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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抒情诗

——给马克斯·沃洛申

它们来到我们的地方访问

只是当我们的眼睛不再疼痛,

让疼痛出现——它们不会停留:

猫的心不感到羞耻!

这真好笑,诗人,你不会这样说,

我们要驯服它们是多么不易。

它们不会扮演奴仆的角色:

猫的心不会服从!

我们不可能诱使它们变得更安静,

这不是一个怎样喂它们的问题,

只一眨眼——它们便已逃逸:

猫的心不装有爱!

1911

马克斯·沃洛申,诗人、批评家,曾为茨维塔耶娃的第一本诗集《黄昏纪念册》撰写评论。

我的诗,写得那么早

我的诗,写得那么早,写在

我完全没想到可以做诗人的时候,

喷出,仿佛急速的水流

或是礼炮炫目的焰火。

而它们匆忙得像一些小魔鬼,不知怎的

就溜进了烛烟缭绕的教堂,

哦我那青春和死亡的诗,

——还不曾有人读过!

它落满灰尘,一直摆在书店里,

(没有人会向它瞅一眼!)

我的诗,珍藏的美酒,

会有它们的日子!

1913.5

你走路有点像我一样

你走路有点像我一样,

前倾,不抬眼看。

我也是这样低垂着我的眼!

过路人,请停下!

就在这儿采一束野花,

顺便往墓石上看一眼——

它告诉你我的名字是玛丽娜,

以及我有着怎样一段岁月。

这是墓地,但别匆忙走开,

我不会升起,附在你的身上……

我这个人只是太爱笑了

即使在不该笑的时候!

我的头发曾经很卷曲

血液常常涌上脸颊……

过路人啊,我也曾活过!

过路人,请放慢步子!

停一会儿吧,拨开枝梗

在那后面——就是野草莓:

没有什么比墓地的草莓

更大,更甜美。

不要只是站在那里叹息,

也别久久垂下你的头。

只要稍微想到我一下就行,

然后,又照样,忘记。

愿太阳温暖着你!

愿它的光线照进尘埃里。

而我的声音没有使你不安——

这从地下发出的声音。

1913.5

命运的经卷

命运的经卷对一个女人毫无吸引力:

对她爱的艺术是世上的一切。

心,对所有的春药最衷情。

一个女人天生就是一种致命的罪孽。

哦,天空太遥远!

黑暗中嘴唇相接。

不要评判,上帝!

你从来不是一个尘世的女人!

1915.9.19

这里的“爱的艺术”指的是历史上著名的禁书、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的艺术》。

我从不遵从戒律……

我从不遵从戒律,从不去做弥撒,

——直到赞美诗响起而我化为灰烬。

我将继续堕落——我就是罪孽本身——

带着上帝赋予的五种感觉:带着激情!

朋友们,同谋们!你们的教唆留下伤痕!

优雅的老师们!你们是不是也在犯罪?

先生们,女士们,云们,运转的行星们——

在最后审判日,我们一起来回答,大地!

1915.9.26

什么是吉卜赛人对离别的激情

什么是吉卜赛人对离别的激情?

刚刚相会——又匆忙起程!

我在双手间埋下我的头,

似有所悟,并凝视进黑暗:

没有谁翻遍我们的书信

可以从中明白更多,我们

曾是那么不忠诚,但那却意味着——

我们是那么忠实于自己!

1915.10

我知道这真实

我知道这真实!其他的真实都放弃。

在大地上已没有时间让人们互相拼斗。

看——已是黄昏;看,已是夜晚。不会再有

你们的说话声了,诗人,情人,将军。

而现在风已歇息,草丛蒙上了露水,

很快,星辰风暴的漩涡也将平静。

很快,很快,我们也会睡去,在地下,所有的我们,而那些活在地上的我们不让我们入睡。

1915.10.3

两个太阳

两个太阳苦累地落下——上帝,我抗议!

一个——在空中,另一个——在我胸膛里。

我的良心怎能忘记它们——这两个太阳?

这两个太阳是怎样使我发狂!

现在它冷却了——它们的光线不会再伤着你的眼睛!

那燃烧最炽烈的一个,将最先去死。

1915.10

没有人会失去什么

没有人会失去什么!

我很高兴我们的分开。

我现在亲吻你——穿过

一千里的距离。

我们并不相等——我懂。

我为此镇静——生来第一次。

对你这年轻的杰尔查文,我那

未经提炼的韵律算得了什么。

我画着十字,为你惊险的飞行:

升向空中吧,年轻的鹰!

你逼视着太阳!——我那

该诗写给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他们有过短暂的爱情关系。

柔弱的目光怎能相比。

而我站立,比那些

看着你消失的人要更温柔……

我现在亲吻你——穿过

一千年的距离。

1916.2.12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这样的鬈发我也不是

第一次抚摸到,我吻过的

嘴唇也比你的更深暗。

星辰升起而又暗淡,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炽热的目光投来而又隐去,

就在我的眼前。

而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歌,

在这全然漆黑的夜里。

我们立誓——哦,温柔!——

深深依偎在歌手的胸前。

但是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这

年轻狡黠的、漂泊的歌手?

你的睫毛——能不能更长一些?

