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段时间，就那么溜走了。
我一个人走着，登上长城梁，沿小路慢慢走去，任夜风吹拂，整个世界就像只有我一个人。我感觉到远古的烽燧正在发烧。我一个人用心听着，没听见列车远来的脚步，却听到了它告别的汽笛。喧嚣的城市暂时陷入静默，高速公路南来北往的车灯明明灭灭。忽然，有两辆汽车驶出高速公路的闸口，一辆照亮了黝黑的村庄，一辆驶入桔黄的大道。大道两旁的灯火，寥寥落落，却吞没了汽车的弧光。
这是固原城吗？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今天才觉得它很迷离。
古雁岭，横卧在新老城区中间，像条巨蟒。仔细思量，又觉得它像两只分头爬行的金龟，各自向南，向北。再留心去看，它什么也不像，静止未动，只像丘陵，只像它本身，携一身历史的背影。比喻和假设都是虚弱的，那丘陵中间的豁口，是新辟开的，用来衔接新旧两个市区的通道。
此刻，月光朦胧，我蒙蒙眬眬联想起了固原古城“金龟吸水”的情状，把夜空当成了大海，把簌簌的荒草当成了金龟的足迹。
市中心没有西移的时候，古雁岭是一块埋人的地方，山坡上不时会出现新立的墓碑。二十多年前，传说有位领导为了自己能官爵腾达，便差人在古雁岭的龟头上建了一座“镇官亭”。殊不知，“镇官亭”没有镇住官位，倒让他倏然现形，尴尬地进入了“双规”。反过来一想，这“镇官亭”立意倒十分贴切，镇住了贪官。
几年前城市建设加快，城区向西拓展，墓地西移，移到了我现在就坐的长城梁，公墓也再次移向西南方的白马山。据说，那里的铺位已吃紧。
月光下的楼宇一层层高垒起来。记得有人说，地球是个圆球，每个人所处的位置都是大地的中心。乍想，蛮有道理，但再想，就会以为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伪哲学，就像长城，纵看，它从双目间绵延而去，行向了遥远的中心；侧看，它不过是古旧的断墙。
秦始皇当年何等的气吞山河，终了，不过是携着一些俑兵陶将没入了历史。于是乎，我觉得天下所有城墙都建在边陲，都围拢着中心，都免不了塌陷和被夷为平地的危机。这算不算失守呢？这其中有许多背景，有许多“不尽然”。我这样想着……
二
《民国固原县志》描述固原古城的形胜时说：“治城形势如磐石，东岳辅于左，西坪翊于右，九龙槟于前，北塬拓于后，清水河襟带于东南，饮马河纡轸于西北。”这里一本正经地把固原古城放在了中心，描述出了固原古城当年的雄悍，可太中心，就显得“不尽然”了。
这座城，在秦惠文王或昭襄王时就有了，到了汉代，它以“高平第一城”雄踞陇右，被载入史册。
能在以刀矛、弓箭为武器的时代，被称作“第一”，自然与王权和霸业有关。东汉高平人高峻啸居此城，朝廷大军一年攻之不下，就是一例佐证。东晋十六国，赫连勃勃在龙升元年（407年）居高平城自立夏王。北魏孝明帝武泰元年（528年）万俟丑奴据高平城称帝，凭借的也是这个“第一”。“第一”和“中心”就十分稳固，可以作为靠山吗？我还是说“不尽然”。以上的“王”和“帝”已足以说明，何况“高平第一”雄踞的是“陇右”。
把任何事物说成“第一”，就会出现危机，就会出现漏洞。我曾站在固原古城东面最高的东岳山顶向四面观望，发现相邻的黄峁山更高。最高会被更高覆盖，更高或许会被较高修正，较高也许只高出那么一点，也许要低一点。因而，“第一”也需要修缮。
时至北魏，高平被改为原州，北周在原高平城外围修筑了城郭，使原州城成为内外双重城池，奠定了固原城早期的“回”字形基础。同时，这座城为北周奠定了立足的基础。这个基础打得好，北周人聪明，修缮了城郭，夯实了北周24年的江山。
我也上过固原城南的九龙山，九龙山龙首迎风而来，龙尾逶迤于六盘山的余脉祥龙山。九龙山不高，却具有灵性。山脚两边有两条小河流经山嘴的龙口，汇聚成一条大河，汇成了由固原古城迤逦而北的清水河。
九龙山，树木繁茂，鸟虫居多，天空白云朵朵。人们都说这山葱葱郁郁有灵性。灵性二字，与幽冥有关，孩子们不懂，进了林子，走深了，就会掉头跑出来，边跑边学着狼叫，吓唬别人的时候，也吓得自己浑身发抖。
九龙山有灵性，所以墓冢遍布。记得有一次我独自一个人走上山去，走着走着就有些后怕，掉头就跑，仓皇间竟跑进了一片坟院，坟冢起伏不平，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回忆至今启示我，莫要狂妄，莫要扰乱活人的秩序，惊扰亡人的清净，不要走得太偏，也不要自作中心。
