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妮盯着小达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出了门。小达下个学期就上高三了,眼见的就要高考,虽然年年暑假都跟着老秦补课,成绩却总也不见长进。今年暑假元妮干脆给他报了一个全日制的补习班,一周上四天课。放假跟开学没什么差别,小达自然是万般不情愿,却拧不过元妮,只好勉强去了。
送走了小达,元妮在缝纫机前坐下来,哼起了歌。
温暖的太阳翻过雪山,
雅鲁藏布江水金光闪闪啊,金光闪闪……
这些年里,这首歌在她的舌头上来来回回不知溜过了多少趟,把她从一个不知世事的“洗衣妹子”,唱成一个脸皮厚如城墙的婆娘。歌还是同一首歌,嗓门却不是同一副嗓门了。现在的嗓门像一支用了多年磨秃了头的毛笔,怎么也聚不拢一个尖——她却毫不在意。歌是唱给自己听的,嘴巴愿意,耳朵也愿意,那就是老天爷也管不了的事了。
元妮的裁缝铺,已经开张七个年头了。
七年前她辞了工,带着娘家婆家给的五百块钱,买了一台缝纫机。又去了一趟上海,在弟弟老七的一个朋友家里住了一个多月,跟人学了几招裁剪的绝门手艺,回来就在家里开了这爿小小的裁缝铺,取名“上海剪子王”。
元妮最初的顾客,都是熟人朋友。她定了一条规矩:凡是第一回上门的,一律不收费,只是下回一定要带一个朋友来。这是元妮最初的营销策略——当然,营销是一个几年以后才会出现在大众传媒中的词。
可是真正让元妮的铺子生意翻了几番的,还不是这项策略,而是她的广告。
广告在那个年头也是新词,元妮听是听过,并不真懂。然而元妮不懂的,只是打在纸上的那种死广告。元妮对于活广告,却早就无师自通了。元妮知道说在嘴上的话作不得准,穿在身上的衣服,才是真金实银的招牌货,于是就在衣裳的样式上狠下了些工夫。那个年代还没有时尚杂志,元妮的范本只能来自所有的电影电视画报。元妮的眼睛带钩子,什么样式的衣服只要扫过一眼,便牢牢钩进了脑子,再也不忘。先是女装,再是男装,再是童装,元妮手里裁出来的衣服,总跟大街上的略略有些不同。也许只是一条领子,也许只是一串花边,也许只是一根拉链,也许只是一颗钉得似乎完全不是地方的纽扣……这些星星点点的小不同,悄悄地挑战着人们刚刚开始苏醒过来的审美热情。她的顾客穿了她的衣服,行走在唐山城里的大街小巷,很快就招来了眼目。元妮的活广告源源不断地给她带来了新主顾,她的小小裁缝铺里,生意出乎意料地热火,她的日子也就过得很有些滋润起来。
这会儿她缝的是一件衬衫,布料是她托老七从上海寄过来的超薄的确良卡其,浅蓝色的底子,深蓝色交织成一股一股麻花的细条纹——入秋时节穿正是合适。这样的面料和图案,流行到唐山,还要一两年以后。
她正拿着一把细细的镊子挑线头,突然发现布料上沾了一块灰。她拿指甲弹,拿嘴吹,竟然吹弹不去。一抬头,才醒悟过来那是人影。
是老秦。
“怎么不上班,今天?”元妮惊奇地问。
“明天出差去太原,领导放我半天假,收拾行李。”
“怎么收拾到这儿来了?”
“只想,看看你。”老秦说。
“那你就坐着慢慢看吧。”
元妮便埋了头接茬车衣服。车完一只袖子,翻过来,亮给老秦看。
“好看不?”
老秦点头,说你挑的东西,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元妮嘴角一挑,说那一会儿给你带回去。老秦慌忙说使不得,你给过这么多衣裳了,她躺在床上,又不出门,没机会穿。
元妮忍不住扑哧一笑:“我说给她了吗?这是给你的。男式女式也分不出来了?”
老秦把手摆得跟大蒲扇似的:“那怎么行?我都四十多的人了,哪能穿这么花哨的衬衫?”
元妮把衣服一扔,脸一紧,说不要拉倒。见没见过场面?你到上海广州看看,这个颜色面料满大街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也穿!
老秦就嘿嘿地笑,说我穿就是了,也让我努力努力,跟上潮流。
元妮这才把脸松了。
老秦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说我正好也有样东西送你呢。她妹妹去日本出差带回来的,我看着怪好的,就拿来给你了。
元妮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条小小的丝巾。那丝是极细密白净的丝,上面印了一枝粉红色的花。元妮以为是桃花,再一看,才知道是樱花——那颜色图案鲜活得像要从布上跳下来。元妮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丝巾,忍不住围在脖子上瞅着镜子转了几个身,突然就恼了,解下来,往桌上一扔:
“是送给她姐的,是不是?”
老秦不语。
元妮冷冷一笑:“以后要送东西给我,就去专门买,别拿着别人不要的垃圾当宝贝哄我。”
老秦的脸皮唰地紫涨了上来,两只手搓来搓去,像是要搓下来一层皮来。嘴唇抖了半天,只抖出一串“我,我,我……”额头上却已经是一层的汗。
元妮叹了一口气,把丝巾捡起来,收进了缝纫机的抽屉里:“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就是……”
元妮说了半截,不说了,又坐下来接着车衣。心思乱了,针脚也乱,缝了拆,拆了缝,竟很不像往日顺畅。
老秦也不坐,插着两只手,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晃得元妮脑袋瓜子发晕。
“有话就说,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有事的。”
老秦张了张嘴,说了句元妮你别生气,却又不肯往下说了。
元妮抬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你不知道我李元妮是什么人啊?我这辈子不是吃饭,是吃闲话长大的。什么样的闲话我没听过?你要是怕,就别来了。
老秦顿了一顿,才说:“不是……是小达。”
元妮一下子警醒了,醒到了头发梢:“他,他怎么了?又惹什么祸了?”