莫斯科诗篇

从我手中接过——这座非人手建成的城市,

我奇异的、美丽的兄弟。

接过它们,一个个教堂——四十乘以四十,

并让小鸽子飞上它们的穹顶;

接过它们,司帕斯基大门,一道道大门——

东正教在那里脱下了帽子;

而星星的小教堂——避难所的小教堂——

那里的地板已被泪水擦拭干净;

接过它,这五座大教堂合成的圣环,

我的煤火,灵魂,穹顶的黑金洗涤我们,

该诗为给莫斯科组诗中的第二首,为节译。

并且,接过它,从赤云里,从钟声里

圣母向你扔来的薄薄的外套,

而你将升起,带着神奇的力量

——永远不要后悔你爱过我。

1916.3.31

致勃洛克

(组诗选译)

你的名字是——一只手中的鸟,

一块我舌头上的冰

嘴唇马上就要张开。

你的名字是——四个字母,

一个在飞起时接着的球,

一个用嘴衔住的银铃。

一块抛进沉默湖水的石头

荡起这名字的回声。

夜里马蹄的哒哒声

——你的名字……

对准我的太阳穴,你的名字

——枪管的砰然一击。

你的名字——是不可能——

吻在我的眼睛上,

那闭上眼睫时的甜蜜和冷。

你的名字——冰雪的吻。

吞饮下冰凉泉水的蓝色

带着你的名字——沉沉睡去。

1916.4.15

野兽——需要洞穴,

旅人——需要道路,

死者——需要归宿,

每一个各有所需。

女人——需要纵容,

沙皇——需要统治,

而我——需要赞颂

你的名字。

他们认为——他也是个人!

所以逼迫他去死。

如今他死了。结束。

——为天使哭吧,哭!

而在黑夜降临之前,

他曾赞颂黄昏迸放的光。

现在,三支烛火

不知为何闪闪烁烁。

他浑身散发的光

甚至使冰雪燃烧。

如今只有三支烛火

为他摇曳!太阳的携带者!

哦,你会看到

他的眼睑怎样深陷!

哦,你会看到

他的翅膀如何折断!

人们祈祷。牧师

不知在诵读些什么……

——诗人死去,而大地

为因复活而庆祝。

1916.5.9

致阿赫玛托娃

我不会落在你的身后。我是护送者。

你——囚徒。我们的命运一样。

这里是同样打开的空虚

它要求我们的一样——走开。

所以——我靠着虚无。

我看见了它。

让我走开,我的囚徒,

走向远处的那棵松树。

1916.6

该诗为给阿赫玛托娃组诗中的第六首。在原文中,“你”为护送者,“我”为囚徒。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在其英译中做了大胆的调换。

像你眼中的瞳孔一样黑像眼中的瞳孔一样黑,吮吸着

光——我爱你,视野锐利的夜。

让我歌唱和庆祝你,哦歌的古老

母亲,你勒住大地的四种风。

呼唤你,荣耀你——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只喧腾大海里的贝壳。

夜!我看进人类瞳孔已太久了!

把我烧成灰烬,最黑的太阳——夜!

1916.8.9

我愿和你一起生活

……我愿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在一个漫长无尽的黄昏

和不绝如缕的钟声中。

就在这小镇的旅馆里——

古老时钟的

细微谐音

像时间偶尔的滴落。

有时,傍晚,自楼上某个房间传来

一阵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户,

而窗口是大簇郁金香。

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

在房屋中央,一个彩砖砌的火炉,

每一块彩砖上有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在我们唯一的窗户外,

是雪,又一场雪。

而你以我喜欢的样子躺着:慵懒,

毫不在意,淡然。

一次或两次划燃火柴的

泼剌声。

你的烟头闪耀然后转暗,

那灰白的烟蒂

颤抖着,颤抖着——灰烬

你都懒得去弹落——

它自己飞落进火焰中。

1916.12.10

吻一吻额头

吻一吻额头——消除烦恼。

我吻你的额头。

吻一吻眼睛——不再失眠。

我吻你的眼睛。

吻一吻嘴唇——送一口清水。

我吻你的嘴唇。

吻一吻额头——消除记忆。

1917

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在其英译中去掉了原诗这一节的下一句“我吻你的额头”。

囚于冬日之屋

囚于冬日之屋

或克里姆林宫——

我将忆起,我将忆起

遥远的田野。

村庄轻柔的空气,

下午,和宁静,

贡献于我的女性的骄傲——

你男性的眼泪。

1917.7.27

我记起了第一天

我记起了第一天,那孩子气的美,

衰弱无力的柔情,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

手的无意,心的无意

像飞石——像鹰——撞入我胸膛。

而现在——因发烧和哀怜哆嗦,惟有

像狼一样嚎叫,惟有:落入你的脚下,

惟有垂下眼帘,因为欢愉的惩罚——

这犯罪般的激情和残忍的爱!

1917.9.4

我一个人度过新年之夜

我一个人度过新年之夜。

我,丰饶,贫穷。

我,拥有翅膀,而又被诅咒。

某地的欢闹声传来,某地

人们紧抓着的酒杯泡沫横流。

但是那拥有翅膀的被诅咒。

最奇异的一个最孤单,

就像一轮无伴的月亮

映照在我的窗户。

1917.12.31

主报偿我

主报偿我

以充盈的光和一颗铁心,

以歌唱的天赋,

流泪的天赋。

主保护我

以一面白色小旗,

克制我,从那

肉体的火焰。

更高地举起这面小旗!

主在我们之上!

比石头更沉、更尖锐——

肉体的火焰!

1918.529

黑色的天穹铭刻着一些字词

黑色的天穹铭刻着一些字词,

而美丽的眼睛变瞎……

死床不再可怕,

爱床不再甜蜜。

而汗水来自写作——来自耕耘!

