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白天方才来过的小镇，到了夜晚，却多了一种难言的姿色，惑人的，耀眼的，也许，不是景物变化了，而是由于身边的人不一样了，所以一切变得倏然不同了。
左小蛮看上去特别高兴，她一直未曾松开古沐风的手，若是掌心微微的一松，她会更牢牢地牵住，左小蛮笑着，脸蛋比初见他时丰润了许多，酒窝更深，“沐风哥哥的手好温暖，冬天都不怕冻了。”
“弄影怕冷吗？”古沐风俯首浅笑，更紧更紧地握住她的小手，把温度不吝啬地传递给左小蛮。
左小蛮想了想，道，“怕啊……”她记得大漠的天气，永远是叫人措手不及的忽冷忽热，或许白天还是艳阳高照，使人汗水淋漓，而到了夜晚，破陋的屋子根本就抵不住严寒的侵袭。
要不是古沐风的“误会”，她左小蛮或许还在荒漠里过着今时不知明天是否还存活于世的日子；要不是古沐风的包容和温柔，她左小蛮或许还是那个带着点小心机，永远只知算计他人的流浪商人；要不是古沐风的殷切关怀，她左小蛮就无法敞开心房，无法去真心喜欢一个人。
古沐风，这个人，这个名字已然在左小蛮的心中镌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他比任何的财富都要珍贵，他承载了一段与幸福有关的记忆，他或许不是亲人、不是朋友，却是比生命还要沉重的存在。
什么事情都会完的，快乐的、不快乐的，所有的相遇、守护、苦难与离散都会随着岁月研磨而渐渐消失不见，唯独此刻她依靠着他，左小蛮才觉得，她是存在的，属于她的幸福，是存在的。
“沐风哥哥，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左小蛮扬高了头，让古沐风看清她眼里的真诚，或许，她很爱骗人，至今连真实的名姓都没有告诉这个爱护自己的人，她又何尝不想说，只是，那个名字是禁忌，会为许多人招来杀人之祸，包括左小蛮，包括古沐风。
两人随着人流前行，各种珍奇的货物摆了市集，叫左小蛮眼花缭乱，她东张西望了好一会那兴奋劲才稍稍和缓，曾以为七夜城已算是富饶之地了，未想连离京城还有些远的小镇也如此热闹非凡，真不知，人人口中那大雁之首又会是何光景了。
而此小镇上最有名的地方，要属一座静谧的小楼，世人曰之为“烟雨楼”，巨石作围，典雅神秘，入其深处，是重檐飞翼的主建筑，直上云霄，如同海市蜃楼，外边的人望不到其楼在如同烟雨朦胧中的全貌。
传说，只要是有缘人于烟雨楼上说出自己的心愿，那么，也许有一天就会顺利达成。人们对于信仰总是如此虔诚，大家都在期待，或许等待后落了空，可是热闹的却是过程，来年还会来，还会有人殷殷切切地许愿，烟雨楼不移，信念不变，不过是人一批一批地换。
左小蛮听到错身而过的姑娘低低地笑，甜甜地笑，眉梢含着美好的期盼，挪步而上烟雨楼，她跟着心念一动，转过脸对古沐风说，“沐风哥哥，之前看到的木簪子弄影很喜欢，能不能帮我买回来？”
“那弄影？”
左小蛮看着古沐风不放心的神情，赶紧又是信誓旦旦地承诺，又是动起小手，左右摇晃他的手，女儿家的娇态毕现，“啊呀，弄影走不动了，脚好酸，我就在这里等着沐风哥哥，保证，不、跑、开。”她吐着舌头，心中暗想，再往前走，烟雨楼可就该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一定要对神仙说出自己的愿望，就一次，说出自己的名字。
古沐风不辨言语中的真假，不动声色地轻暼了一眼不远处的烟雨楼，果然是善男信女众多，都仿若赶集一般，带着雀跃的表情踏上烟云缭绕的石阶，他明白了，也笑了，古沐风揉揉她的头发，提醒道，“人太多了，记得不要乱跑，不要让我找不到，我这就给你去买。”
左小蛮心中欢呼，不及送他背影远去，她就急急地撩起裙摆，飞快地朝人群济济处奔去，全然没了大户人家小姐该有的姿态。
她急急地朝前冲，只见烟雨楼的大门就呈现在自己眼前，在此当口，不知是左小蛮大喜过望，忘记脚下，还是谁人恶作剧，她觉得像是被谁踩到了裙摆，身后一重，连呼救都来不及喊出口，整个人直直向后倾。
