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撇子一巴掌扇在齐素珍的脸上。
齐素珍的身子如同陀螺一般旋转一圈，然后照直趴到了一张刚摆上碗碟的桌子上。一阵叮当乱响之后，齐素珍和那些碗碟就都掉到了地上。碗碟摔得粉碎而女人已经摔得爬不起来。原本热闹的店堂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所有食客都盯着如同牯牛发怒般的刘撇子，不知道这餐厅里会接着发生怎样的大事。
茶铺老王有个习惯。每天都要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来刘撇子的店里点一两个菜，慢慢地喝上二两酒。今天一进门就看到齐素珍被打成了陀螺，不由得一愣。
有胆大的女人见刘撇子没有再动，立刻从自己的桌子边跑过去想伸手拉起躺在地上的齐素珍。
老王一见忙着喊一声别慌，谨防骨头遭拉断。
浮图镇的老人儿传下来个习惯。一旦遇着猛然摔倒的人千万要让在地上多躺一会儿再把人抱起来，切记不能去拉。人的骨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坚硬的，猛然一拉恐就拉坏了骨头。
老王狠狠瞪了刘撇子一眼，紧走两步到齐素珍身边就蹲下问：“哪里痛？”
齐素珍勉强笑一笑说：“没得啥子。”女人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但左脸已经肿了起来，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先前跑过来那女人说话了：”有啥子大不了的事下这种狠手？打强盗哟？。”
齐素珍在镇上的口碑历来不俗。灾荒岁月年间，齐素珍跑几十里山路回老家弄来魔芋粉，做成魔芋羹接济了镇里人……浮图镇的人最看重这种街坊感情。一干人等纷纷围拢来关心着可伤到了身体？
女人们数落开了刘撇子。
刘撇子余怒未消。一转身看见几个帮工傻站着便骂道：“你几个也哈了，不收拾桌子站在那里当电杆？”
老王把刘撇子推进厨房里劈头就骂：“我说你这‘猫儿毛’（土话，即暴躁）的脾气啥子时候才改得脱？硬是以为别人是‘寒邦媳妇’嫁到你屋头就活该受罪？你一个弄饭伺候人的‘爪爪儿’（土话，即手有残疾的人）有啥子不得了？一天逗惊抓抓的，硬是不要这老脸哟？”
刘撇子此时也晓得下手重了，但不肯服输。
他说：“给她说了一万回还有多。食品公司苏家河的肉买不得，偏不听。今天买了一百块钱的肉，里面居然又混得有母猪肉。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说今天要惹好大的祸？”
浮图镇的人对母猪肉非常忌讳，谁吃到母猪肉就是被变相骂作了破鞋。刘撇子的餐厅如果卖出来母猪肉，那就指定是一场祸事跑不脱了。
老王说：“各人的媳妇各人爱。你这脾气不改迟早要出事，莫非楞个大年纪还要去离婚？”
正说话间。齐素珍就走进厨房里来，嘴里说：“还拿点钱给我，我再去另外买点肉回来，要不然等李镇长带人来了席桌安排不出来，那才真的要麻烦。”
刘撇子一把拽过齐素珍，拿手就在女人脸上摸了摸说：“手重了。算了哈。你歇一会儿把糯米圆子蒸出来，肉我去买。”
齐素珍点点头就去洗脸，又说：“再大的气也莫出去惹事哈。”
刘撇子说一声晓得了，大踏步走出厨房叫了帮工朱三一起去买肉。朱三是个瘦子，答应一声就跑过来。
刘撇子皱了眉头说：“朱三你跑起来硬是像猪，莫非长的猪蹄子？”
朱三倒也不示弱，说：“你个‘爪爪儿’老板，自然只能配个长猪蹄子的丘二撒，大哥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这一打岔，紧张的气氛就给扫空了去。
老王在厨房里劝齐素珍去餐厅斜对门儿的联合诊所看一看脸上的伤。齐素珍淡淡一笑，说你王大爷还不晓得他的脾气哟，发过了就算了。我这几十年是习惯了，本来也是我不小心弄错了嘛。他是好心，担心客人吃了母猪肉会一个是吃出问题，再一个浮图镇的风俗你清楚撒。
老王叹口气说：“我看你就一辈子将就他嘛，这老东西的命硬是好。”
齐素珍说：“将就也不都是好事。他那左手摔残了也就是我将就他在龙门道石梯子上骑马，马一惊就把他摔了。成净贤都没能医好他。”
老王笑着离开厨房，吧嗒两口烟儿心里话：“这世上的人和事儿，还真是一个狗就对一个夹夹，不服不行。”
餐厅里又热闹起来。不等刘撇子回来，李副镇长就带着几个人走进来。他走进大门口就喊着齐素珍的名字，让出来接待检查团的同志了。