我们知道另一种炽热:

轻盈的火围绕着鬈发舞蹈——

灵感的微风!

1918.5.4

普绪克

(二首)

1

既不是女仆也不是冒名顶替者!

我回来了!——我是你的

第七日,你渴望的周日之休息,

你的激情你的七重天!

在世上,他们不会给我一个铜钱,

却将沉重的石磨吊在我的脖子上。

亲爱的,难道你认不出了?我是

你的小燕子呀,你的——普绪克!

1918.4

“普绪克”(Psyche),古希腊神话中灵魂的化身,常以蝴蝶或小鸟的形象出现,与爱神相恋。

2

你穿着,亲爱的,如此破烂的衣服,

它们曾经是柔润的皮肤,现在——

一切都磨损了,被撕破了,

只剩下两张翅膀留了下来。

——让我披上你的光辉,

怜悯我,装扮我,让我变得洁净。

而这些褴褛的、布满污痕的衣服——

请存放在教堂的圣器室里。

1918.5.13

七支箭射进了玛利亚的心

七支箭射进了玛利亚的心,

当她为她的儿子悲伤。

七支箭穿透了她的心,我的

也被刺伤——七七四十九次。

我已不知他的死活。

他,对我比什么都要心爱,

他,对我比儿子还要亲……

以这支哀歌——我安慰我自己。

如果你见过他——请告诉我。

1918.5.25

“他”即诗人的丈夫谢尔盖·埃伏隆。十月革命后内战爆发,埃伏隆加入了白军,在克里米亚等地抵抗着红军,从此音讯全无,直到1922年5月诗人得知丈夫还活着,流亡在布拉格,遂带着孩子前往。

躺在我的死床上

躺在我的死床上,我将不说:我曾是。

无人可责怪,我也不会感到悲哀。

生命有更伟大的眷顾已够了,比起那些

爱的功勋和疯狂的激情。

但是你——我的青春,翅翼将迎着

这只箱柜拍打——灵感的起因——

我要求这个,我命令你:去成为!

而我将顺从并保持耐心。

1918.6.30

我说,而另一个听

我说,而另一个听,

低语给一个第三者,能懂,

而第四个,带着他的橡木棍杖,

走向夜——走向英雄业绩。

世界因此有了一首歌,而以这首

我嘴唇上的歌——啊生命!我遇上了我的死亡。

1918.7.6

就像左边与右边的两只臂膀

就像左边与右边的两只臂膀——

你的和我的灵魂站在一起。

我们飞入温暖、光明和祝福,

就像一只鸟的左右两只翅膀。

可是一旦旋风陡起——连接断裂,

一道深渊便隔在了两翼之间!

1918.7.10

你不喜欢我,也不……

你不喜欢我,也

不喜欢整个部落。

我的头发漂亮但我的衣服不是这样,

我的嗓音很美但我的脾气很坏。

够了,沙皇少女!别折磨你自己!

如果猎手不能拥有你,沙皇——将会!

1918.8.1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祝福

每晚的入睡。

一夜又一夜祝福。

而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

半落满了灰,半是洞。

我祝福陌生人家里的

宁静——祝福烤炉里的面包。

1918

致天才

(节译)

他们给我们洗礼以同样的水盆,

他们嫁娶我们以同样的花环,

他们折磨我们以同样的牢狱,

他们标戳我们——以同样的烙铁!

1918.8.5

我轻轻地踩

我轻轻地踩,

——清醒良知的标志——

我轻轻地踩,

我的歌,如同雷霆——

上帝把我独自放在

这广大世界的中间。

——你不是女人而是一只鸟,

那么,去飞和歌唱。

1918.11.1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如一座钟,或一座台历。

或一个女人,瘦小,

迷失——如其他任何生灵。为了知道

我灵魂的爱。为进入尘世——迅速

如一束光线,或一瞥。

为像我写的那样生活:省着点——上帝

这样要求我——而朋友们不。

1919

有些人——石头做成……

有些人——石头做成,另一些——泥塑,

但是无人像我这样闪耀!

玛丽娜是我的名字,我要做的就是任性,

我是大海里转瞬即逝的泡沫。

有些人——泥巴做成,另一些——血肉,

对他们,石碑和墓地在等着……

而我在大海里受洗,飞在波浪上

每一刻都会撞得粉碎!

无论什么样的网,什么样的心

我将——奋起穿过它们。

是否看见那绺飘垂在我额头上的刘海?

我永远也不会结成冰。

我被你花岗岩的膝头撞得粉碎,

而又随着每一阵涛声溅起——

我复活了!——所有的浪花欢呼。

这高高的,活生生的大海泡沫!

1920

这并不那么容易

这并不那么容易,

你指望发出声音的人沉默。

去吧,从高高的绞刑架,

我再一次向你点头。

并且,扬起你惊讶的眉头

你将知道诽谤的徒劳:

我以血的紫色写作——

而不是墨水的黑。

1920.5.20-23

以一双女巫的出神眼睛

以一双女巫的出神眼睛,

我观看上帝被禁止的孩子。

自从我被赋予灵魂,

我变得安静和温顺。

我忘了如何飞,像一只沙鸥,

我一夜夜在人们的窗下呻吟。

我戴着白色便帽,像个家庭主妇

围着那些蓝眼睛和贵人转。

甚至我的戒指也褪了色。

我的手在太阳下像襁褓中的尸体。

我的面包如此干硬,硌疼了我的嘴,

而盐窖里的盐,不可触及……

192045

你的旗帜不是我的

(节译)

你的旗帜不是我的!

