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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亡命天涯两相依(7)

我推开他的手,涩然一笑:“勉强才能活下去!”

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终于无语,我和他两个人分工合作,忙得满头大汗。刚把马皮剥去,将马肉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几十块,便听身后有人大吼一声:“好哇!你二人居然胆敢杀马!”

回首一瞧,却是马成、王霸、臧宫三个。马成虽出言恫吓,脸上却是笑嘻嘻的,他看了眼地上分割好的马肉,搓着双手,一副垂涎欲滴的馋相。

“是大司马让我们来的。”臧宫笑着解释。

冯异面不改色地指了指那堆已经分割好的肉:“拿去架火上烤了吧,不够还有……”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圆圆的小陶瓶,丢给臧宫,“这是盐!”

“太好了!”马成翘起大拇指,满脸钦慕。

等他们三个帮忙把马肉都搬回无蒌亭,我早已累得两眼发黑,想必对面的冯异也好不到哪去。

身上累得出了汗,被风一吹,愈发感到寒冷。

“阿——嚏!”我吸了吸鼻子,将手上的血迹用冰冻的雪块擦了擦,双手早冻得麻了,没什么知觉,“回去吧!”

我站了起来,谁知蹲的时间太长,这一起身,居然眼前一黑,当真什么都看不到了,脑子里一片眩晕。

“丽华!”冯异及时扶住我,“你得进去吃点东西。”

我眩晕感刚过去,猛地听他这么一说,想到那鲜血淋漓的马肉,竟是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恶心,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

我呕得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虚脱地摇手:“你……呕……别说了……”

如果没有亲自干这宰马分尸的活,或许我面对烤熟的香喷喷的马肉,饥饿之余也会食指大动,大快朵颐。可是现在……我只要想到马肉,脑子里浮现的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场面。

“你这么饿着也不行啊!”他轻轻替我拍着背。

我摇头:“让我歇歇,或许……或许过会儿适应了就好。”

冯异长长叹息一声,拉住我的手,欷歔道:“你随我来吧!”

我被他牵引着走到无蒌亭后避风处,那里正栓了三四匹马,见我们走近,居然恐慌地起了一阵骚乱。

冯异将我安置在一堆稻草上,捡了干柴生起火堆。我又饿又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不知打哪儿捡了只破瓦罐,手脚麻利地抓了几把积雪扔进去,等雪水烧开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蓝色的小布袋子。

我瞪大了眼,他居然从布袋里倒出一把粟米。

“啊!”我情难自禁地噫呼,脊背挺直坐起。

粟米的香气很快便在空气里飘散四溢,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公孙,你真是一口好釜!”我忍不住赞道。

他好气又好笑地睨了我一眼,默默守着瓦罐,火候差不多的时候,他把破瓦罐从火上挑了下来,用自己的袖衽包裹着,小心翼翼地端到我面前。

“没木箸,你将就着喝吧,当心烫嘴!”

“啊,居然还有赤豆……豆粥啊,好香……”我细细地抿了一口粥汤,馋得口水直流。再一看眼前替我捧着粥罐的冯异,剑眉朗眉,笑意盈盈,说不出的温柔体贴。我心中一动,心虚地小声补了句:“你也吃……”

“你先吃吧。”他淡淡回绝,明明心细如发,体贴入微,却偏一副无关紧要的冷漠。

我抿唇一笑,边吹边喝,两口热粥下肚,感觉胃里暖了,四肢也没刚才那么虚软无力了。

“好神奇的豆粥……”我舔着唇呢喃。

“怎么了?”

我目光闪烁的瞄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愣,转瞬问道:“你要把这豆粥给文叔?”

我顿时大窘,低下头细若蚊蝇:“这个……受伤生病的人……吃点清淡的东西比较好……”

好半晌也没见对面有反应,我不好意思地悄悄抬头,却见冯异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傻女子!”他欷歔,和蔼赞叹地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还等什么?赶紧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大喜过望,兴奋地捧着瓦罐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往亭里走去。

骗术

我把豆粥捧予刘秀,把功劳皆归于冯异,大加褒扬。

“你吃过没?”他并不多话,失血过多让他精神十分萎靡,唇角干裂,恹恹之气甚浓,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是一贯的清澈温润。

“吃过了!”我不等冯异插话,笑眯眯地把瓦罐献宝似的凑到他嘴边,“你尝尝,公孙的手艺极好。”

刘秀笑了下,示意傅俊另取一只陶罐,分出一大半豆粥,朝邓禹努了努嘴:“仲华一直昏睡,无法吃肉,你把这些粥给他强灌下去,或许好些……”

傅俊答应一声,接过陶罐去了。

我舔着干涸的唇角,殷切地催他:“你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刘秀柔柔地一笑:“遵命。”

见他老老实实地将剩下的粥喝掉,我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酸软,背转身刚想找处干净的地方躺会儿,却接收到冯异担忧的眼神。

“去吃点马肉?”

