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渝州桥，四下开遍了春花，各色竞相绽放，仿若将一生最美的芳华抛在岁月之中，落在有心人的记忆里。
一路走，一路卖艺，一个敲锣收钱，一个胸碎大石。
金喵喵气喘吁吁，背上扛了重石板，手中提了卖艺的零零总总。他想，今天豁出命的表演，应是能买件新衣裳了。多好，简单的愿望容易实现，可以用钱实现的愿望从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左小蛮双手空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硬是逞强的金喵喵，他非要将所有重物都往自己身上撩。她想，再过不久就能到了京城，剩下的盘缠都还给金喵喵，他爱玩，就随他去，想来京城之行，必然是凶多吉少。
皇榜通缉的是左小蛮还是古弄影，或许都是，为何与她有了干系的人总是脱不了厄运，米富贵如此，古沐风也是，想到他，心疼，爱上一个人，或许就是让自己念到时就会心一软的人，是他了，就是他了，却走了，再也不见。
生不得相守，死不得相见，不是不见，即使见了，亦然不知。
不经意桥心一望，恍惚间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白衫、那身姿、那侧脸，活脱脱像是心底里牵挂的人，即使分离，还有回忆，它能帮人找出昨日的痕迹，左小蛮定定地愣住了，动弹不得，是喜是悲，还是一片空白。
春夜的街道，渐渐冷清，偶有几户人家归来，点了灯，冉冉的，温暖的家，似是希望。
她倏然地疾奔而去，抛下了金喵喵，抛下了路人诧异的眼光，看吧，看吧，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无望垂眸，一转眼，白衣男子哪里还有影子，莫不是看错了而已，左小蛮揉了揉眼睛，手指上沾上了冰凉的湿润。
眼睛里流出来的不一定是眼泪，风沙入眼罢了。看到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幻影或是阴谋罢了。
她以为，太过于思念一个人，容易出现幻觉。左小蛮忘不了赤莲下埋着青瓷罐，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有躯体，更不可能出现在人世，生死、善恶、痛苦与快乐，都是太过于残酷的对比。
斜斜的阴影，有人来了。
金喵喵欲走上前，停下，他看到让白，不知道对方伫立在那里多久，撞见他视线的一瞬间，无需任何的言语，已然知晓对方眼底所承载的东西，于自己如此相似。他去安慰，或者是让白，又有何不同。
人的心，将所有人分为分明界限为两种，一种是心里的，一种是心外的，显然他与让白都不过是左小蛮心外的人，若是入了心，也是另一种方式，这样的区分，这般简单，这般伤神。
让白看着她，只有面对左小蛮时他才会微笑，才会多了一分情感，才会没有了平时那种拒人以千里之态，如小扇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浅浅的阴影，掩下绛紫色的瞳仁。
左小蛮平息奔跑的喘息，狂跳的心平静了下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注视着全然没了声息的街巷，目光充满绝望，她慢慢地蹲下身，双手环抱住双膝，小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风很轻，声音很轻，随着黑暗湮灭，她低语，不知是否流泪，“沐风哥哥……沐风哥哥……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连梦里也不曾来过……”左小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再无声息，单薄的身子，像是一只迷路的蝴蝶，她不会飞了。
那又怎样，谁离开谁，依旧生活，若是想起，一阵伤心。
若是为谁伤心，为谁不吃饭，为谁不休息，那就是爱上谁了，他，是么？
让白只是站在那里，背影被月色与灯烛扯得长长的，弯下身，他无奈地拍拍左小蛮瘦削的背，状似安抚，她没有拒绝，然后，只听他说，“我们回去吧。”
