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了一夜雨,淅淅沥沥,早晨雨依然在下。阴云潮湿厚重,像是被水浸湿的灰色的棉被,覆盖在天上,雨水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厚密而有力地垂落。地面被水浸透了,变得柔软湿滑,脚踩上去就会深深地陷进去。
我要去上学。从我家到学校平时要走二十多分钟呢,下了这么大的雨,路面全都变成了软晃晃的黏胶泥,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呢。平时,遇到这样大的雨,我就不去学校了。
母亲说:“这么大的雨,就不要去了吧。”
我说:“我要去。”
母亲说:“一天不去也没啥,天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可是,我说:“我要去。”
我找出我的雨披——一只完整的化肥袋的内塑料袋,把它的一角向里窝进去,顶在另外一个角上,然后捋整齐,戴在头上,就是很好的雨披。我背好了书包,把雨披戴在头上,默默地表示我的执著。
母亲奇怪地说:“到底是大了,知道好好上学了。”
我走进了扯天扯地的雨线当中,无尽的水线让前途渺茫起来,我像一只白色的孤独的幽灵向前飘摇。
我是在三年级变成好学生的。我努力学习,天天向上,不再在上课的时候偷课逃学跑出去游泳、捉鸟、打沙枣或者去玩别的。我充满了上学的热情。
这一切是因为这一年李雯老师当了我们的班主任。
我喜欢李雯老师,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李雯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教师。李雯长得很好看,脸面白净,穿着也很洋气,不像学校里的其他女教师灰头土脸,穿得陈旧破烂,就像一只只没尾巴的土鸡。李雯喜欢穿一身天蓝色的套装,像秋天的天空一样纯净。她走在校园里,身材修长挺拔,步调轻盈,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像清丽的弯月,把土黄色的学校照亮了。
也许,是因为李雯老师和蔼可亲。她对我们很亲近,大家都喜欢她。她不像其他女教师一样总是板着脸,冷酷无情的样子。课间,她常常会待在教室里,跟我们聊几句。一次她还坐在讲台上,告诉我们说,下课了要及时去小便,小便是不能憋的,憋了会伤害身体的。她还告诉我们,她过去也憋,但后来发现这样不好,就不憋了。我们没想到小便这样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说的事情,尤其是老师,居然在学生面前可以这样地说。之前我以为老师只会告诉我们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五讲四美三热爱,我爱北京天安门。可是她居然谈起了小便这些很生活的事情,但我们没有觉得难堪,老师也没有,很自然的,这让我们感到亲切,毕竟,谁不小便呢。
也许,是因为,李雯老师的字也写得非常好,方方正正的,笔画圆润,很好看。我正在努力学习她的字。
也许,是因为,她美好的声音。李雯老师不说我们这里的土话,说着很好听的普通话,像唱歌似的。
总之,我觉得她是我们学校最美丽的老师,这也是我和很多人比较一致的地方。她让我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向往。