我们的心思不同。

我不会背叛我灵魂的鸽子,

以它来取悦蛇的下颚。

我不会烂醉如泥

围着五塑节的花柱跳舞。

你知道,天国的门槛

总是比尘世的要高。

你的胜利不是我的!

我梦想另外一些东西。

五朔节,民间节庆,每年5月1日举行,用以祭祀树神、谷物神、庆祝农耕收获及春天来临。

我们不是大地的两种尽头,

我们是处在两颗行星上!

信奉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就是我要做的?——

投掷出一座跨越的桥

以我奋勇的手臂?

你的旗帜不是我的,而我的

比我自己的肖像更珍贵。

听着:有另一种法律

比这一个要更高。

在它面前——所有的刀锋迟钝,

所有的宝石暗淡。

它会使手掌伸开

审判日为你和我到来!

1920.11.28

女人的胸乳,灵魂冻结的呼吸

女人的胸乳,灵魂冻结的呼吸——

女人的理由!波涛,出乎不意而又

被捕捉住——总是出乎不意

为你捕捉住——上帝看着!

那蔑视的和被蔑视的嬉闹围栏

安静下来。——女人的胸乳!——避让的

盔甲!——我在想着那些……

独乳的女人——那些女友!

1921

约会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战栗。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1923.6.18

电线

(组诗选译)

1

沿着这歌唱的电线从一

极到另一极,支撑起天堂,

我发送给你一份

我在此世的尘灰。

它传递着,

送向远方。通道标志

电报的密码:我——爱——

我祈求。(没有印刷物可以

固定那个词!但是电线更简单。)

这是茨维塔耶娃在捷克期间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组诗,共十首。

阿特拉斯自己

通向极地,众神的跑道

变低。

沿着这文档

电报密码:再——再——见——

你听到了吗?这最后的词

从我嘶哑的喉咙撕裂:原——谅——

越过大西洋平静的田野

被缆索系住。高,更高,

一切在阿里阿德涅

的网线里

熔在一起:回——回——来——

而一声清楚的哭喊是:我不离开……

这些电线,是来自地狱声音的

钢铁卫士,

退去……退向远处,

依然乞求着一点点怜悯。

怜悯?(但是在如此的合唱中

你能否分辨出来?)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顶天巨神。

阿里阿德涅,希腊神话中米诺斯国王之女,曾给情人一个线团,帮他走出迷宫。

那哭喊升起,当死亡来临——

穿过坟墩——沟渠——她的

最后游荡——欧律狄克的——

致命一声:哎——哟,

而不是:——哎——

忍着点,如同铺路石在铁锤下,

忍着点,如同拔节和成熟,

忍着点,如同死亡必须等待,

忍着点,如同不必急着报仇——

我将如此等你。(往大地看下去。

大鹅卵石。豁嘴唇。冻僵物。)

忍着点,如同懒散可以拖长,

忍着点,如同人们串念珠。

雪橇在外面吱嘎有声;门在回应。

古希腊神话:俄耳甫斯领着受了蛇伤的妻子欧律狄克离开冥府,就要重返人间时,俄耳甫斯忘了冥王的叮嘱,忍不住回头,死亡又一次将欧律狄克拉回冥府……新年问候54森林内部狂风怒吼。

而写作,它的纠正,傲慢如同

政权更迭,或像王子驾到。

那就让我们回家!

这种非人间——

而它,是我的。

1923

树木

(组诗选译)

1

在死者的信念中,

我没有试着被魔法镇住。

在古老的石楠丛中,

在干旱土地变幻的银色中。

让吹奏人和喇叭在一起

光荣属于我的这道阴影!

在石楠的丧失中,

在石楠的干涸溪流中。

古老的石楠!

生长于赤裸的石头中!

我们的孤儿身份

一一被确认。

最后一片锦缎的剩余

正在丧失和被夺走——

在石楠的遗迹上,

在消退的石楠溪流中。

三心两意的友谊

和丑陋性的淤塞,生命。

带着暑热和干燥性,

(头领们很苛刻),

更高,在那里灰烬的山峰

比大卫王更俊俏!

在灰色石楠的斑点中,

在干涸石楠的海中。

……

2

当那些醉饮凌辱的

成为激怒的灵魂,

当她七次走向搏斗的精灵

她立下誓约。

不跟着这些:跟着火焰般的雨

涌入深渊,

跟着大地上卑贱的日子,

跟着那些顽固的人们——

树木!我走向你!被拯救

从市场的尖叫中!

像呼吸的心被你的波涛

高高扬起!

橡树在和上帝角力!根

和躯干一起扭动!

柳树——我的女先知们!

还有你们,白桦的处女

从折磨中升起

松树——我嘴唇的赞美诗!

还有你们,苦愁的梣木,

愤慨的赤裸的榆树——

给你们!让这弄碎的一切

成为飞叶——活着的信使!

第一次张开双臂!

抛洒手稿!

……

4

朋友们!兄弟般的一群!

你,你们的摩挲已扫过

大地受凌辱的痕迹。树林!——

我的极乐世界!