静谧被打破，一时间恍惚，过去与现在光阴交错，难辨真伪，她记得与古沐风初见时，他的话语，她记得每次赌气跑远他都会突然出现，接着温温和和地对她说，我们回去；她记得古沐风从前也是这样安慰她，像哄小孩一样拍拍她的背，然后，他会怎样……古沐风还会揉揉她前额的发。
左小蛮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疑惑，任让白抚开她的碎发，视线清明，心绪混乱，第一次，她没有挥开他的手，第一次，她没有恨恨地瞪他。
“你，到底是谁……”左小蛮问道，一出口，自己吓了一跳。她开始怪责自己，怎么能因为妖魔的一丁半点的温柔而乱了心神，怎么能错把没有遵守承诺的妖魔当成是了古沐风。
她暗骂，该死。
让白神情温柔，语气平淡，全然不受左小蛮变幻莫测的表情所影响，他答道，“让白。就是和你有约定的那个妖狐。”末了，他笑着补充，坏坏的，细长的眼里尽是笑意，活像是偷了腥的狐狸。“怎么了？不记得了？”他欺上前，几乎与她的鼻尖触碰，左小蛮侧身，冷冷的。
骚狐狸。
面对让白，左小蛮再如何自持也没办法摆出好脸色，相遇时，他骗了她，再遇时，他轻薄她，想来，旧恨新仇哪是一天两天能够化解的，不拳脚相加只是因为完全不能与之匹敌。
左小蛮掸了掸衣衫，怒极反笑，让白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自然不能露出一点生气的样子，她笑得更为甜蜜，酒窝泛起，淡然地道，“可惜，我本来想让你娶的姐姐已经不在了，你答应的事情恐怕永远无法兑现了吧。”言毕，笑着反诘道，“你说……怎么办才好？”
让白亦笑，一点没有在意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你又有何提议？在下洗耳恭听。”那模样恭谦得叫人心一紧，若是见了狐狸这般好说话，换作你，能不害怕么。
左小蛮愣了愣，笑容依然，唇角的僵硬一瞬即逝，清澈的眼睛在月色下更是明亮了几分，水里倒影出来的星星，令人想要去摘取，她道，“这样吧……既然无法肉偿了，那就换另外一种法子。”她早有想法却骄矜地不语，让白，千年妖狐，可以派上用场的地方，定然是不少。
肉偿？
闻言，让白忍俊不禁，这是哪门子的说法，袍袖轻挥，他掩了掩溢出口的笑声，清了清嗓子，又问，“你说便是，在下定当上刀山下火海亦绝不言悔。”
左小蛮嘴一撇，心中犯嘀咕，说得这番信誓旦旦，到时候不知跑去了哪里逍遥快活，恐怕连衣角都捞不到，还是实在些好些，水汪汪地大眼瞥见了金喵喵，那家伙可怜巴巴地垂着眸，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石板，也不知在幽怨什么，紧皱的眉头能活活夹死飞虫。
想了想，她回视让白，慢条斯理地道，“以后，胸口碎大石的表演就由你来。”左小蛮嘟了嘟嘴，瞪着他微微挑高的眉毛，“难不成，你说话不算？那么快就赖账了？这比起刀山火海可是轻松了不少。”
他点头，没有丝毫的不甘愿，让白神色自若，答，“好。”
“咳……”他这么干脆倒是出乎意料，左小蛮眨了眨眼睛，立即趁热打铁道，“若是有跑腿的活儿，或者拼命的事情，你都得冲在前边，你不是很厉害嘛，对吧？”简单地说，以后有什么脏活累活全权交由让白来做。
她笑着，睫毛扑闪扑闪，看上去无辜极了。
“恩。”他照单全收，继而道，“只是这样吗？”
左小蛮甜蜜地一笑，应了句，“若是还有别的，我到时候再补充，放心，我不会太过分的。”她转身，唤起不远处的金喵喵，“喵喵，回去了，快把石板交给他。”她指指一旁的让白，已然把他的真实身份丢得远远的。
晚风习习，情人变朋友，不动声色间，期待与一个人慢慢变老，却往往忽略了每一分每一秒细碎的情节，拼命么，若是真的没有了命，才能占据你心里的一角吗？
金喵喵看她。
让白看她。
翌日清晨。
三个身影，两妖，各异表情，滑稽生动。
“小二哥，再上几个小菜。”金喵喵不客气地喊了一声忙得团团转的店小二，也是，光他们一桌就吃了不下百盘，怎能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二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的汗水，忙着奔过来，呼哧呼哧地问，“客官，还要些什么。”
左小蛮脸色阴晴不定，使劲拽了拽金喵喵的衣摆，劝着他别再挥霍，若这么吃下去，恐怕不止是前几日卖艺的钱全数掏空，他们三个都得留下来做工抵债了，她埋怨地咬牙，金喵喵这孩子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她都明示暗示若干次了，他都依然老神在在地点东指西。
