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12月《战报》刊登57军111师义勇宣传员的录取名单，洪图榜上有名，许雪华的密友夏红英也录取了。夏是孤儿，从小为航空协会收容，在幼儿园时就称呼宋美龄是“宋妈”，她向许雪华通报消息时，说：“雪华，我们要分别了，真舍不得离开你。”录取通知上规定发榜后一周到57军军部驻地西坝报到。111师驻扎沭阳，将派汽车接新队员入队。
洪旺得知消息后，从泗阳赶来，他不同意洪图投笔从戎，仍想着省立淮阴中学复课，再让洪图读两年书，但省立淮阴中学受战事影响，一时复不了课，老那么闲着，也不是办法。他对洪图说：“你要从军报国，按大义我不能阻拦你，可是我放你走了，如有闪失，我没法向父母交代。”洪旺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舅父写信来，说父母亲已在扬州安置好，让我们放心，又说，镇江的张二姨娘带着宝宝到扬州探望妈妈，说是认亲来的，我们两家不就是街坊邻居吗？认什么亲？”
洪图马上触到痛处，脸刷地红了。他想起去年夏天，他将动身去扬州求学和张二姨娘在湖滨公园惜别，借着夜色树木的掩护，他们亲密地并肩坐在长条石凳上。他正探怀抚摸她胸前玛瑙色的胎记，这已经成了他爱不忍舍的习惯，张姨娘呢喃地说：“阿官（洪图的乳名），我告诉你，我怀孕了。”洪图惊叫：“不可能。”她猛拉住他在她胸前抚摸的手，放在肚皮上，笑嘻嘻地说：“这是你的孩子，绝对错不了。”他被这意外吓傻了，像窃贼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一样，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怖，面容失色，泪水盈眶，二姨娘打起百般温暖，万分柔情抚慰他，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快要吓哭了，你一点也不用害怕，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会有人知道的。”终于，他停止抖动，擦干泪水。洪图想：孩子生下来了，到扬州认亲，是不是给母亲讲了？这将使自己无地自容。
能使洪图宽慰的是，张二姨娘从来不要他发什么誓言，总是说：“我不会缠你的，你有自由。我认命，既然做了张三爷的二房，名声不好听了，你是个清白孩子，是我教坏你，我害你一时，不能害你一辈子。”她沉默半晌，掉下了泪，说：“阿官，将来有合适的姑娘，你尽管找，我不会阻拦你，到时候只要你不嫌弃我，想着我了，我还会欢迎你的。”
就在那一次，她告诉了洪图她的乳名，她说：“阿官，你不要左一个姨，右一个姨地叫，好烦的，我俩在一起时，你叫声姐，或是叫我名字。”洪图说：“我正纳闷呢，你告诉过我名字吗？我只知你在家叫二姑娘，人家要称你二小姐，还有什么？”她噗嗤笑了：“我告诉你，我妈生我时，下了场大雪，所以乳名雪姑，只准你知道，不准告人！”
洪图连忙掩饰：“哥，你不记得几年前大姑那家远亲，生了儿子，拜爸作干爹，说爹姓洪，过继了能洪福齐天。”洪旺说：“也许是吧，图个吉利，张三爷风光一世，就是没个儿子，大老婆没生养，抱了个养子，视如亲生；三房生了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这下好了，二姨娘多年没开怀，忽然生了儿子，张三爷哪能不高兴，不宝贝？找爸认亲，说得过去。”
洪旺又说：“论人品，张二姨娘是个好人，我们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十几年了，她一直对我们家很好的，家里一时周转不开，都是找她借，她没拒绝过。即或她手头紧，也借给我们金银手饰，典当换钱，解了困，过了关。最为难是那一年，爸因抽鸦片被公安局抓了，母亲急得满嘴燎泡，爸在海关做事，三天不上班签到，洋税务司立即翻脸除名，毫无通融余地。我那时在上海读书，大姐出嫁，听妈说，她东奔西走，走门子花钱，要把爸爸在三天内赎出，恰巧你那时得了病，发高烧，妈顾不了你，把你托付给张二姨娘，妈抛头露面，到处托人。听说这银子花得像流水，从公安局传达室，一直花到局长大人办公室，出事前，家里小柜子里的钱满满的，两天后爸放出来，小柜子空了，还借了债，主要是张二姨娘的私房钱。”