灵魂的合伙开瓶者

友情的响亮乐队

选择了节制,日子

兄弟般的安静——我将结束。

还有那些,跺脚的一群

在小丛林牺牲的

火光中!在青苔巨大的

寂静里!在杉树的起伏中……

树林的智慧潮流!预言的

树木,在虚无中

弯成曲线,这里,

是完美的生命:

没有奴隶,也没有丑陋者,

一切都拥有它们的高度,

这里,更好地看见真理:

在日子的另一面……

8

有人在奔驰——奔向致命的胜利。

而树木有着悲剧的身姿。

犹太人——秘密的舞蹈!树木

一阵神秘的颤动。

这是——一场对抗时代的密谋:

重量,计数,时间,碎片。

这是——一道撕开的窗帘:

树木在死亡中摇曳。

有人在奔驰。天空——入口。

凯旋的身姿拥有了这些树木。

月亮——给梦游者

那些受伤者——将留下。

更远——向上。

在这最后的遗忘时刻

不要醒来。

那个没有陪伴的天才

在夜里行走。

在这最后的梦幻时刻

不要去看。

我是你的眼,亲爱的,

屋顶上夜枭之眼。

我将叫出你的名字——

但不要去听。

我是你的灵。乌拉尼亚:

乌拉尼亚:希腊神话中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天文的女神。

指向众神之门。

不要检验我,在这最后的

湮没时刻。

1923.6.20

诗人

(组诗选译)

3

现在我怎么办,一个瞎子和无父的人?

任何别的人都可以看,都有一个父亲。

这个充满沟壕的世界已容不下激情

好像它能带来灭顶之灾

而哭泣——被称为多余。

现在我怎么办,一个天生从事

歌唱的生灵(像晒焦的电线!西伯利亚!)

当我走过我的魔法桥

我那一瞥,在一个称重和度量的世界上

又有什么分量?

现在我怎么办,歌手和头生子

在一个深黑的世界里——变灰?

把我的灵感保持在——一个暖水瓶里?

因为它太浩瀚了

在这个已被死死限定的世界上?

1923

这不像是在等邮件

这不像是在等邮件。

这是,一封你一直

在等待的信:

一件用浆糊封住的

被捆扎的物品。

里面就几个简单的字词。

这就是一切。幸福。

等待幸福?

这更像是在等待死亡。

士兵们为之行礼

而三道铅块将突入

你的胸膛。

你的眼睛会顿时泛红。

欢乐?无疑。

你已太老了,所有的绽放——凋零。

你等待一些别的但此刻

是黑色枪口的——平方。

一平方的信。

它们会被墨水拼写。

别抱幻想。没有人会躲过

此劫,或

如此的一平方。

1923

窃取过去

也许,最好的胜利

是穿过时间和地球引力

而不留下痕迹,

甚至不在墙上投下

一丝影子……

也许,抛弃一切

从镜子中抹去自己;

就像莱蒙托夫在他的高加索

窃取过去而无需惊动岩石?

也许,这会更快乐

不去触动管风琴的回声

甚至以巴赫的手指;

消失,而不给骨灰瓮

留下一点灰烬……

也许,你会有

你自己的方式:从纬度上卸脱;

从时间中窃取如同从海洋中

而又不把水面搅动……

1923.5.14

铁路

铁路床已经裁好了

干净的、钢蓝色的床单。

平行的轨道向前划出,

频繁如音乐的乐谱。

在它上面人们被运送,犹如

来自普希金的被支配的造物,

他的引人哀怜的歌沉默了。

看,人们在告别,舍弃。

而落在它后面的囚犯徘徊,

痛苦的音符升起

比爱还高,像罗得之妻的

盐柱,像极地的冰光。

据《圣经·创世纪》记载,由于所多玛等地的人罪孽深重,上帝决定降天火惩罚,事前遣天使叫罗得携妻女出城,但“不可回头望”,罗得的妻子出城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变成了一根盐柱。

绝望也给你指定了一小时

像安排好的一场婚礼:然后

萨福和她的歌声一起消失,

你哭,就像一个女裁缝

带着一声嘶哑的哭喊,一只

沼泽地的苍鹭!奔驶的火车

将从睡卧的人中轰出一条路——

它碾断他们就像裁布,

连破晓的色彩也被玷污!

变成一片无意义的红。

哦,所有女人在那时都被吸引

——被一张如此的床铺!

1923

你爱我,以真实的……

你爱我,以真实的

虚假——以虚假的真实;

一个爱我到极限的

人,跨过所有限制!

你,一个爱我到永远的

人——突然间,手臂挥动!

一切过去,你不再爱我:

这五个字即是真实。

1923.12.12

嫉妒的尝试

你与另一个女人过得如何?

更容易一些,是不是?双桨一击

海岸的波浪线消隐——

对我的记忆便很快

成为一座向远方飘离的岛屿

(不是飘在海水里——是在空中!)

灵魂们——你们注定是姐妹——

是姐妹,而非情侣。

而你与另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过得如何?不需要她也有个上帝?

你宝座上的女王哪里去了——

该诗中译依据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的英译本。原英译为节译,且带有一些意译成分。

现在你的呼吸是否顺畅?

处处小心,醒来身边是另一个人?

可怜的人,你好吗?

“歇斯底里还有没完没了——

够了!我要另给自己租一间房子!”

究竟过得如何啊,与那另一个?

你,我亲爱的。

早餐的鸡蛋煮好了吗?

(若是吃了不舒服,可别怪我!)

如何,只是和明信片一起活着?

你这个登上过西奈山的人。

如何,和一个尘世的陌生人

度过此生?她这根肋骨你爱吗?

——是否正合你的口味?

这就是生活?你咳嗽吗?

怎么尽用那些便宜货?市场涨价了吗?

如何去吻石膏灰?

你厌倦了她的新鲜身体了吗?