到了学校,我的布鞋和裤子几乎全湿了,前襟也湿了。我大概着凉了,开始打喷嚏。教室里果然有很多人没有来,稀稀拉拉的。刘金宝居然也来了。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把凳子拉到后面的空地,架着二郎腿,用半截土棍划拉着鞋上的胶泥,一边清理一边说,她妈的烂天,把他们爷爷给害的,他妈的烂天,把他们爷爷给害的。其他人都沉闷地坐着。教室里是浓厚的灰冷的湿漉漉的气氛,我的心情沉闷压抑的沮丧起来。我看了看黑板旁边的课程表,今天前两节课就是语文课,表格上用红印盖出来的两个“语文”鲜红可爱。预备铃声已经响过了。教室门口像一个充满期待的括号等待着老师的出现。我忽然担心起来,李雯老师今天会不会来呢?这么大的雨。李老师住在很远的地方,每天骑着一辆轻巧的自行车,背着一个彩色的草帽,飞快而飘逸地上班或者回家。今天这么大的雨,自行车肯定是骑不成了,李老师肯定是来不了了。被雨水浸透的湿冷的空气揉捏得我的心一阵阵紧缩。
第二遍铃声忽然尖利地响了,是正式上课的铃声。往常,李雯老师已经到了教室门口了,但现在还不见她。明亮成白色的教室门窗像一个失望的叹号,在茫然的绵绵不绝的雨丝面前空洞无助地失落着。
那个蓝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口!她小心地在台阶的侧面把脚上的泥刮去,走进了教室,笑着说:“幸亏我昨天没有回家,要不今天就来不了。”
我无比地高兴。李老师笑得多么美好啊。
今天的语文课是作文课,三年级我们开始写作文了。
三年级是一个美好的年级。三年级我们开始成熟,拥有了好多权利,让我们骄傲。三年级可以用钢笔写字,可以用大人们用的钢笔写字,说明我们拥有了一项大人的权利,比一二年级的小孩们就更靠近大人了。开始写作文说明我们可以面对生活,了解生活,表述生活了。写作文是一件痛苦而又幸福的事情。痛苦而又幸福?那是一种多么难以说清楚的感觉呀,就像用作文写我们的生活一样,生活很熟悉,可是要写出来我们又感到很困难啊。李老师告诉我们,作文要写生活,生活是什么?可是我们也说不清楚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情。也许,生活就是我身边的那一只猫。上次我们写的作文就叫做《猫》。
现在,李雯老师正坐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读着一篇叫做《猫》的作文。我坐在下面听着,越听越激动,心通通地跳,脸上热热地鼓胀起来。我觉得很幸福,很高兴,又感到害臊。我听出来了,那篇作文是我的。老师居然在课堂上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我的作文。读完了,我都不敢抬头看老师了。李老师说,这篇作文写得非常好,作者经过认真观察,写得非常形象。猫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动物,是我们的伙伴,可是大家虽然熟悉,能写出来不容易,但这篇作文就写得很好,因为他写得很真实,又很生动。
老师最后说:“这篇作文就是我们班的一位同学写的,他就是张学成同学。”老师报出了我的名字。
呕——!下面响起了一个古怪的声音。
大家把头集中地扭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王春娟居然在课堂上吐了。她把头长长地伸到了过道里,像是头伸出坚硬的壳的蜗牛,地上已经有了一堆秽物,她还长伸着脖颈呕着。教室里弥漫着酸臭的味道。她旁边的同学厌憎地往开躲,有的同学表情夸张地捂住了鼻子。
刘金宝在后面大声地喊:“赶快出去,臭死了,把我们都给熏坏了。”
李雯老师说:“你坐下,乱喊什么。”然后她走了过去,轻轻地拍王春娟的背,一边柔和地问:“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王春娟哽咽着努力地嗯了一声,呕吐声逐渐地消退下去,粗粗地喘着气。
李雯老师问:“还吐吗?”
王春娟难过地摇了摇头。
李雯老师从她的兜里掏出一些柔软的纸,递给王春娟让她擦嘴,说:“要不你先回家吧。”然后又问:“谁和王春娟一个队呀?”
站起来了两个人,刘艳和王国华。
李雯老师问:“你们谁送王春娟回呀?”