我摇了摇头,满脸厌恶。我不是不饿,只是实在吃不下,只怕勉强吞咽下去,也会恶心得吐出来:“我先躺一会儿。”

“阴戟!”刘秀轻轻喊我,向我招了招手,“这儿靠近火,你躺这儿歇会儿吧。”

我应了声,脚下虚浮地飘了过去,在他身边蜷下。

干柴被火烤得噼啪作响,我阖上眼,脑子里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迷迷糊糊间我嘟哝了句:“秀儿,仲华醒了没?”之后便彻底失去意识。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耀眼的强光刺得我眼睛一阵酸痛。我欲举手遮挡,全身酸软无力,竟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嗓子眼里像是冒火般干哑刺痛,肌肉又酸又痛,脑袋更像是刚被大卡车重重碾过,耳蜗里嗡嗡作鸣。

“醒了?”低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片阴影飘来,恰巧覆盖上我的眼睛。我睁眼一看,却是刘秀举着左手替我挡住了光线。

“嗄……”喉咙哑了,发不出声,我清了清嗓子,仍是觉得有东西硌在嗓子眼似的,又痛又痒。

“喝点水,润润喉。”刘秀扶我起来,让我靠在他怀里,然后腾出左手去取陶罐。

雪水冰凉,我一口气灌了小半罐,凉飕飕的感觉像是骤然间驱散开我胸口的郁闷与烦躁。

“我怎么啦?”声音哑得像口破锣,虽然隐隐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偏还要多问这一句。

“风寒!来势汹汹,你这一病比仲华不知凶险多少倍。”他心疼的低头望着我,眉心攒紧。

“仲华……”

“仲华昨天天亮就醒了,倒是你一躺下便睡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我转动眼珠,四处大亮,可就连干这么小的一件事也颇费体力:“这……到哪了?”

“饶阳!我们进城去!”

“嗄——为什么……进城?”

怎么突然要到饶阳城里去?不是说好不再随意进入城邑冒险的吗?

刘秀不吭声,过了半分钟,答非所问地说了句:“丽华,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低下头,眼神迷离中带着一种隐隐的痛,“公孙说,你根本没吃那罐豆粥……”

我垂下眼睑,心里酸酸的,涨涨的,像被某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傻子!”他似在叱责我,声音略带鼻音,沉闷之余皆是辛酸。

额头上陡然一凉,有水滴溅落,我悚然一惊,抬眼望去,刘秀双目微红,眼眶竟是湿了。他笑着握紧我的手,拇指指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背:“痴儿呢,我的痴儿……”

随着他的一声低喃,我清晰地听到填满自己内心的那样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一股暖流从心房涌出,流向四肢百骸。酥酥的,麻麻的,就好像喝了酒一样,令人微醺,神魂皆醉。

一匹马的肉量显然不能维持太久,才几天工夫,我们这一行人中便没几个还能算是正常人。一个个衣衫邋遢,面黄肌瘦,比乞丐好不到哪去。

进驻饶阳传舍是刘秀的主意,我一开始还搞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可是等到他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入驿馆,声称自己乃是邯郸使者时,不只是驿站的驿吏傻了,就连刘秀的部将们也都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唬得一愣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饶阳果然已属刘子舆的地盘,驿吏听说我们是邯郸来的使者,虽因我们的形象有点欠妥而稍有疑虑,却终是不敢轻忽怠慢,没多久工夫,各种食物便被讨好似地端了上来。

刘秀的这群部下早饿得两眼发花,一见到食物,真好比一群饿狼见到羊羔一般,顿时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抢作一团。

“来喝点巾羹,这个清淡些。”刘秀体贴入微地盛了一盌汤羹,预备亲自喂我。

我斜靠在墙上,虚软的瞅着他笑,张嘴一字一顿的比着口型:“大——骗——子!”

