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窗。一声声好像是打击,又好像是叩问。
舒白玫坐在满是雨珠的玻璃窗前,心神不宁,举棋不定。
和公公欧阳浩然的谈话,就像一道霹雳闪电,照亮了她心中那些将信将疑的谜团,让她有了警觉。不过,她仍然不愿意也不敢相信丈夫会加害于她。
他是她心怀了十年的理想。她用自己的心做了襁褓,把她的爱情小心地包在里面,精心地哺养。她不敢做母亲,是怕孩子会和她的爱情争宠。她的心里已经装不下除了欧阳鹏之外的第二个人。
心理医生顾道录生前曾分析过她的心理状态,说她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你用爱情把欧阳鹏神化了,把他当成了爱情的化身,才会这么病态地过分地爱他。他成了你的一块心病。”可她居然骄傲地说:“顾兄,这正是我追求的一种境界。久病成珠,我甘愿做孕育爱情的那只大蚌,死而无憾。”
她异想天开的浪漫,只能让这位仁兄摇头叹息。
为了不冤枉丈夫,她居然再次拿自己做实验品,幻想保全她的爱情,又一次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这天晚上,当丈夫又端给她煮好的咖啡时,她没有马上就喝,而是装作忙于工作,等丈夫出去后,她迅速把这杯咖啡装进了保温杯里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发现丈夫又借机走进来偷偷察看她。当看到她的水杯空了时,他才满意地走了出去。半小时之后,她装睡躺在了床上,却故意没有闭灯,偷偷观察着丈夫的举动。她发现丈夫一反常态地没有去卫生间洗漱,而是坐在了卧室的小沙发上,眼睁睁地等着她心脏病再次发作。她还听到他到厨房洗咖啡杯子,知道他是想销毁证据。她还感到他几次走到她身边,用手量她的脉搏,好像等待她喝下去的药被代谢掉。
这时,她才相信丈夫的良知已泯,不由又惊恐又痛心。她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天快点亮,她好能赶到检验室,对保温杯里的水进行化验。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比新婚之夜更让她绝望。她感到丈夫也是很晚才睡,梦里还不住地长吁短叹。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她匆匆吃了几口早餐就赶到了单位。在实验室里,当她从提包里拿出那杯可疑的咖啡时,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只杯子里,装的是她全部的希望,以至于她不敢亲手化验,而是交给了化验员小齐,自己则坐在一边等待,心中一会冷一会热,好像发疟疾一样。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齐说:“舒法医,这水里有大量‘类固醇’的成分。”
舒白玫听了,顿时如五雷击顶,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清楚地记得,在丢失的那几册《中国法医学》杂志上,其中有一本就披露了以这种手术用药隐形杀人的案子。有一位医学博士因为婚外恋而用此种手段杀妻,因为方法独特而被作为典型案例刊于杂志上。
丈夫就是从这上面学到了作案手段,想把她置于死地!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不是她自己亲手调了包,拿到这杯可怕的咖啡,她死也不会相信这一切。她冲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上,想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想放声大哭却觉得泪已经被心中一种火烧火燎的疼痛熬干了。她疯了似的用手拍打着卫生间墙上那一块块冷冰冰的瓷瓦,她把手拍疼了拍肿了,仍然得不到一声回应。
终于,有人前来叩门,想进来方便,她才清醒过来,从里面打开了门。
舒白玫拿着化验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她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脚下如踩了棉花软软的无处附着。心脏比喝下带药的咖啡还要难受。
她把自己反锁在实验室里,盲目地在地上转来转去,仿佛想在自己乱成一团的头脑中踩出一条路来。她漫无目的地一会拿起解剖刀,看着那锋利的刀刃,嘀咕道:“他一定知道我在暗中调查他,才先下手为强。”放下解剖刀,她又用手抓起一个烧杯,打量着那里面的深红的液体,口里说:“都是他杀的!刘金枝、吴倩倩、苏畅、顾兄......都是他杀的......”
她丢下烧杯,又抓起了一个小天平,看着那左右摇摆的小称盘,她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我知道......”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双手抱住头,大叫起来:“不。我不能那么做!他不是我,他比我更重要。”
一想到自己的丈夫就是那个杀害了许多无辜生命的变态杀手,而自己却和他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而毫无察觉,她只觉得浑身发冷。然而一想到他会被押上刑场,在一颗子弹的痛吻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又狂叫起来:“不!我受不了!!天哪,我受不了......”
只有想到丈夫会死去,大滴的泪水才像决了堤的潮水一样,从她的眼角汹涌地奔腾出来。
她非常后悔自己做了这次化验,她甚至觉得死在丈夫的手中,也比自己看着他去死强一万倍。“我希望他已经杀死了我,也强似我现在这么难过......”她疯了似的喃喃自语,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瘫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了,冲进来的是黎明剑。他从小齐的口中得知舒白玫的异常,又听说化验单的事,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可她把自己锁在检验室里,任谁叫门也不开。无奈之下,他只好找到了另一把备用钥匙,自己开了门闯进来,把已经陷入痴呆状态的舒白玫揽到怀中。
舒白玫却用力推开他,想把那纸化验单藏起来。黎明剑看着悲痛欲绝的舒白玫,心如刀绞。他沉声说:“白玫,你不用藏了,我已经知道了。外科医生想杀害你,在你的咖啡中下了类固醇......”