两个人都说要送。
老师说:“一个人就可以了,我看就让刘艳陪着王春娟回家吧。”
王国华说:“老师,刘艳一个人恐怕不行,我和她一块送吧。”
老师说:“不用了,一个人就够了,你待着吧。”
王国华颓然地坐下了。
老师喊:“刘金宝,你去拿簸箕到外面铲点干土,来垫了,再清扫出去。”
刘金宝可能很意外,呆怔了,继而脸涨红了,很不情愿的样子。
李雯老师瞪了他一眼,说:“赶快去吧,我知道你有办法呢。”
刘金宝极不情愿地嘟囔着,到教室后面去拿了簸箕出去了。
王春娟缓缓地收拾东西。刘艳装好了书包,背上肩膀,然后过去帮王春娟收拾好书包,扶着羞愧的她往外走。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王春娟居然破天荒地给老师说:“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王春娟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还有泪花儿。
这件意外的事情影响了刚才欢欣鼓舞的气氛。刘金宝端着一簸箕黄白的干土进来了,把王春娟座位边的那一堆秽物填埋上,教室里那一股难受的怪味有所消退。刘金宝通红着脸,垂头丧气地到教室后面找了把旧铁锹,一锹一锹地铲了出去。李老师表扬了刘金宝,刘金宝沮丧地坐在后面,不再言语。
对于我来说,虽然有个意外的插曲,但这两节语文课仍然是一堂让人兴奋的课。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亢奋。作文点评结束以后,老师又布置了一篇新的作文,叫做《我最喜爱的×××》。这堂语文课很快就结束了,老师走了。我们开始收拾书本,下一节课是数学课。我感觉我的兴奋依然在体内涌流,我甚至能感觉同学们还在窃窃私语,谈论这件事情。这是李老师在课堂上第一次朗诵学生的作文,而且居然是我的,在同学中间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我感觉到无比的骄傲。在同学不时投来的目光中,我甚至都有些拘束了。门外的雨好像停了,云应该在淡去,因为室外明亮了许多。
沉默了半天的刘金宝忽然又活跃起来,站了起来大声说:“张学成的那篇作文是抄的,我知道的,就在他的那本作文书里,现在肯定就在他的书包里。”他说着过来就强行从我的桌仓里掏出了书包,从书包里翻到那本作文书,找到了那篇叫做《猫》的作文,大致看了看,说:“看吧,就这篇,我看过的,走,告老师去。”说着,拿着书就出去了。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整个教室有些震惊,我也有些呆住了。一些同学吵嚷着很热闹地跟着刘金宝出去了,还有一些同学看着我,静静地和我一起等待着。
我无奈地担心着。那本作文书是我唯一的一本作文书,也是不多的几本课外书之一,我经常带在身边看。由于反复看得多了,有些篇章我都可以背下来了。那天写作文,老师布置了题目叫做《猫》的作文,那本作文书上恰好也有这么一篇,这篇我几乎会背了,就仿照着那篇作文,写我们家那只老猫,那篇作文里写的猫和我们家那只老猫是多么的相仿啊,所以有好些句子甚至很多段落我就直接用到我的作文里了。老师看了,肯定会说我是抄的。
过了一会儿,刘金宝回来了,哐地把书扔给了我,闷声不吭地回到了后面他的座位。和他一块去的同学就跟其他同学说开了。我听到一个同学说:“老师根本就没有看,老师说‘那天张学成就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他写完的,怎么会是抄的呢?’”
那天写作文是当堂作文,就在课堂上写的。我坐在第一排,就在老师讲桌的下面,的确是在老师的眼前。我又觉得我是欺骗了老师,我的确应该算是抄袭了,只不过我是默写上去的罢了。如果老师真的看了刘金宝拿去的那本作文书,肯定就会说我是抄的。也许老师没有看,就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吧。我暗暗感激李雯老师。
我看了看坐在后面的刘金宝,呆呆地看着外面,像是有几分生气,又像有几分伤心。
下午放学的时候,李雯老师又把我们集中到教室说了一些事情,主要是下一步开展勤工俭学的事情。当我们班的同学从教室里蜂拥而出的时候,校园里已经是一片空旷的沉寂。
我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到刘金宝阴沉着脸,目光闪烁地靠着校门淡绿色的水泥墩柱,好像又在思谋着什么事情。他看到我,就过来拉住我让我跟他一块儿回,说是有点事情。我和刘金宝是一个队的,有时候我们也会一块儿回家。
其他的同学都走光了。学校里变得很恬静,逐渐西沉的太阳拉着西边房屋和树木黑色的影子就像扯面一样越拉越长,覆盖了校园的大半个面积。
刘金宝说:“我们班总是迟迟地放学,你看,学校其他的班都已经放学了,可是我们现在才回家呀。”
我说:“也不是,有的时候老师有事才会留一会儿。”
刘金宝说:“我们班好像经常这样,我们得提提意见。”
我拉着他说:“回吧。”
刘金宝说:“不行,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反映一下。”
“怎么反映?”