该如何与她相处,与一个

世俗女人,而没有第六感?

你幸福吗?

不?在一个浅水洼里——你如何生活,

我亲爱的。这是否艰难得

如我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时一样?

1924

给儿子的诗

原谅我,孩子。我们的良心

不必属于你们。

你可以自由地书写你们自己的

故事,自己的激情。

这里是一部相传的家谱

里面有罗得的苦盐家庭。

一切要由你们去清算

那强加于所多玛城的罪名。

你不曾同你的兄弟相互残杀

茨维塔耶娃写给儿子的诗共有三首,这是第一首。

据《圣经·创世纪》记载,由于所多玛等地的人罪孽深重,上帝决定降天火惩罚,事前遣天使叫罗得携妻女出城。罗得的妻子出城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变成了一根盐柱。

我的有着一头鬈发的男孩!

所以这是你的时辰,你的日子。

这家园纯粹是你们的。

罪过,十字架,争吵,愤怒,

这些属于我们。这里还有

如此多的对伊甸园的追悼

——它的禁果你们未曾尝过

你们也从未见过它的样子。

所以现在你们不必参与。

明白吧:是一些瞎子

在引导你们,但是

我们的争吵不是你们的争吵,

孩子,当你从穆顿

匆匆回到你的库班

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还要准备战斗

——在你们自己日子的田野上。

1932.1

书桌

(组诗选译)

1

我的书桌,最忠实的朋友,

我要谢谢你。你跟我一起

走过了所有的路程。

我的伤疤,我的守护。

我的负重累累的骡马!

你的打颤的蹄腿撑持着

我所有梦想的重量,还有

摞成山的思想。

谢谢你因为你使我坚韧。

没有任何世俗的欢娱可以

躲过你安置的监护镜

你隔开一切外界的诱惑

和卑下的欲望,

你沉着的橡木的重量

压过了吼叫的狮子,怨恨的

大象你截住一切。

谢谢你和我一起成长

当我生命的幅度渐渐拓展

你让我伏在你的身上

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

你变得如此辽阔和敞开

完全制服了我。是的,

无论我的嘴怎样张开

你都在向外延伸延伸

你要把我钉在你的木头上!

我很高兴。我被追赶,

被撕破,在黎明的光线中

被捕获。你喝道:你这个

逃犯,回到你的椅子上!

而我得谢谢你的监护

从你的祝佑中我再一次

伏下我的生命

像被巫师召回的梦游者!

我在我的战场上燃烧。

你甚至用我的血来测定

所有我用墨水写下的

诗行。你是光的柱石

宝座。我的力量所在!

你引领我,犹如曾引领

希伯来人的旷野灯火。

现在请接受我的祝福——

当你身负重任,在胳膊肘、

额头、双膝的挤压下,仍以

锋利的桌沿顶住我的心窝!

2

三十年在一起——

比爱情更清澈。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

你了解我的诗行。

难道不是你把它们写在我的脸上?

你吃下纸页,你教我:

没有什么明天。你教我:

只有今天,今天。

钱,账单,情书,账单,

你挺立在橡树的漩涡中。

一直在说:每一个你要的词都是

今天,今天。

上帝,你一直不停地在说,

绝不接受账单和残羹剩饭。

哼,明天就让他们把我抬出去,我这傻瓜

完全奉献于你的桌面。

5

我的忠诚可靠的书桌,

我谢谢你成为一张书桌,

由一棵树干变为这张

桌子,挺立——如树一般活着!

以摇曳的叶子和枝条

拂过我的头顶,以湿润的树皮,

以满面流下的脂泪,

而把根深深扎入大地!

1933.7.17

我砍开我的血管

我砍开我的血管:不可遏制

不可回返的生命喷涌向前。

快接住你的盘子和碗!

很快,每只碗将会太小,

每个盘子显得太浅。

它漫过边沿并滔滔地

渗入黑色泥土,去滋养草木。

不可逆转——不可遏制——

不可回返,我的诗喷涌向前。

1934.1.6

这种怀乡的伤痛

这种怀乡的伤痛!这种

早已断了念头的烦人的纠缠!

反正我在哪里都一样冷漠

——孤独,完全孤独。

我是,犹犹豫豫地走在

从菜市场回来的路上,回到那个

家,那个看上去像是营房

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否属于我的地方。

我在人们中间也一样冷漠,

——一头被捕获的狮子,毛发耸起,

或是从栖身之地,从那房子

被排挤出来——命定如此地

进入我自己。堪察加的熊

不能忍受没有冰(我已筋疲力尽了!)

我漠然,什么都无所谓,

甚至羞耻和屈辱。

而在这些日子,那时常对我唱歌的

家乡语言,也不再能诱惑我。

我不在乎用什么语言

也不在乎路人是否听得懂!

那些读了成吨的报纸然后

从每一条消息中榨取的人……

他们是二十世纪的人,

而我——不属于任何时代!

我站立,一截树桩,远远地——

呆立在一条小径上,

一切都同样,我对一切——

都漠然,而最为漠然的——

是对那个恍若隔世的往昔。

所有的标记都被抹去了。

所有的日子——顿时消逝:

我的灵魂——诞生于无名之地。

我的出生地未能把我保护——

它只是到处搜索着我的灵魂,

不过,甚至连那最机警的侦探,

也不会发现那胎记!