舒白玫怔住了。可旋即把那纸化验单死死地抓在了手中。
“白玫,我知道你心中有多么苦。白玫,你......”黎明剑的声音抖动着,又向她走过去,作为老搭档,他完全能感受到舒白玫的惨痛,他伸出手去想把她拥到自己的胸前。
舒白玫向他扑过来,目光疯狂地盯住了他腰间的手枪,在接受他拥抱的同时,已把武器抓到自己手中,随后,她用少有的力气把黎明剑推开,把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黎明剑和战友们曾多次设想过抓捕变态杀手的激烈场面,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样:喝了大量安眠药的欧阳鹏平静地躺在家里的床上,如果不是发现及时,他就是一具尸体了。
他没进审讯室却先进了急救室。
被抢救过来的欧阳鹏却拒不承认他是凶手,连给舒白玫投毒也一概否认,只说妻子是另有所爱,把矛头直接指向黎明剑支队长,让战友们十分气愤。
“黎支队长,你最清楚我们家的情况,我虽然顶着模范丈夫的桂冠,却是一桩无性婚姻的受害者。你和死去的画家、心理医生一样,想必都比我更幸福。你们都得到了舒白玫的温情,独独我长年累月看她的冷脸。”欧阳鹏用下医嘱的口吻冷静地说,把黎明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刘一拍桌子,“欧阳鹏,你闭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敢这么放肆!”
欧阳鹏冷笑几声,“我也请你注意,我本来是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如果你们对我刑讯逼供,将会吃不了兜着走━━”黎明剑知道他是想逃避法律责任,强压住怒火,也冷冷地说:“欧阳鹏,你别耍小聪明了。你只是个变态狂而不是精神病患者,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你是医生,你应该明白。如果你想因此逃避打击,那你就是在做梦!”
欧阳鹏死不开口,审讯僵持不下。
黎明剑知道,要撬开这个杀人狂魔的嘴,光靠审讯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铁证,才能让他认罪服法。
舒白玫从最初的打击中挣扎出来,她强抑悲痛按下自己的私人感情,和侦技人员一起,全力投入到破译绿岛一系列杀人案件的物证中。
此时因为目标明确,往日的谜团纷纷迎刃而解。而且所有的证据,全部都指向女法医的丈夫丈夫欧阳鹏。
据查,死在华侨饭店的刘金枝,在被害的前两天,曾经去欧阳鹏的医院验过血,而当时欧阳鹏就以帮老乡看病的名义,从化验室取走了那瓶血样。刘金枝腿上的外创伤也是他缝合的。
女模特吴倩倩内裤上的遗留物,和欧阳鹏的A型分泌型血液完全吻合。
画家苏畅被害的那把三棱刮刀,居然就放在外科医生的汽车工具箱里,上面虽然已经没有了血迹,可是刀刃和苏畅身体创痕的照片完全吻合。
得知外科医生被逮捕,路青也交代了他受其雇佣,把顾道录骗到北小庄52号的经过......
最有说服力的事情是,在外科医生的电脑里,发现了一款杀人游戏的软件,上面的每一个游戏的关口,都和一系列凶杀案有关。这个游戏中狡猾的蒙面杀手具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他频频变换作案手段,用各种老练的手法伪装现场,而且杀人方式各不相同:或投毒杀人,碎尸后放入水泥块中;或绑架杀人后,将尸块分别抛掉;或纵火灭迹,把手机卡丢到别人的房间中,转移警方侦查视线。而当警方以为抓到了他的把柄时,他总有办法巧妙地逃脱,或嫁祸于人,或冒名顶替,或故意在现场留下假线索,与警方周旋,把侦破工作引入歧途。如果把那些游戏中被杀者的名字,换上现实案件中的刘金枝,吴倩倩,苏畅、顾道录,几乎就和这些案件一模一样了。
面对这一桩桩的铁证,舒白玫真是痛不欲生。她把那些受害者的照片,一一摆在自己的写字台上,看着苏畅和顾道录的那几张,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职业的使命感终于战胜了儿女私情,舒白玫主动找到黎明剑,说她要和丈夫见上一面,敦促他坦白交代,以利于下一步审讯能够顺利进行。
舒白玫和欧阳鹏的会面虽然安排在传讯室里进行,可为了方便舒白玫做工作,黎明剑没有安排别人参加,他自己则和大周、小刘坐在闭路电视监控室里,监视着这次特别的夫妻会面。
欧阳鹏带着手铐坐在椅子上,看到舒白玫进来,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面对着杀害了自己同乡和挚友又想把她置于死地的丈夫,舒白玫顿时百感交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可她感到全身的肌肉全是僵硬的。心脏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痛苦,跳起来又跌下去地在胸腔里起伏不定。她想说话,可千言万语梗在心头,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
欧阳鹏觉得妻子此时来见他,无非是为了让他开口招供。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铐,又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说:“白玫,你别来给黎明剑当说客了,他们倒是想把破不了的陈年积案,一股脑地推在我的头上。他们说我要杀死你,证据呢?我给你服药,不过是为了治疗你那可怕的性冷淡,让你有一点激情,并不想加害于你。不然,我一次就下够了剂量,何苦给你们留下把柄?”