“我要把这个意见写到这里,他指着绿色的水泥门柱说,而且还掏出半截粉笔,看来是事先准备好的,红颜色的。”
我吓了一跳。
他说:“你写。”
我说:“我不写。”
刘金宝说:“你不写我写。”
我觉着刘金宝是在报复李雯老师。但我无法阻止他,我没有能力强行地去阻止他。我故意地扭过身子说:“你回不回,你不走我先走了。”
刘金宝说:“你先回吧。”他说着就用红色的粉笔在水泥柱上写了起来。
我只好又转回身来。很快学校门粗大的水泥柱子就出现了支里丫杈的几行字,像一堆鲜红的烂柴落在绿色的水泥墙面上,分外显眼。上面写着:三(2)班太不像话,经常拖堂不放学,不让我们早早回家,我们有意见。
我觉得他的字难看,话更不好听。那分明是一种亵渎。我感觉到我的软弱,我只能说:“你写的太难看了。”
刘金宝说:“溜你的嘴吧,难看,你来写。”
我点点头,找了一块烂布子把他写的擦掉了。然后拉着他,对他说:“走吧,以后要是老师留了再写嘛,天不早了,今天的路也不好走。”
刘金宝急了,一把甩开我的手说:“不行,你不写就不行。”
我只好写了:“三(2)班放学有点晚。”
刘金宝在后面看着我写,说:“狗日的,你的字越写越像李老师了。”
写完那一句,我故意很潇洒地把粉笔扔得远远的,拉着他说:“行了,走吧。”
刘金宝很意外,说这也太简单了,嘟嘟囔囔地很不情愿,但被我硬拉着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有大量的学生通过校门,我看到那一行被涂抹过的红色的字无比鲜艳,触目惊心。我看着很难过,但我没有勇气上去把他擦掉,因为旁边有很多的同学。
上午第三节课下了以后,李雯老师铁青着脸,来到了教室,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过。李雯老师说:“刘金宝、张学成,你们到我的办公室一下。”
我知道是为昨天的事情,看了一下刘金宝,他明显也有些慌乱。我们忐忑不安地跟着李雯老师去她的办公室。办公室和宿舍是一块的。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用一块天蓝的布单把单人木床和办公桌分隔开,我看到床边的墙上还贴了一圈素净的花布。
李雯老师问:“你们说,校门口是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
老师说:“是不是你们写的?”
刘金宝迫不及待地说:“老师,那不是我写的,那是他写的,那一看就不是我写的嘛。”
我的脸开始涨了起来。
李雯老师看着我,问:“是吗?”
我看到李雯老师的眼睛里闪烁着生气的光芒。
但那的确是我写的。我喃喃地说:“那是我写的,可是……可是……”
李雯说:“为什么要那么写,我是经常把你们留到很晚吗?再说了,有意见可以提吗,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形式?”我看到李雯的眼神和语气中充满了生气和失望的光泽。我着急起来。我语无伦次地争辩说:“那是我写的,可是是他先写的,我写是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嘴很笨拙。
刘金宝在旁边说:“没有写,我没有写,是他写的。”刘金宝无耻地争辩着。
李雯说:“好了,你们去把那个给我擦干净。张学成,你回去以后写检查,明天你在班会课上作检查。”
我们往出走,我听到李雯老师叹了口气。
我们来到了校门口,淡绿色的门柱上那一行红色的字像一摊血。
刘金宝神气活现地耍霸道,蛮横地说:“你去吧,你去擦了。”
我没有理睬他,我找来一块破布,蹭蹭地擦掉了,粉红的一片涂开在淡绿色的水泥墙面上,粉尘在阳光里弥漫,有些呛人。我使劲地擦着,我想把这片伤害过李雯老师的红颜色擦得干干净净。我到校门前的水渠里蘸湿了抹布,回来继续擦,我要把这些粉红色粉尘彻底地打扫干净,一个颗粒也不留。我一遍一遍地洗,一遍一遍地擦。我的眼泪居然软弱地流了下来。我越洗越快,后来我听到我的哭声尖利地响了起来。
我站在教室阴冷的讲台上,这里是李雯老师经常站的地方,我感觉到浑身发冷,两耳发响。下面,一片沉寂,四十个学生静静地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李雯老师坐在我的座位上,曾经美丽而和蔼的面孔是一片冰冷的严肃,冷漠地看着我。
我干巴巴地念着我昨天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写的检查。
念完了,我低着头不说话。
老师问:“念完了?”