洪图仍记得那几天晚上，他发烧昏迷，是张二姨娘请的医生，也是她手执羹匙，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晚上陪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不时地用她白净的手掌，抚摸他额上的温度。他自己害怕、难受、颤抖，张二姨娘像母亲一样搂抱着他，轻轻地拍哄着他，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洪图说：“妈总惦记她对我们家的好处，每逢过年，就要我给她磕头拜年，她不答应，说她的年纪和我大姐不相上下，答应了，要折寿的。”洪旺点头：“那倒是真的，大姐比你大十岁，可不是，她也就那么个年纪，给人家做小，受那么大的气，张三爷可不像话了，仗势欺人，先霸占了她姐姐，她姐姐病死了，又霸占她，张二姨娘是南京人，就是张三爷在南京下关警察分局当分局长时干的坏事，她娘家人还在南京，没有什么来往。张二姨娘在镇江没亲人，就把我们家当亲人了。”
洪图不停地点头，心里浮起张二姨娘的笑容，温柔的笑容。她圆圆的脸，白净而细腻的皮肤，一头乌发，梳洗整齐，盘起一个时式的S髻，细眉、明目、略微扁了些的鼻子，轻轻一笑，露出一排白贝般的牙齿，说不清他们之间的感情，像一个大姐姐般爱护他，但又比大姐姐亲，亲得人朝晚思恋，魂牵梦绕。想见她，又怕见她，总有一种负罪感。张二姨娘宽慰他：“你不用害怕，这是我愿意的，是我对不起你的，你不欠张老三什么！这老东西尽干坏事，使多少人家家破人亡，赚了多少昧心钱，报应，活该！”一提起张三爷，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洪旺说：“镇江老家回不去了，日本人放了一把火，从银山门烧到恒顺酱园，我们家挨着恒顺酱园，烧得干干净净的。”又说：“妈为了你，把爸留在镇江，单身渡江到扬州打发你逃难，爸匆匆离家，什么东西都没拿，只拿了一本相片簿，妈抱怨爸，哪怕抢几件字画出来，也比相片簿子值钱啊！”又说：“张二姨娘家也烧了，损失也不小，好在张三爷没走远，日本人占领镇江后，原来北洋政府的江苏省警察厅柳厅长筹组维持会，他是张三爷的老上司，拉张三爷搭台，入了班子，现在维持会成了县公署，张三爷仍有重要差事。张二姨娘生了个儿子，地位马上变了，原来得宠的三姨太，没那么得宠了，就是大太太，也客气很多。张二姨娘有了新宅子，雇了奶妈，今非昔比了。她这次去扬州认亲，还捎去张三爷的话，要爸回镇江去，舅父、母亲都不同意，说现在兵荒马乱，不能回去蹚那个浑水。我也写信回去了，不赞成回镇江，生活再困难，也不能当汉奸。”
洪图心中忐忑不安，本以为张二姨娘怀孕了，怕把自己牵连进去，丢人现眼。没想到这件事却给张二姨娘带来好运，咸鱼翻生了。洪旺说：“好人会有好报的，真为张二姨娘高兴。听妈讲，连从来不走动的娘家人也走动了，她的二哥薛家驹专程来镇江吃外甥的满月酒。”洪图吃了一惊，张二姨娘的娘家姓薛，怪不得她告诉我乳名雪姑，薛、雪同音，是不是一回事？
洪旺最后说：“你去111师也好，我听王馆长讲，他听到一个信息，111师可能要脱离57军建制，直接隶属24集团军，即由韩主席（兼24集团军总司令）直接指挥。它活动范围仍在江淮一带，我们弟兄俩不会相距太远，早晚都能会面的。”
这可能吗？111师归中央系的韩德勤统率，还能保持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促进联共抗日、团结进步的好名声吗？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因为洪旺的老上司，省立民众教育馆王馆长，现在是江苏省党部的执行委员，他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二）
东北军111师要划给24集团军直辖指挥，并非空穴来风。
第24集团军总司令原是顾祝同，因顾祝同被蒋介石任命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负责东战场指挥作战，就改由他的亲信韩德勤代理，并代理迁往淮阴的江苏省政府主席。第24集团军辖两个军，一个是89军，由江苏保安队编成，这些部队平时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战时则纪律涣散，保全实力，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另一个是东北军57军，军长缪澄流。下辖两个师，111师和112师，这都是久经战场的部队，武器装备较好，也有较强的战斗力。
抗战军兴后，89军从没打过一次好仗，几乎每战必败，畏敌如虎；而57军却打过许多硬仗，战功卓著。身为24集团军总司令，并兼江苏省主席的韩德勤，不能不想到自身的安危、荣辱，他处心积虑，想抓住一支过硬的部队留在身边，看家护院。他瞄准的对象，就是东北军111师，他要挖57军的墙脚，拉拢111师师长常恩多。