每一个庙宇空荡,每一个家

对我都陌生——我什么都不关心。

但如果在我漫步的路上出现了一棵树,

尤其是,那是一棵——花楸树……

1934.5.3

我从不报复我自己

我从不报复我自己——从不……

但是有一个人我至今仍不原谅

从我睁开眼睛——到我的棺材盖合上

上帝知道,我不会谅解和妥协

我至死也不会给他以借口……

——这样的男人是否值得我这样?

——我徒劳地与无人搏斗,不是某个单独者。

但是有一个人我仍不原谅:为了所有。

1935.1.26

墓志铭

1

只是到外面走一走——

留下你所做的(那种懒散的

混乱)在桌子上,

留下你的椅子,在那时你去哪里了?

我走遍了巴黎去询问,因为

只有在故事或图画里

人们才会飘向天空:

你的灵魂去了哪里,哪里?

墙柜上,两扇门像一个神龛,

这是茨维塔耶娃在巴黎期间为一位死于24岁的年轻诗人格隆斯基(N.P.Gronsky)所作的挽歌,这首挽歌完成后数月,诗人又补写了一节,未译。

看——所有你的书仍摆在那里。

所有的字词都在它的行列里。

但是你的脸呢,去了哪里?

你的脸

你的温度

你的肩膀

它们去了哪里?

2

没有用,眼睛看不见,指甲

已蹦入黑色泥土。

真实,像意念中的指甲——

你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没有用,转过我的眼

围着整个天空摸索也没有用。

雨。一桶桶的雨水。但是

你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两者都不是,如果它们分离。

太多的骨肉。太多的精神。

哪里是真正的你?可以触到的你?

太多了这里。太多了那里。

我将不会拿你来交换沙石

和溪水。你走了。而我不会

为了一具尸体和一个鬼魂

放弃你:一个这里,一个那里。

这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无论牧师们怎样吟诵

生与死本为一体

上帝,太多!蠕虫——太多!

你只是一样事物:尸体和精神。

我们将不会拿你去交换

祭坛上的烟

或墓地里的

花朵

如果你还到处存在,你就在这里,在

我们之中:而我们赞颂一个

因蔑视所有分割而出走的人。

那就是你的一切,已经离去。

3

因为当你年轻和勇敢的时候

你没有让我堕落在行尸走肉中

或和从墙上落下的一起腐烂

我不会让你和他们死在一起。

因为,那样新鲜和洁静,你挽着我的手

走向自由并给我的房子带回

一束春天的绿枝我将不

让你和种子与遗忘一起生长。

因为,当你发现我的第一缕灰发时

是那样骄傲像一个儿子一样

并以孩子气的欢乐来问候它们

我将不不让你的心变灰。

1935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而我们对他也不留意。

上帝和他在一起,以喧嚣和雷声,

他从未在我的时代出现!

如果时代没有时间为先驱者,

我也没有时间为后来的子孙。

我的时代是我的灾祸,是对我的剥夺,

我的时代是我的死敌。

接骨木

接骨木充满了整个花园!

接骨木翠绿,翠绿,

比木桶上的霉菌更绿!

比初夏的来临更绿!

接骨木——蔓延到日子尽头!

接骨木比我的眼睛更绿!

而随后——一夜之间——燃起

罗斯托夫之火!一片沸腾的红色

从接骨木那不断冒泡的颤音。

苍天,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比

一个人身上的麻疹更猩红!

接骨木,那倾吐和溃败的

罗斯托夫,法俄战争期间莫斯科市长。1812年拿破仑率军攻占莫斯科期间,据说是他布置了“放火烧城”的计划,并导致了法军的撤退。

麻疹——直到冬天,直到冬天!

那些小小的浆果竟比毒药

更甜蜜,怎样的颜料在溶化!

那种红布、漆蜡和地狱的

混合,无数念珠的闪光,

鲜血被烘烤时的气味。

接骨木还在被摧毁,被摧毁!

接骨木,你的整个园地充满了

年轻、纯洁的血,

那火焰的枝条的血——

欢愉奔涌和迸溅的血——

你的和我的,青春的血……

而在后来——果粒的瀑布垂下,

而在后来——接骨木变黑:

那杨梅一样的东西,粘稠的东西,

越过栅栏门,像是提琴的哀吟,

靠近这座荒芜的房子,

一簇孤零的接骨木树枝。

接骨木,你和我都已

近乎发疯,为了那串念珠!

草原——给蒙古人,高加索——给格鲁吉亚人,

给我——这窗下的接骨木树丛,

给我——取代艺术宫殿的,

唯有这丛伸过来的接骨木树枝。

我的国度的新来者——

来自接骨木的浆果,

来自我殷红的童年饥渴,

来自这树丛,来自于这词语:

接骨木(直到这一天——在夜里……)

你的毒——被吸进了眼中……

接骨木血红,血红!

接骨木——整个家园在你的

指爪下。我的童年在你的淫威中!