老秦摇了摇头,说:“你白花了那些钱,他压根,就没去上课。”
咣的一声,日头坠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房顶慢慢地斜过来,压在了日头上。日头、天、地、房子,都成了黑黢黢的一片——是那种不见头尾的,瞎子一样的黑。身子却不知道在哪儿,只觉得坠啊,坠啊,无着无落地,一个劲地往下坠。
“元妮,元妮!”
老秦被元妮的脸色吓了一跳,慌忙去拧了一把凉手巾给她擦脸。
“你想开些啊。他不是读书的料。再说,天底下,也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路。”
元妮定定地看着老秦,但又不在看他。元妮的目光穿过老秦,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你,走吧。”
半晌,元妮才有气无力地说。
小达一进门,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就嚷:“妈,晚上吃什么,我饿晕了。”
屋里没有回应。
元妮坐在一张椅子上,怔怔地看着窗外,膝盖上横着一条缝了一半的男式衬衫。夏天的日头贪玩,到了这个时辰还不肯归家,云烧得像一排浓郁的天火。日头一刻不落,知了就得陪着,叫累了,却歇不得,依旧吱呀吱呀地聒噪。
“妈,你怎么啦?”
元妮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达,今天上什么课了?”
小达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汗,说:“妈,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懂呢?”元妮又笑了一笑。
小达觉得那笑有些来路不明,半晌,才找着了一个稳妥的回应:“无非是数理化,天天如此。”
元妮哦了一声,站起来,走过去,定定地看着儿子。
“数学老师姓什么?教得可好?”
小达顿了一顿,避开元妮的眼睛:“姓陈,还不……”
小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风打断了。那阵风来得太急太快,他连眼睛也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撞歪了身子。他踉跄了几步,用残留的那只手扶着墙,才站稳了,只觉得脸颊上烫烫地燎着一层火,想扒,却扒不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挨了一巴掌。
“我瞎了眼,救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元妮喊道。十一年前在那场大地震里撕裂了的嗓子,今天又重新撕了一回。这一回彻底撕碎了,吐出来的,是渣子。
小达觉得嘴角有点湿痒,拿舌头舔了一下,腥腥咸咸的——是血。
“你要是后悔,现在把我埋回去,也不晚。”
小达呸地吐了一口带血的痰,冷冷地说。
元妮吃了一惊——不是儿子的这句话,而是儿子说这句话时的眼神。这些年来,除了读书不长进,小达在别的事上还算温顺。可就在这一刻,元妮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头豹子。这头豹子或许已经在里头关了许多个年头,若没有她这一巴掌,它兴许还会在里头关更多个年头。她这一巴掌把笼子打碎了,豹子就没了阻拦。豹子还不习惯这新来乍到的自由,它和她近距离地站着,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它盯着她,她也盯着它,两厢害怕。
最终是她先眨了眼的。
“老万,你这头没良心的猪,你把家扔给我,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啊……”
元妮拿拳头咚咚地擂着墙,放声大哭。
元妮从前也哭过,却不是这种哭法。这哭是人把五脏六腑都揪成了一个死结,再也打不开来的哭;这哭是隧道的两头都堵死了,人就是爬一万年也爬不出去的哭;这哭是瞎子找不见路,聋子听不见声的哭——不是疼,只是绝望。小达的心,被这样的哭声刮出了一片片肉屑。
“妈,别这样,人家听了笑话。”
小达走过来,把元妮扶到了凳子上。
“我儿子不怕笑话,我怕什么?”元妮一把拂开了小达的手。
小达不再劝,任由元妮的哭声由一条毛糙粗硬的绳子,渐渐变细变软,最后变成一丝带着潮湿鼻息的细线。
元妮终于止了哭,站起来,拿了毛巾擦过脸,进厨房淘米做饭。
元妮觉得背上有些重量,便知道是小达跟进来了。
“妈……”小达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
“我不是,你妈。”元妮冷冷地说。
“妈,不是我不肯读书,我真的,读不下去,一翻开书就打呼噜,弄得别人也学不成。”
元妮的嘴角忍不住轻轻往上一挑——是一朵没开出来就干瘪了回去的笑。
“妈,我是没去补习,可我也没出去玩。这几天,都在三子家,商量去南方的事。”
三子是小达的同学,两人都住在一个生活区。
“南方?”元妮的眉毛抖了一抖。
“三子的舅舅在广州,说那边的钱好挣。才去半年,就成万元户了。”
小达试试探探地看了元妮一眼,见元妮没说话,胆子渐渐又大了几分。
“妈我指定是考不上大学的,在唐山我还能找什么样的工作?还不如你放手,让我去广东闯一闯,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妈你难道不知道这裁缝市场的行情吗?现在满大街都是成衣了,将来谁还会找你一针一线地缝衣服呢?你想咱们娘儿俩都困在这里饿死吗?”
许久的沉默之后,元妮扔出了一句硬得像千年屎蛋的话。
“除非我死了。”
这一顿饭做得很是潦草,只有一盘西红柿炒蛋和一碗小葱凉拌豆腐。饭做得马虎,吃得也马虎。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新伤,开着口,皮还没来得及长上。一个眼神,一声呼吸,都一牵一扯地隐隐生疼。
吃完饭,元妮起身收拾碗筷。
“今天是你爸你姐的忌日,一会儿去街上烧点纸。”元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