韩德勤在这点上是有些眼力的。他对57军军长缪澄流看得透透的，缪澄流虽是张学良一手提拔的，但对张学良并不忠诚。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被蒋介石幽囚起来，他违背张学良“红军、东北军和西北军”三位一体的安排，与105师（相当于军）师长刘多荃沆瀣一气，以放弃渭南前线回师西安相威胁，逼迫临危受命的于学忠接受蒋介石提出的乙案，即东北军东调，接受蒋介石改编，与红军、17路军脱离关系，为此他受到蒋介石犒赏，保住57军军长的宝座。他还公然说张学良少年意气，发动西安事变，毁了东北军。这种人不会得到人们的尊重的。
111师师长常恩多恰恰相反，他对张学良忠心耿耿，他常说：“他平生最敬重两个长官，一个是郭松龄，另一个就是张学良。”特别是张学良，是他一生中唯一志同道合的长官。西安事变前夕，常恩多就在西安等候蒋介石的召见，为了动员东北军继续“剿共”，蒋介石暂驻临潼华清池，分别召见东北军高级将领。还未接见，骊山枪响，抓住了蒋介石，张学良立时告知常恩多，要他火速率部由合水前往渭南，抵御国民党“讨伐军”的疯狂反扑。这时，东线岌岌可危，53军万福麟，不听张学良电令，没有率部由河北南下卡住陇海路；炮兵第6旅旅长黄永安同样不听电令，没有占领洛阳机场，致使中央军云集西北；17路军42师师长冯钦哉按兵未动，西北咽喉潼关大门洞开，中央军潮水般涌入；仅驻防华县的105师一个营据城死守，兵力薄弱，局势危急。就在这紧要关头，作为57军先头部队的111师633团旋风般地提前一天到达渭河北岸东门丁村，立即沿渭河北岸布防。国民党“讨伐军”兵分两路，直逼西安，桂永清的教导总队特别猖狂，由华县向赤水西岸的东北军大举进攻，渭南正面的105师、112师首先打响，渭河北岸的111师除正面阻击外，还出动两个团猛攻其侧面，师长常恩多亲临前线，激励士气：“瞄准射击，为屈死于内战的战友讨还血债，为抗日救国扫清道路！”部队打得英勇顽强，连续击退敌军三次冲锋，在渭河北岸十余里内，往返厮杀，杀得教导总队尸横遍野，狼狈溃退，这一仗打了三天，教导总队没越雷池一步。直至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这条战线仍是稳如泰山。
1937年2月2日，东北军少壮派孙铭九刺杀了67军军长王以哲，史称“二二”事件，东北军几乎大内讧，57军军长缪澄流、105师师长刘多荃以惩办凶手为名，一面在内部逮捕，杀害所谓“少壮派”分子，如对“联共抗日”有突出贡献的105师1旅旅长高福源被杀害了，109师627团团长万毅被扣押了。一面则要放弃渭南阵地，进军西安，捉拿杀害王以哲的凶手。在这一危急形势下，常恩多想着率部投奔红军，他派少校参谋孙立基前往三原红军司令部联系，见了红军将领彭德怀、徐海东、任弼时等人，红军将领不同意，表示要照顾与东北军的统一战线关系，不宜接受其参加红军要求，劝说常师长留在东北军内为团结抗战做贡献。常恩多听从红军将领的劝告，放弃了拉部队的想法。
“二二”事件，在中共代表周恩来妥善处置下，避免了东北军大内讧。杨虎城、于学忠于2月5日发表通电，接受蒋介石提出的乙案，东北军东调整编。3月3日，东北军57军徒步行军至渭南车站分批登车，沿陇海路东开，移防至河南周口、淮阳、大康一带。111师驻防周口。缪澄流参加了几次南京国民党政府主持的整编会议，陈诚和他谈话，又打又拉，缪澄流俯首听命，保住了军长职位。回到部队，竟志满意得，扬眉吐气，往日他在张学良手下，从来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与东北军的一些军长比较，他是后辈，他要谦让、慎行。西安事变前夕，蒋介石在华清池接见他，他对蒋介石侍从人员大献殷勤，说什么“副司令对委员长忠心耿耿，只是他的左右出现宵小，副司令耳朵软，被他们包围了。”此事传到张学良那里，张学良批评他：“你到那里卖糖有什么用处！”著名的东北民主人士高崇民就批评缪澄流“品质低下”。果然如此，他现在无须在张学良面前表示忠贞不二，声泪俱下，更不用对大家信誓旦旦、拥护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八大主张、开口曾文正公、闭口纪文达公、大肆推崇挽救清王朝的曾国藩和编纂四库全书为清王朝唱赞歌的纪昀。对57军财权、人事一把抓，吃空额，抽鸦片，聚赌，大小两个老婆，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正像111师师长常恩多说的：“蒋介石善于挖墙脚，挖的就是这样的人，不孚众望，见利忘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