糟糕！
左小蛮大眼怒瞪周遭，想揪出那个该揍的家伙，这一踩，不是谋财害命么，烟雨楼有多高，百级高。这一摔，恐怕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她反射性地抱住脑袋，抵御即要袭来的疼痛。
就在左小蛮闭紧了双眸，不断怀疑自己是否平生积德不够多，连个神仙门槛都摸不着时，一双大手探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危险边缘“捞”了回来。
左小蛮捂住心口，努力地大口呼吸，这一惊，着实吓坏了她，心绪稍稳，她忙对救命恩人道谢，而当望见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时，她又愣住了，居然是他，这么说，她白天在戏台旁的确看到了这个人，并非自己花了眼。
梦中人，竟从迷幻中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愕然，一时无语。
“姑娘，你还好吗？”梦中人虽口中问询，蓝眸冰冷，而那脸色更是不怎么好，眼里隐隐透出嫌恶的反感。
左小蛮心神一凛，这人只是与梦中人神貌相似、声音相同而已，并不代表就是同一个人，至少，眼前的人给她的感觉，与梦境里的人，相去甚远。她如此想，才捉回了迷茫的心神，整了整狼狈的模样，语气波澜不惊，“谢谢公子出手相救，多谢多谢。”左小蛮学着古青云平日与人寒暄的神态，正正经经了做了做样子，“若是有缘，他日再来道谢。”
左小蛮不想耽搁时间，虽对现实与梦境重合有着好奇的迷思，却看着那双冷淡的双眸没了趣味，索然地皱眉，转身就想再上烟雨楼。
佐殿没有想要阻拦她的意思，也不说只字片语，他冷冷地勾唇，风中飘动的发夹杂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花瓣，他望向天际，若即若离，自语道，“自然，会再见的。”
言毕，人影隐去。
左小蛮回头时，那个奇怪的人，一瞬即不见了，她挠头，虽不解，仍是抛却了脑后，执着地攀上烟雨楼。
古沐风其实早早地就回来了，等在暗处，直至左小蛮回到原处后，他才假意刚刚返回的模样，气定神闲地举着木簪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那个……之前去了前边瞧了瞧好玩的东西。”她胡诌，左小蛮可不知之前自己的行为尽数进了古沐风的眼里，她双手合十，对月起愿，左小蛮一辈子和古沐风在一起，不离不弃。
即使她说得那么小声，即使她与他之间隔了如此大的距离，即使只能见到口型，古沐风也清清楚楚地知晓左小蛮在烟雨楼上说了什么。他不禁为她的痴傻而感叹息，心却也为之一暖。
人短短的生命，怎么能有如此冗长的感情线呢，左小蛮小小的身躯，小小的年纪，却已有如此丰沛的深情。
古沐风握住她的一双小手，冰凉冰凉的，他捂住自己掌中，包了起来，朝围起的双手中呵气，“冷了吧？这次乱跑，就原谅你了。”
左小蛮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久久地看着古沐风的脸，深深迷恋他稠密的睫毛、柔白无暇的面容，看了那么久，却从未觉得厌烦过。喜欢一个人时，无论那个人的皮相如何，总觉得是美好的，更何况，对方本来就是美人胚子。
她看着他，想从古沐风似乎了然的言语中探出些什么来，左小蛮总觉得他就像是个半仙，对任何事都是比旁人清楚，难道方才自己独上烟雨楼的行径也被窥见了么。
她自然不会主动提这件事，反而说起别的，“沐风哥哥，你说过会等我长大对不对，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他一顿，浅浅地笑了。
左小蛮气恼，“好好好，我是不像那个女人那么……咳，但是，我的确不是小孩子了。”言毕，她挺了挺身板，为了炫耀自己渐渐有了曲线的事实，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