我点点头。
李雯老师让我下来,她走上台去。我看到刘金宝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对我笑着。
李雯老师写了一行漂亮的字在黑板中间: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老师说:“我们今天班会的主题,就是‘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老师在上面开始讲,从我在校园门口写标语的事情讲起,讲了很多道理,举了很多例子。我没有听清楚,甚至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我觉着我也许不应该做检查,也许应该做检查,但我需要道歉的话却一句也不能在检查里说。我看到门外花池子里面的一颗玉米夹杂在花丛中茁壮成长,卓然独立,粗壮的玉米叶子漂亮地舒展,一只蜻蜓停在玉米穗的顶尖上,金身碧眼,翅膀透明,傲然挺立。
老师终于讲完了。老师说:“下面大家踊跃发言,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诚实的事情或者很诚实的事情都可以说一说。”
我想,我应该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但如何才是诚实让我有些茫然。教室里非常安静。后面忽然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破锣嗓子,像一颗石子打破了静止的水面一样打破了教室里的宁静。刘金宝第一个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老师,我们说了,真的没关系吗?”
李雯老师说:“没关系,诚实就是要讲实话,说实话应该受到表扬的。”
刘金宝勇敢地说:“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说你的坏话了。”
刘金宝说了一句,停下来看李雯老师。
李雯老师有些意外,说:“没事,你说吧。”
刘金宝说:“我说,老师骚的很,是个骚货。”
老师一下子脸通红,瞬间又白了,好像又红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
老师忽然尖利地大声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李雯老师这样说话。
刘金宝明显被老师的反应吓住了。他可能没有想到老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也没有想到老师会这样。教室里一片寂静。
刘金宝支吾了半天说不出来。
李雯老师又声色俱厉地问了几遍,刘金宝可能被吓住了,不敢再说话。李雯老师生气得站了起来,满脸通红,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我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这么,这么脏的话!”
刘金宝可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低垂了头,更加的不言语了。教室里一片压抑的沉寂,就像布满了即将垂落暴雨浓厚乌云,只有老师高亢的质问像闪电在教室里恣肆地闪划。
因为刘金宝不说话,李雯老师来到了教室后面,逼迫到他的跟前问他,他紧张地嘟哝着,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老师又把他拉到教室后面的空地上,问他。
刘金宝终于开口了,说这话也不是他最早说的,其他好几个同学都这么说,他才跟着说的。
老师追问还有谁,结果张华和黄建国也站到了教室后面。他们解释说是因为学校很多男老师都喜欢往李雯老师跟前凑,李雯老师和男老师交往也多,而且有时候说话居然会把嘴靠近男老师的耳朵边说话。
就因为这些吗?!
李雯老师也这样质问:“就因为这些就这样说我?就这样损害我?”