舒白玫气得满面通红。他是医生,他当然知道这种药还有另一种作用,可以兴奋神经,起催情作用。他这么说完全可以蒙混过去,把一桩谋杀案变成夫妻间的闺房秘术,这让她感到又一次受到巨大的打击。
舒白玫望着他古希腊雕像一样完美生动的脸庞,那依然丰满漂亮的嘴唇,想起了初恋时,她是那样迷恋他的嘴唇,觉得那线条就像玫瑰的棱角一样。而他的口中吐出的语言都像花朵一样别有深意。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口吐莲花”。他的目光闪动着一种光芒,一种美得让人伤心的光芒,使他像一个秘密一样令她着迷。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仿佛有一个湖,能把她整个装进去,遇上那种眼神,舒白玫就觉得好像遇见一个浪头,心沉下去又浮起来,得用手扶住点东西,她才不至于沉没到幸福的深渊里去。
可今天当她望着丈夫那张依然英俊的脸时,舒白玫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再也激不起一丝爱恋。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没有看透这张脸后面的还有另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孔。是爱情迷住了她的双眼。不,是她自己在帮他欺骗自己。她曾写过:“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已成为盲者/爱情这盏灯/只把人引向/黑暗”
欧阳鹏又说:“黎明剑不是早就对你垂涎三尺吗?他想先除掉我,没那么容易。我干嘛要去杀人?动机呢?证据呢?白玫,你别忘了我是法医的丈夫,也是半个刑警,如果黎明剑想用你来诱供,那他就是痴心妄想。白玫,你只记住一句话:我是爱你的!任何男人对你的感情都是浅薄的,只有我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舒白玫听到这个男人到现在还在用爱情这两个字来迷惑她,还想蒙骗她到死,她愤怒了。
“欧阳鹏,你不配说出爱情这两个字。你也休想再来蒙蔽我!你只是一个恶魔,以血腥和杀戮为乐的变态杀手!”她把口袋里的一沓照片掏出来,甩向丈夫。
为了让自己从儿女私情中解脱出来,她这些天一直把一个个被害人的照片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她在告诫自己:欧阳鹏不是你的爱神,他已经变成了魔鬼。这些冤死的亡灵把她变成了复仇的女神,而不再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的信徒。
欧阳鹏面对着狂怒的妻子,依然保持着平静。
他居然弯下腰来,用带手铐的手,把那些血淋淋的照片一张张拾起来,一边拾一边看,脸上带着一种满意的神情。他把照片捏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放到一边,一脸平静地把双手放到膝盖上。那曾是一双让舒白玫如此着迷的无比优美的手,骨骼匀衬,肌肤细腻,修长的十指上,有十个半圆的小月亮。他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声调平静得就像一杯冷水一样。
“我没有杀人。你给我看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
舒白玫又拿出同事们拍下来的他的游戏软件的照片,大声说:“你还敢说自己没有杀人吗?你先在游戏里练习如何作案,然后就把在现实中杀人当做游戏,你简直就是魔鬼!”
欧阳鹏显示无比慌乱,可是紧接着就大声说:“白玫,我这些游戏,都是模拟你的破案经过,是你的案件在先我的游戏在后,请你相信我。!”
舒白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骗鬼去吧!我破的案件你怎么知道,连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我相信鬼也不会再相信你!”
欧阳鹏看着妻子暴怒的面孔,一时说不出话来。
舒白玫想看仇人一样死死盯住丈夫,看着他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许久,他才开口说话,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
“好吧,我不想再为自己辩护了,你是我的妻子,又是法医,你都说我杀了人,我的辩护就是徒劳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杀死的都是我自己。白玫,你难道不明白,刘金枝、吴倩倩、苏畅、顾道录每一个人都是我?我肢解了他们,其实是切割了自己给你看。”他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么疯狂的语言,让舒白玫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好像在一个噩梦中被魇住了一样,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欧阳鹏看到她这副样子,好像有些暗暗得意,他继续用那平静得可怕的口吻和语调说:“白玫,我把活生生的自己摆在你的面前,你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你嫌我平庸。你喜欢奇迹。那好哇,我就干脆切碎自己,让你在那些碎片中寻找我,让死亡把我变成一个奇迹。可惜,你仍然看不到我。也许,是我藏得太深了,让你无法发现我......可惜你没有耐性,你要是等到最后,我会把我自己切开给你看。”
听到丈夫像和自己讨论天气和菜谱一样,平静地讲述他杀人的动机,舒白玫觉得自己的毛发一根根竖起来━━丈夫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