齐素珍刚要往外走，被刘撇子新收的女徒弟小丽给拉住了。小丽正是赵大河的独养女儿，初中毕业到职高学了个厨师专业，如今来跟着刘撇子实习，也算正式拜了师父的徒弟。女子虽然长得身材小巧，却极有个性。她小蛮腰一扭说这回铁定要让镇子里的干部再不敢带人来白吃了。
小丽走到老李跟前，小手就直接搭上了老李的肩膀说：“镇长。你好久都没来了哟。”
小女子嗲声嗲气地一说话，就让进来的这群人立刻就愣住了。老李的脸腾就上了色彩。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哈哈一笑说：“你娃儿硬是记性不好也。昨下午我才在这里喝得门都找不到，差点从厕所的窗子翻出去，不是你把我拉回来的么？你这记性不好，啷个当大师傅哟？”
老李一边介绍小丽的身份是未来的大厨，就安排着人坐上桌。
检查团领头的被小丽的下马威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嘴里说让老李随便点几个菜就是了。
小丽把菜谱本儿咣地一声扔到桌子上，说李镇长的喜好自己都清楚的，反正白肉是好吃的。
检查团的头儿没反应过来，赶着问是不是蒜泥白肉做得好吃，那就来一份嘛。
老李一半为这检查团长超常智力叹服，另一半见刘撇子、齐素珍两口子不来招呼客人，却派出一个毛丫头来唱乱弹，心里不免有气。借口去厨房看看，就起身走过去。
齐素珍在门口迎着老李就说糯米圆子已经整好了，马上上桌子。
老李说：“你还是先把那桌子边上的鲜肉圆子给我喊回来嘛，今天是卫生局的检查团哟。”
不待这两人议定了计策，小丽便和那检查团长说上话了。团长夸小丽懂事儿，有眼力，以后一定有出息。说着话，团长的大手就在女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小丽说：“领导你手不舒服啊？”
团长一愣。本是习惯性的动作却被这小女子问得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笑一笑。
小丽看看自己的手，一下就把手伸到团长眼前说：“喜欢摸就再摸两下就是，不要紧的。”
不等老李赶回桌子边儿，团长便急急忙忙起身，说突然想起来局里要开会，先走一步。话音未落，人已经跌跌撞撞走出门去。
老李对齐素珍把双手一摊说：“这哈你们都痛快了哦。”他转身赶紧追了出去。
齐素珍笑着把小丽拉在一旁说这浮图镇的女人是不得了。都说那成无双是个夜叉，哪晓得自己店里就有了个孙二娘。小丽被逗乐了就又关心齐素珍的伤，说自己回头得跟师父讨个公道。要是没师娘撑着，这竹园怕是早就连竹子根根都让人挖走了哟。
齐素珍拍了一下小丽的后背说：“真不该让你来学手艺。做菜没长进，那牯牛脾气倒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女人们正说话刘撇子就带着朱三提着两包肉进屋来。他听说了自己徒弟的本事便哈哈大笑起来，夸小丽真是没有白学了本事。
齐素珍笑说你还在高兴哟？我看等不了一会儿李镇长就要来找你的麻烦了。
刘撇子眼睛一鼓说：“老子长楞个大啥子都怕，就是不怕麻烦。我这里是私人餐厅，不是他镇政府的食堂。”
郭全礼笑眯眯地听着老李的汇报。听完了说想不到浮图镇上的酒神仙愣让一个丫头给拿住了七寸命门，不过这倒也是一件好事。
老李说：“你还说好事？昨晚上我回家去差点都说不清楚了。这镇子上传热闹的人是啥子都要传，传来传去就成了我膜那鬼丫头的手遭洗刷了。所以我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传闲话。”
郭全礼抚掌大笑说：“你老李也是妻管严索，那以后就莫在我面前吹牛了。”
老李说自己吹不吹牛倒是小事，这得罪了检查团该啷个收场也？
话音未落，李婉莹便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张‘整顿通知书’。通知书上对浮图镇的卫生状况提出了严厉批评，要求限期整改，同时刘撇子的餐厅被要求停业整顿了。
老李说这回自己可算是料事如神了。刘撇子惹的祸，自己去解决。他老李反正是不趟这浑水了。
郭全礼伸个懒腰，让李婉莹和梁宽平去区里找找徐副区长，说明一下情况。这不能由着检查团的性子来嘛。
李婉莹想一想却偏要拉住了老李同去。她说梁宽平笨嘴拙舌，弄不好就连徐副区长一块儿得罪了。
老李叉着腰对李婉莹说：“小李同志喂。领导给你耍朋友增进感情的机会你不要，扭到老头子费干啥子也？”
李婉莹果然本事。一个下午的时间不仅把浮图镇的‘脏、乱、差’的帽子给摘掉了，更把刘撇子竹园餐厅要‘停业整顿’的处罚决定给暂缓了。
老李夸李婉莹小小年纪出手不凡，硬是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徐区长。换作他和郭全礼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的。