李雯老师追问到底谁首先说出这样的话的。刘金宝他们几个互相推诿,结果越追问牵涉的人越来越多,有好多外班的同学。李老师让刘金宝他们出去到外班还喊过来两个人。
随着审讯的深入,我听到李雯老师已经气急败坏,声嘶力竭。终于,教室里响起了响亮的耳光。
学校已经放学了,其他班的同学都已经走了,太阳下山了,教室里逐渐地昏暗起来,发青,像人铁青的脸。我们的心情越来越郁暗。
教室后面的嘈杂尖利的叱咤声音让我有些麻木,我仿佛听到的是一种破碎的声音。在我们村前面,有一座废弃的砖窑,那里曾经是一座庙,庙里供奉着一座观音塑像,那座塑像在当地很多人的心中神圣无比,充满灵光。但那座庙被捣毁改做砖窑,那个塑像也被打破捣碎了,塑像被捣毁的那天我也在场。我仿佛又听到了当初观音塑像被打碎轰然倒下的声音。
我默然地从门口向外看着校园由热闹变为恬静,由明亮变为昏暗。那颗在花池里卓然挺立的玉米逐渐地晦暗下去,枝头的蜻蜓早已不见了,只剩下金黄的枝丫失落地等待。
最后又牵扯到两个人,是两个老师。最后刘金宝说,这话首先是朱海军老师说的。一班的刘伟说,应该是王翠兰说的。
我觉着有可能是王翠兰吧,因为那个女老师很严厉,甚至有些苛刻,也很厉害,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但怎么会是朱老师呢?我看到朱老师平时对李雯老师很热情的,不过李雯好像对他不是很热情,有点冷淡。
李雯老师让刘金宝去叫那两个老师,要当面把话说清楚。王翠兰已经回家了,朱海军在宿舍,但没有来。刘金宝跑去了好几次,朱老师终于还是没有来。
后来,李雯老师忽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她说,回吧。
我们蜂拥地从教室里逃了出来。
第二天,这件事在学校里到处都传开了。不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刘金宝说李雯老师的那句话成为一句流行语广为传播。
李雯老师请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来,然后学校给我们重新安排了一个班主任,就是那个朱海军老师。我记得他第一次走进我们的教室的时候,满脸通红。
后来有一天,朱海军老师上完语文课以后,告诉我们说,明天是星期天,李雯老师结婚,学校里她一个人都没有请。据说,她的丈夫是一个大学生;据说,他长得很丑;据说,那个男的有很好的工作,而且有关系,能把李雯老师调到城里去,李雯老师找他就是贪图这个。李雯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后面的两节数学课我感到心绪烦乱。下午,我逃学了。我从家里出来,走到村口的凉渠的桥那儿就不想走了,躲在桥面下面的斜坡上,看着凉渠里黄色的水向北流去,几根粗壮的礅柱立在水中,一些柴草淤积在柱子前面,泛出肮脏的泡沫。感觉到过了上课的时间,我从桥底下钻了出来,爬上桥那边的废弃的旧砖窑上。这里是两条路的连接头,向东是李雯老师的家所在的地方,向南是学校,那座桥是连接两条路的连结点。这个废弃的砖窑,依然不同凡响,有着浓厚的神秘色彩,是周边群众心目中的神庙。时常会有一些红色的布条用砖块压在土堆的斜坡上面,在阳光下招摇,破砖窑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石质香炉。这里是一座庙的时候,据说香火旺盛,后来被推倒了,改建为一座砖窑,现在砖窑也废弃了,而曾经的神灵却经久不息。可见那神秘的神灵,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坚固的建筑更具有生命力。当然,那些缥缈的东西对于我来说是虚空的,距离我很遥远,所以我并不畏惧。我有些茫然地坐在高高的土堆上,眺望李雯老师经常出现和消失的那条消逝在远方的路,就像站在人生的起点眺望未来茫然的道路,等待或者期待一个美丽的希望的出现。
戴着一个彩色的草帽骑着一辆漂亮的自行车的李雯老师迤逦而来,这个场景我曾经很多次看到,今后心里也许会无数次出现,但它今天最终没有出现。
我拿起一个一个的土坷垃,扔进了水渠中,土坷垃让水面水花四溅,然后沉闷地钻入浑黄的水中。后来,我让这些土坷垃平行地飞出去,在水面上跳跃,蜻蜓点水般溅起一串水花,就像结婚典礼上燃放的鞭炮炸出一串串的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