼的“仙丹”,亲人受制于他人,令皇甫俊不得不忌惮他们三分,早知他们有反意,却不知来的那么快。
龙椅冰冷,步步惊心。
皇甫俊朝周遭望去,不禁心生疲累,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充满了危险与孤独,就像是一座孤岛,他与下面的人距离如此遥远,隔着的不单单是几步,即使在心里呐喊得再大声,也无人听到,无人支援,身旁,已无人可信。
他道,“众爱卿平身。”
方坐稳,但听阶下有人启奏道,“禀皇上,刺杀先皇的死囚已押至殿外。”
皇甫俊颔首,一脸肃穆,“带上来。”
他再见她——左小蛮,却是这般境地。
狱卒退下,百来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跪在殿前的左小蛮,她抿唇,干燥的唇瓣裂开了口子,小脸看上去有些浮肿,“草民左小蛮,见过皇上。”
皇甫俊还未开口,龙玉子抢白道,“你这贱民,可知犯了何等弥天大罪,你当自称罪人才是!”
“此案由朕亲审,国师有何异议?”皇甫俊开口,不怒自威,气氛登时冷得令人窒息。
“臣……不敢。”龙玉子垂首,神情如常地退下,末了,他轻轻一瞥,甚至有着看好戏的意味。
左小蛮悄悄地依次望向殿上的人,太后面色苍白地坐着,一言不发,她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椅背,像是在忍耐何种痛苦;文武百官或是面无表情,或是板起严肃的脸孔。她还是看见了龙玉子嘴角那抹不易觉察的狡黠微笑,以及兰妃如箭一样锐利的眼神,他们就像是捕捉猎物的猛兽,在暗中冷笑,无声地张开阴谋的网,让无尽的黑暗将万物吞噬。
担忧的感觉油然而生,皇甫俊是年轻的王,骄傲的王,怎么与这些狡诈多端的人对抗?她忘不了,他说过,不管你是左小蛮还是古弄影,你都是我的朋友,这句话,曾令她动容。
“左小蛮,原本应在监牢里的你为何会出现在‘飞鸟阁’?”皇甫俊淡漠地望着她,黑眸冷然深邃,藏在其中的是刻意的疏离,但问出的话却明显在保护着小蛮。
左小蛮应道,“是宫中的公公带我去的。”
此言方落,众人哗然,她的话证实了事件并不单纯,其后还有更大的黑幕,官员或真或假地互递眼色,心中怕是惴惴不安、亦或是窃喜不已。
闻言,兰妃一笑,似是满意。
皇甫俊眼一眯,又问,“你口中所说的公公,可还认得?”
“认得。”
不待左小蛮再说下去,兰妃慢悠悠地对皇甫俊道,“皇上,您定不能让杀死先皇的凶手逍遥法外,臣妾以为,左小蛮不过是受他人操纵的傀儡罢了,那背后的黑手才是罪大恶极。若是她愿说出真凶,免她死罪也未尝不可,皇上,您说呢?”似是在与皇甫俊说,实则说与左小蛮听,似是在为左小蛮说话,实则是绕着弯子威胁。
闻言,静默。
左小蛮唇角微动,似是讥讽,动作极小,却衬出了她桀骜不驯的气质。
皇甫俊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近左小蛮,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极轻极轻地说,“左小蛮,有人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半句是否是她杀死了先皇,只因,他信她。自始至终,她也未曾想过接受兰妃的交易,冤枉他、救自己的命,只因,她是他的朋友。
“是。”左小蛮答,掷地有声。
泽清殿沉寂,空气倏然稀薄。
“何人?”
左小蛮昂起漂亮的下巴,大声地道,“就是殿上兰妃娘娘,是她策划了这一切,是她让我去了飞鸟阁,是她杀死了先皇!”她说完,嘴角浮起一抹释然的笑容,眼里写满了轻狂,已到此地步了,若说畏死,未免可笑。
一个霹雳骤然划破天空,带来了轰鸣的声响和短暂的光明,酝酿已久的暴雨转瞬便已成倾盆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