李婉莹笑笑说：“李叔。过些时间我想去南方找工作，你觉得好么？”
老李有些意外，说工作干得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一出来。就又问梁宽平知道这事儿吗？
李婉莹说他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这个连自己家门都不敢进的男人，永远不会对自己作出的选择说个不字的。
老李回到办公室就和郭全礼说，这浮图镇上传说的金童玉女眼看就真的要成传说了，做领导的得关心一下。
郭全礼陷在沉默中不搭话。许久之后才说：“看来我们镇政府吃饭的问题是要改革哈勒，要不然你我上要得罪领导，下要得罪街坊。最后搞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就划不着哟。”
老李点点头说浮图镇果然是出人才，一把手的境界也是与众不同的。他说既然要改革那就搞个程序出来。不管来的是哪路神仙都照章办事，事情也就好办些了。
郭全礼又说这些事恐怕还是要两个年轻人配合起来抓，才能把这吃饭的改革进行得圆满的。
老李鼓起一对牛眼说：“领导，一把手。你到底晓不晓得我刚才给您汇报的啥子内容哟？”
郭全礼又伸个懒腰说：“啥子内容都不要紧。这回这个事儿就是最后一个机会，看梁宽平那小子的造化吧。”
梁宽平坐在会议室里有些打瞌睡。
李婉莹泡了一杯浓茶端到梁宽平手里让抱着，脚底下却踹了他一脚。低声说道：“你昨晚上偷蒜苗去了啊，一晚上都没回寝室。”
梁宽平凑近了她耳边说：“昨下午黄葛村的水泥厂设备出现大故障，我正好在村里处理事情，不能不管撒。我帮他们联系了市里的专家来抢修。这一修就修到今天早上。市里的专家都在熬夜，我走了就不好嘛。”
李婉莹点点头，一转身却看见喝得红光满面的李副镇长站门口冲两人笑。女子扮个鬼脸儿便走出会议室去。
老李摇摆着走过来说：“小梁镇长哦，你硬是年轻，动作快得很嘛。”
梁宽平起身把这醉半仙儿扶到座位上，说乱说话要遭割舌头哈，你这又是遇到哪路神仙了嘛？
李副镇长左手一伸做个八字说：“八仙儿，醉八仙儿嘛。你娃一天都不见人，改天还是要喝一台哟。”
不待梁宽平回话，郭全礼和其他几个副镇长就也抱着茶杯走进来。管计生的王副镇长是快五十的胖大妈。进门就说干脆先把老李一叉棍叉出去算了，每回开会都是一嘴的酒臭，完全是污染环境嘛。赵副镇长和张副镇长平时里就是一对儿老好人儿，不爱多说话。见王大妈又奚落老李，便也来了兴致跟着起哄。会议室里便搅成了一锅粥。
郭全礼用手里的茶杯敲敲桌子说：“开会，开会。给老子的，一开会你几爷子就唱戏，谨防老子收拾人哦。”
老李说：“你这镇长就是不讲道理。检查团来打秋风，你们都不愿意出头。我顶住了酒精的攻势，把他们打回老家去了。不但无功反而有过索？”
郭全礼笑起来就给管后勤的赵副镇长说，如果老李哪天喝死了，还是考虑一个工伤嘛。
他等着所有人坐定以后便说：“今天主要说说镇政府工作人员午餐的问题。本来是离家里都不远，可以回去吃。但大家也晓得，如今形势催人，基层的工作越来越忙。中午休息时间本就不多，要大家忙完工作还得回家做饭是有点不合情理。我想啊，干脆就接受咱们小李主任的建议，把镇政府的食堂设在刘撇子那里。每天中午，刘撇子给我们留两桌公务餐。每人每天1块钱的标准，一荤一素加个蛋汤。中午赶不及回来吃饭的，在村里的午餐补贴也是1块钱。这件事由梁宽平主抓，小李主任同志具体负责联络和安排。”
老李打个酒嗝说：“我补充一句。既然我们自己的午餐愣个搞，那上级领导来了也就这个办法。客饭1块5，加个菜就是。免得老子哪天真的牺牲在酒桌子上，还不好宣传哈。”
梁宽平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搞得有些懵，他看原本管后勤的赵副镇长也有些发懵便说自己是管小企业的，食堂是后勤处的事儿吧？
郭全礼不理他的话茬，喝口茶说：“这事儿就定了。接下来请小梁讲一讲年底各村改革工作的成果和他所观察到的一些不好苗头。”
梁宽平见郭全礼主意已定，便站起来说他在下边跑首先是感到高兴，但令人担心的事儿也着实不少。如今各村都扎扎实实地在推进改革的工作，到年底该有收成的就一定会有好收成。但令人担心的问题也在于此。这是浮图镇镇真正有致富带头人的第一年，当这些带头人把好收成装进自己腰包里的时候，会不会引来其他还没致富的村民嫉妒而出现事端？他建议镇里应密切注意一些不好的苗头，一旦有情况发生要及时进行处理，避免出现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