闻言，古沐风又是扬起了嘴角，小丫头果然是记仇，还对小叶子那事耿耿于怀，“对，对，对，弄影已经不是小孩了。”他的大掌攥紧左小蛮的小手，一手不忘拨了拨她乱了的发丝。
“那就不准揉我的头，好像大人对小孩子才这样。”
“好……”古沐风对于左小蛮拍开他的手的事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柔柔地笑了，眼底盛满了宠爱，灯火明烁，那一瞬即逝的紫色眸光看上去尤其明显，一闪一闪的，好看得叫人不安。他捧起左小蛮的脸颊，依言道，“那么就用大人的方式吧。”
话音落，暖暖的唇瓣毫无征兆地印在左小蛮的额头，蜻蜓点水一般，淡淡的、轻盈的，倾尽温柔的。
左小蛮怔忪，心跳如同擂鼓。她抬首，看古沐风的笑容，却又没有玩笑的意味，反倒像是很郑重地宣誓，她从来都很喜欢古沐风的笑容，那呵护的眼神总是会让左小蛮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轻轻捧着一般，温暖而舒心。
一切太美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难得的好月色，难得温柔轻舞的清风，天空划破一道亮光，尖啸着撕裂夜幕，像是黎明一刹那颠倒地到来。
人们惊恐了，慌乱了，随着而来的，是兴奋的欢呼，指手画脚。
“天哪，好美的烟花。”
“这个，这个，好像牡丹。”
“那是菊花好不好？”
天空色彩绚丽，烟花纷飞，大地瞬间苏醒，烟雨楼缭绕的雾气尽散，令一番别致的美丽。
左小蛮与古沐风笑容满面地同时望向异常明亮的夜空，而他最后一句，隐入在突来的喧哗中，人流鼎沸，欢呼声噪杂。
“沐风哥哥，刚刚，你说了什么……”左小蛮大声地问他。
古沐风摇摇头，含笑不语。
烟花，是烟花么，不，七止烟花，却非烟花，今年的七止烟花，竟开至了人间，是谁闯入了融仙么？是神或魔？
古沐风未及想太多，只觉背后一痛，原来，漫天的烟花，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他。那种撕心裂肺的冰冷感极快地蔓延至全身，令他快要喘不过气来，额际冷汗涔涔，既要落下。
“沐风哥哥。怎么了？”左小蛮发现古沐风脸色越来越惨白，忍不住紧张了起来，抓紧他的手，居然也寒得彻骨，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古沐风顺势将左小蛮扯入怀里，故作轻松地说，“好冷，抱一会，一会就不冷了。”
“可是……”
他更紧地搂住怀里的左小蛮，即便五脏六腑疼痛得几乎裂开，古沐风依旧仿若无事一般，玩笑似的对她耳语，“其实，之前你没听清的话是，弄影，比一比，谁能先回船上。我猜，你不认得路。”如此做，只因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心。
“哼，谁说的。比就比。”左小蛮听他语气里戏谑之意，不疑有他，赌气地撂下战帖，与古沐风勾了手指，噙着必胜的笑容，高高兴兴地从来时的路回去了。
左小蛮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的一霎间，古沐风捂住被偷袭的伤口，寻了最近的暗角，倚树慢慢倒下，赤羽飞过，仄仄不卷，旋转鸣叫，“妖孽，死吧，死吧。神座都已下凡，你就等着被收……还有什么姓左的余孽，也等着……”
叫嚣戛然而止，烟花依旧飘飘扬扬在人间。
沉寂。
古沐风微微动指，额角汗流更急，神鸟坠地，无法动弹。
他沉重喘息，却对着脚边痛苦挣扎的赤羽冷冷地道，“我说过，谁都不能说她是余孽，无论是妖魔还是神，违者，死。”他轻咳一声，血迹落在嘴角，古沐风笑，苍白的脸泛起妖异的美。
古沐风最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他不会重复，而用行动去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