接骨木,在你与我之间,

似有一种犯罪般的激情,

接骨木——我真想以你来命名

世纪病……

1931—1935

想一想另外的人……

想一想另外的人,另一个

独一无二,我仍未看清的面目,

一步接一步,我在花园里挥剪——

那一枝枝的罂粟,罂粟。

就那样,在某个干燥的夏天,某一天,

在我经过的黑暗田野的边缘,

我自己的头也将被采摘走

被死神的——一只毫不在意的手。

1936.9.6

致捷克斯洛伐克的诗章

(组诗选译)

6

他们掠夺——迅速,他们掠夺——轻易,

掠夺了群山和它们的内脏。

他们掠夺了煤炭,掠夺了钢铁,

掠夺了我们的水晶,掠夺了铅矿。

甜糖他们掠夺,三叶草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北方,掠夺了西方。

蜂房他们掠夺,干草垛他们掠夺,

茨维塔耶娃曾在捷克居住过三年多(1922—1925),视之为第二故乡,移居法国后也念念不忘。1938年9月捷克斯洛伐克苏台德省被德、匈、波三国瓜分,1939年3月,整个捷克斯洛伐克被法西斯德国占领。诗人对此感到震惊和愤怒,于1938年10月至1939年5月创作了这组诗。

他们掠夺了我们的南方,掠夺了东方。

瓦里——他们掠夺,塔特拉——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近处,然后向更远处掠夺。

他们掠夺了我们在大地上最后的乐园,

他们赢得了战争和全部疆土。

子弹袋他们掠夺,来复枪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手臂,掠夺了我们的同伴。

但是我们站立——整个国家站立,

只要我们的嘴里还留着一口“呸”!

8

是怎样的泪水在眼眶里

打转,带着愤怒和爱。

捷克斯洛伐克在哭泣,

西班牙躺在它的血泊中。

是怎样的黑沉沉大山

遮住了我们的眼睛。

1939年3月西班牙共和国被佛朗哥叛军摧毁。

是时候了,是把通行证归还

给上帝的时候,是时候了:

我拒绝——存在。

在这非人的疯人院里

我拒绝——生活。

在这狼群的市场里

我拒绝——嚎叫。

在这些平原的鲨鱼中

我拒绝游动——以移动的脊背

去追逐潮流。

我既不需要耳朵

去听,也不需要眼睛去看,

对你疯狂的世界

只有一个回答——我拒绝。

1938.10—1939..5

“是时候了!对于这火焰我已太老!”

“是时候了!对于这火焰我已太老!”

“但是爱欲比你更古老!”

“所有五十个年头拥有的山!”

“但是爱欲比那座山更古老。”

像蛇一样古老,像植物一样古老,

比利万的琥珀古老,

比所有的幽灵船古老,

比海古老,比石头古老……

但是一年又一年,比起在胸中挤压的苦痛——

爱,你还算不上什么,算不上什么!

1940.1.23

“我在餐桌上摆下六套餐具”

我仍在掂量它的含义,仍在

不停地重复这第一句诗:

“我在餐桌上摆下六套餐具……”

但是有一个人你给忘了。

现在,你们六个都不快乐。

脸上似有雨水流下。

你如何面对这样一张桌子

该诗很可能是诗人生前最后留下的一首诗。诗题引自诗人阿·塔可夫斯基一首诗的首句。阿·塔可夫斯基的这句诗,很可能是对阿赫玛托娃的“桌子上摆着六套餐具,只有一个位置是空的”(《新年谣曲》)的回应。茨维塔耶娃回国后和阿·塔可夫斯基认识,对他也很抱期待。不过,她的这首诗虽然由此引发,写出的却是她长久以来的孤独感和被排挤感,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灵魂缺席的沉痛。诗中的“第七个”也出自诗人一贯的理念:在她看来“七”代表神性和灵魂,在早年的诗《普绪克》中她曾写道:“我回来了!——我是你的/第七日……你的激情你的七重天!”而在这首诗中,普绪克——古希腊神话中灵魂的化身,化为了一个痛苦而无形的、不请自来的“第七个”。

而忘掉了一个——那第七个?!

水晶酒罐在桌子上静静立着,

客人中无人伸手去碰。

他们很悲哀,你也很悲哀,

而最悲哀的是那被遗忘的一个。

没有欢声没有笑语。

哦,你们既不吃也不喝。

你怎么能忘掉了这一个?

你怎么会在点数时出错?

你怎么会,竟然不明白

这六个(两个兄弟,第三个——

你自己,妻子,父亲和母亲)就是

七个——难道我就不活在世上?

你把六个人的餐具摆上餐桌,

似乎有了这六个世界就会存在。

好吧,比起在活人中做个摆设

我更宁愿做一个幽灵——陪着

你们……像小偷一样羞怯,

哦,我不会去碰什么除了灵魂!

坐在没有银餐具的位置上,

我,一个无人打招呼的第七个。

而一下子!我掀翻了酒杯!

所有被压抑的都泼将出来——

那夺眶而出的泪,伤口的血——

从桌布——溅落到地板上。

而——没有死亡!没有——辞别!

摆脱了魔法,屋子醒来。

就像死魂灵——赶赴一场婚宴,

我——作为生命,就坐在桌子旁。

而我将继续责怪,不为任何人——

不为兄弟,丈夫,儿子或朋友;

“你,在餐桌上摆下六套餐具,

却没有给我留下最后的位置。”

1941.3.6

在一匹红色骏马上

没有缪斯,没有缪斯

歌唱过我破旧的

摇篮,或用手拉起过我。

没有缪斯用她的手温暖过我冰凉的手,

或是冷却过我燃烧的眼睑。

没有缪斯抚平我皱着的眉头,

并把我领向广阔的田野。

没有缪斯,没有黑色发辫,没有念珠,

没有童话——只有两条剪短的

光的翅膀,拧在那眉头上:

该诗为诗人早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带有美学宣言的性质。中译本从译文节奏方面考虑对少许段落略有压缩。

因为序诗中的这一行,有人认为该诗就是一个女诗人对另一个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美学挑战,因为“缪斯”、“黑色发辫”、“念珠”这几样东西几乎就是阿赫玛托娃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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