他只当未见,冲我眯眼一笑:“张嘴,小心烫。”

我顺从地喝下一口汤。

他这么不避人前的亲昵真是前所未有,我心里一暖,乐得接受他的殷切照顾。

单从外表上看,刘秀是个丰神俊秀、温润儒雅的公子,虽然落魄,气质却高人一等,加上那万人迷似的笑容一成未减,使得那个驿吏虽满脸狐疑,最终到底还是被他纯真的笑容所蒙骗过去,乖乖地端出丰盛的食物。

只是那些部下的吃相,实在太欠雅观了。除了冯异、邓禹还能稍加自抑外,其他人都跟疯了似的,只顾抓了吃食拼命往嘴里塞。

我喝下一盌汤羹,又吃了点麦饭,留意到冯异一边吃东西,一边把案上的枣糒、蒸饼之类的干食悄悄装入一只青色大布袋。

我会心一笑,也有样学样地抓了几块麻饼,因为没地方放,我直接揣入怀中。刘秀一直在边上瞧着不吱声,我冲他吐了吐舌,他笑了,笑容中满是无奈的疼惜。

众人正吃得尽兴,突然堂外“咚”“咚”“咚”地擂起一通响鼓,鼓声震天,伴随着鼓声的还有驿吏一声尖锐的高喊:“邯郸将军到——”

当啷——啷——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将神情紧张地拔出腰中佩剑,纷纷弹跳而起。

我的一颗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冷汗直冒。

众人将目光移向刘秀,刘秀沉吟片刻,忽然挥挥手反示意大家重新坐下。众将惊疑不定,不安地左顾右盼,警惕四周动静。

我伸手握住刘秀的手,他冲我哂然一笑,从容不迫地朗声高呼:“邯郸将军与我乃是至交,他来得正好……有请邯郸将军进来叙话!”

我手指一颤。

话传了出去许久,堂外始终无甚动静。过得片刻,那驿吏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心虚的笑容:“是小的看错了,邯郸将军……不曾来过……”

刘秀剑眉一轩,不怒而威:“竟敢无中生有,欺蒙本使,还不给我滚出去!”

驿吏吓得腿股打颤,满头冷汗地退了下去。

众人这才从惊魂中找回些许神志,邓禹笑着赞了句:“明公好气魄!好胆识!临危不乱,竟能一眼识破那小人耍的小把戏!”

刘秀微微一笑,并不居功自夸。

在众人的笑声与赞叹声中,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人了,那驿吏煞有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若不是刘秀镇定,估计我们这一堆人今天都得阴沟翻船栽在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诸位可曾吃饱?”刘秀环顾四周,语调沉静厚重。

邓禹接道:“那驿吏既已起了疑心,我们的身份迟早必被拆穿,还是趁早离开饶阳为好!”

众人皆表示赞同,于是收拾行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撤离驿馆。

车马驶近城门,才要准备出城,忽听身后远远的有人放声大叫:“来者不善——勿要放行——”

我扭头一看,那人提着长裾一路追来,气喘如牛,可不正是驿馆的那名驿吏?

守城的士卒本已打算放行,这时听得那驿吏一迭连声的示警,纷纷围拢起来,更有人想将洞开的城门合拢关上。

我急了,大叫道:“冲过去!”可惜嗓子哑了,喊出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冲过去——”同样的三个字响亮的从我身后传来,却是发自邓禹的振臂一呼。

我拔剑出鞘,左手攀住车轼,一脚踩上车上的横栏,迎风而立,准备来个鱼死网破的最后拼杀。

其实这时我大病初愈,肌肉酸痛,手上握着长剑尚且不停地打颤,真要让我杀敌,我搞不好会先砍到自己。刘秀显然也清楚我的身体状况,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下来!不许再乱来!”

“可是……”

“一切有我!”

蓦然回首,刘秀浑身散发的那股杀气看得我不禁一呆。

“秀……”

“我不只是你的夫主,也是你的倚靠——你还有我,所以无需逞强!”长剑在手,他不容置疑的将我拉到身后。

眼看一场血战即将爆发,却听混乱中门卒中有人高喊了声:“天下讵可知,而闭长者乎?放他们过去!”

那人显然极能服众,一声令下,原本已关上一半的大门重新打开,我们的车马急速地穿越而过。

诧异中我扭头眺望,一名绿衣门吏手持长剑越众而出,一剑刺入那名大呼小叫示警的驿吏的身体。

最后落在我眼中的一幕,正是那驿吏缓缓倒下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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