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弓弦上，我有三支箭！在猎的疆场，我只有三支箭！
在狂热的青春期，为猎取爱的星辰，我曾虚掷一矢。只见被箭穿透的希望的丛林，落下一片又一片不该飘落的叶。
不该飘落的青春的叶！
这不该是我的青春的企求啊。
我该猎取的！
是一枚为寒苦者渴望的金果。
我懊伤极了！
为猎取，我的跋涉的汗水，曾浸染我经历过酷暑严寒铸下的脚印；为猎取，我曾以不眠的春秋，锤炼我进取的火焰的意志。
这不该飘落的青春的叶啊！
这一片织满我青春岁月中的得与失（这得，有时是失；这失，有时是得），沮丧与喜悦（沮丧的，也许是光辉的；喜悦的，也许是内疚的）的叶。
我仍有两支箭！
我在射出的第二支箭上，洗涤我的孟浪与唐突，涂上我中年的谨慎的光泽。
我不忧心忡忡，也不小心翼翼。
我深知：
不射出的箭，将腐朽在生命的弓弦上。
我将射出这第二支箭！
玫瑰，我不想要；蔷薇，也不是我的追求。我不愿击落洁白的飞翔的天鹅，也不愿追捕活泼的林中小鹿。
擒拿大海的鲨与鲸！
我不愿……
抨击昏庸的鹫与鸦！
我不愿……
射击！
向着高高的树梢上的一枚我早该收获的金果。
这果，是我心血的灌溉，是我的思恋凝结，是我的祈求的祈求，是我的所有苦辛酿造的甘甜。
能射中吗？
不是给我自己。
这果！
给我的曾经贫苦的众兄弟。
遗憾啊！
击下的又是绿叶几片。并且，让惊起的砂石和惊断的枯枝，压伤了我有志于高翔的翅翼……
我，已步履蹒跚，背曲腰弯，眼昏神晕。路，已是平坦的了，却由于脚步的踉跄而不平坦；天，是晴朗的了，却由于自己的年暮而冥冥……
最后的一支箭！
在已绷紧的弦上！
弓，是可以交给子孙的，子孙，自有他们自己的生命的箭；太阳的路，是可以留给子孙的，子孙，自有他们自己驰骋的骑；飞的翅，是可以交给子孙的，子孙，自有他们自己的向往的蓝空……
而我的这一支最后的响箭啊！
必须射下金果！
这金果！
留给子孙，有如前辈将金果留给我们。
生命，一条猎的路！
这路，应该用自己猎取的金果铺成；为众多的骑士猎取的金果铺成的路，才是光辉的历史的路。
我不能虚掷这最后一箭！
即使金果与我的生命同时落地。
（选自《星火》1984年第7期）
长城·骆驼
这骆驼，太憨厚！
憨厚得近乎呆痴。为了在漠野黄尘中跋涉，赤裸着粗壮的蹄，在驼峰中备足清凉的水，披起厚厚的褐色的绒毛以抵挡风沙和飞雪……
负重着迈开稳健的步！
稳健地迈开求索的步！
这骆驼，太勤苦！
勤苦得有如南方日夜运转的，但无以用生命去感觉自己劳苦的水车。在城外广漠的荒原踩下的全是劳苦者品格的印记，背驮起的全是劳苦者精神之光的重量……
只有旅人蕉间或洒给的一小片绿荫！
只有骆驼草有时抚摸它带血迹的蹄……
这骆驼，太老实啊！
老实得有点迟钝于某些人对它的凌辱。
是谁将你牵来城边？
在巍峨的长城边，有人为了显示自己的高大，支配着骆驼在长城上，而自己，骑在骆驼上。你骑了他骑，他骑了你骑，摄下一帧又一帧令人寒心的照片……
我不愿骑在骆驼的宽厚的驼峰间！
正如骆驼也并不愿站立在威严的长城上一样。
我，靠近骆驼轻轻地说：朋友，愿你骑在我的瘦削的背上。
这是在长城边我心中颤响的声音！
也许我，就是这样的骆驼中的一峰。如果天下人都自觉地不骑在憨厚、劳苦、诚实者的背上，而又愿憨厚、劳苦、诚实者骑在自己的背上——
这世界，该多么和谐！
这世界，该多么友善而充满着仁慈。
也许，我这是荒谬的，因为有人认为，骆驼，应该是供人骑的。
也许，这是对的，因为历史的眼睛曾经看见过长城的烽火台上燃起的骆驼们反抗的烽火。
（选自《中国作家》1985年第4期）
小舢板之歌
一声涛响！
系在帆船尾巴上的小舢板的绳索被击断。它，预期与帆船同时到达港口的希望更邈远了……
帆船未寻找它（也许是未曾发觉）！
它，却为自己从此未能履行小舢板的职责而懊伤（但愿帆船在航期中不出事故）。
它孤单地漂泊！
它不甘于孤单地漂泊……
没有樯桅，所以没有风帆，只能划动自己的桨楫！
（这样，必须完全依仗自己的力了）
没有锚和缆，因为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了！
（这样，就更需要自己拿定主张）
漂泊在弯曲的小河，不觉怅惘！
辛劳在弯曲的小河，从不徘徊！
在暴风雨掀起的波浪中，它牵扶起落水的船工并护送到安全的岸边；在芦苇相掩的小河上，它以渡的名义日夜往来，奉献出了自己青春的岁月；又曾在深深浅浅的河道上，探明暗礁处处，让一页页风帆顺利过滩……
它漂泊在生活的苦涩中！
它漂泊在被热情酬答的欣慰中！
一天，它在黎明的河上与它曾相系相连的帆船相遇了！
帆船，以疚愧的心意想牵起它疲累的身躯！小舢板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它已习惯独立生活，并与这小河上的花朵、飞鸟、芦苇、野花、渔火和炊烟有了深情……
它在自己的日记上写道：
只要坚韧地维护自己崇高的人格并奉献自己的智慧和力，同样能到达生命的光辉的港口！帆船有帆船的路，小舢板有小舢板的路！让各自走完自己尚未走完的波涛的路吧！
（选自《诗刊》1985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