更可恶的是另一个人，左小蛮收回视线，死死地盯着对面吃相优雅的让白，他仿若没有注意到她杀人的眼神，兀自饮了一杯酒，突然笑道，“怎么，吃饱了？”让白抬首，邪气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笑意染在眉眼间，在左小蛮的看来，带有一丝挑衅的意味。
“你怎么那么能吃，比喵喵还能吃……你难道很久没吃东西吗……”左小蛮牙齿都快咬碎了，好不容易迸出这句问话，继续埋首数着钱囊里的碎银子，睨了一眼拢得高高的杯碟，还有依旧埋首苦吃的金喵喵，她不禁悲愤不打一处来，着实悔得肠子都青了。
左小蛮后悔，后悔不该一时冲动任金喵喵这个胃如通海的家伙跟在自己身边，后悔不该听信妖言，傻乎乎地与这个比金喵喵还能吃的千年妖魔打交道，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三百年吧。”想来被封印了足足三百年，虽是附上了古沐风的身子，但他的本尊却是切切实实的饿了三百年，让白想了想，据实作答，其实人类的食物并不能填饱他们的血液里的空虚，只有杀戮和人的鲜活心脏才能真正地让妖魔身心满足。
现在的金喵喵与让白，人不人，妖不妖，神仙享受供品，妖魔吮吸血浆，犹如白鸽爱好和平，蝙蝠向往黑暗那般自然而然。
“什……么？”左小蛮只是随口一问，全身心投在盘算当中，忘了干净之前说的话。
让白笑容浅浅的，眼下偏偏又是缀了极显妖昭的泪痣，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心魄之感，左小蛮一愣，手中的一个铜板不听话了，“叮叮叮”地转起了圈圈，直直往客栈门槛滚去，她来不及说什么，跟着走上去。
只是，她蹲下身的那一瞬，无意间似乎瞧见了熟悉的东西，那是个无论从布料上或者针法上看都是极其普通的锦囊，月白色，一根红穗子坠在其下，随着主人的起身而轻晃，仿佛在催促左小蛮忆起往昔。
她自然不可能忘记，哪怕如何迟钝，也不会错辨那锦囊上赫然绣着的“沐风”两字，是她左小蛮亲手绣上，又怎么能弄错，就像是生下了孩子，糊涂父母抱错的，仍是少数。
而她亲手送给古沐风的锦囊，又为何在让白身上，左小蛮不解，她转身捡起铜板，假意视而不见，假意不动声色，心内却是波涛起伏不定。
一日之内，会发生两件诡异的事情么，若是有，该信么。
古沐风在眼前，停留在死去的那一瞬，不真实的年轻，他伸出手，触摸不到左小蛮，嘴里轻轻地念叨，“弄影……弄影……弄影……”
没错了，是他，只有古沐风才不知道她是左小蛮，曾经以为要在一起的人，抵不住命运的早早分开，怎么都见，死了也要。
少顷，古沐风如同幻影，一霎那化为空尘。
左小蛮面色一惊，说不尽的慌乱，她不顾一切地跑出客栈，奔跑在不曾走过的大街小巷，她跑得急了，发丝纷飞，裙摆凌乱，眼里已然只剩下古沐风的一抹孤魂，她在人群中喊着，“沐风哥哥……沐风哥哥！”
又见古沐风，拐进某个黑暗的巷子，她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左小蛮奔向前方，奔向无尽的迷与喜欢的人身边，无论是人是鬼，她都要见，她一路疾奔，春分季节，香汗淋漓，目光异常灼热和凛冽，左小蛮看不清自己将会去向何方，亦不知道命运正昭示着什么，她只能没命得向前跑，仿佛一生中的爱恨，都将在这场追逐中全部耗尽。
远远的，传来似曾相识的琴声与鼓点，仿若催促左小蛮前行，仿若推搡她往命运的道路更近一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琴声淙淙，蜿蜒流长，一时间仿佛整个渝州都静了下来，客栈里许多人闭上眼静听委婉幽怨的唱腔，音如裂帛直冲云霄，直撼人心灵深处。
让白起身，嘴角已然没了笑意，凤眼回转间依稀有了嗜血之色，俊美中带着一丝佞邪。
所有人皆被犹如从天而降的纶音吸引，闭上眼，侧耳倾听，无人发现，金喵喵的唇角上，悄悄地弯起了一抹极微、极难琢磨的弧度。
琴声方在，又是一曲“霸王别姬”。
觉海寺外，方丈一世清修化成了小小一钵，有没有舍利子，不知道。
蚂蚁依旧在叨念让白留下的话，突然悟了，“他们错，我们错，所有人都错了，错了……”它生了翅膀，嘤嘤地哭了，“都错了……”
有时，或许还是做个单纯的蝼蚁更好，不必多想，不必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