现在，九龙山上的树木早已不知去向了，山下流淌的两条河水也随之枯竭，灵性已不翼而飞。灵性亦如流水，流水有肉眼望不穿的去处，清水河向北流去，使高耸在固原城北边的城耳山（陈儿山）也叹为观止。
站在城耳山上，可以感知流水的惜别之意，可以聆听到金戈铁马的回音。
固原古城在中国西北边陲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隋唐以来多被倚重，但也没少被蕃夷入侵。唐代“安史之乱”后，吐蕃冲入中原，在立足未稳之时，为防唐军反攻，平毁了固原城，而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又重修了固原城，并依此城屯守过一段时日。
五代战乱，固原城再次被毁。北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年）修复古城，设置镇戎军，真宗咸平四年（1001年）又进行了大规模修复，版筑成周长九里三分的镇戎城，即后来的内城，并在四周筑设寨堡加强防御。从此，固原城成了宋夏对垒的军事重镇。
固原城，几度兴衰，修修补补，就像一幅“不尽然”的剧照。西夏与宋朝也借助这个舞台，演绎出了惊心动魄的历史图景，终又被崛起的金军所占领。金兴定三年（1209年），固原经历了巨大的地震，城墙以及城内外的建筑被严重毁坏，金军不得不在第二年进行修复。
元代，蒙古兵大举南侵，南宋无力抵抗，只有弃城而去。成吉思汗并不看好此城，他在距此40里外的六盘山麓建筑了开城苑，在那里安营扎寨、休养生息，谋划起了他的大业。
新“元”伊始，宪宗蒙哥汗和世祖忽必烈，也只是在开城驻跸，设开城路、开城州、开城县。忽必烈的世孙安西王忙哥剌以开城为“夏宫”，承袭王位的阿难答也一直驻守着开城。明朝建立之后，原州城被视为反击“套虏”“左控五原，右带兰会”的锁钥之地，立即修复加固了原有的城池。从此，才成就了固原古城“壁坚垒崇，遂称雄镇，陇右名城无其右者”的美名。
景泰二年（1451年）朝廷敕令镇守陕西兴安使等会同陕西苑马寺监正督及各所属员工匠民夫五千余人，对古城重新修复，数月完工。至此，固原古城长九里三分，高三丈五尺，基宽三丈八尺，顶宽二丈二尺才有了定数。古城新建后，朝廷调遣西安等卫兵屯戍，置守御千户所，城设二门，南门取名“镇夷”，东门称为“安边”，兼设了城橹。成化三年（1467年）开城县终于治迁至原州城，是年，又增设城楼，铺城门，古城新用，又焕然于边陲。
随着三边总治府在固原的设立和固原政治军事地位的提高，弘历十五年（1502年）秦总治三边，开城县升为固原州，古城作内城，增筑了外城。外城周长十三里七分，高三丈六尺，基宽四丈，顶宽二丈三尺，外修堑壕宽、深各二丈。同时，为内城南门、东门各增设瓮城，为外城南门设瓮城，为外城设东“安边”南“镇秦”西“威远”北“靖朔”四门。构成：北一、西二、东三、南四，共十道城门。
万历三年（1575年）三边总督石茂华“以土筑不能垂远，乃以砖”，疏穿池阱，增设角楼、水沟、车道、铺房、炮台31座和加筑城垛至1573座。
固原城在西北高，东南低，东临清水河的情势下，如一头雄狮屹于边外，似一只“金龟”伏于清水河畔。
至此，固原城内设：固原州、固原州儒学、固原州仓、永宁驿、养济院、盐引批验所、盐场等地方机构，有阴阳学、医学、僧道机构，有三边总制府、副府、总镇守府、左游击衙、右游击衙、经历司、监收厅、急递铺、兵备道、后勤机构及杂务局，有固原卫、校场、神机库、兵车场、草场、鼓楼，有中察院、西察院、西分司、行司，有大小庙宇四座和尊经阁等。
据清代刘献廷《广阳杂志》记载：“明三边总督，驻扎固原，军门天下第一，堂皇如王者，其照壁画麒麟一，凤凰三，虎九，以象一总制三巡抚，九总兵也。”
由此，我们可以完全解读固原古城的历史背景，查访城内各种宏大，功能多样的其他建筑群落了。固原古城内有南北四条，东西七条贯通的街道。城外东南三里处有周长九里的演武场（大校场），演武场内树立着三边总制张珩师诸葛法所建的八阵图和铭曰，“固原开府重地，持此练士，为诸镇倡”的巨大石碑。
固原古城不仅雄踞边关，可防可攻，我也可以为这座古城写一篇文章了。它的“不尽然”不得不令人深思幽想了。
据《固原县军事志》记载，崇祯十六年（1643年），李自成起义军攻占西安后，派遣大将刘宗敏、袁宗第进军固原，固原守将白广恩献城投降，轩然坚固的固原城变成了农民起义军的据点。另据《固原历史纪要》记载，同治年间，匪患猖狂，土匪里应外合，攻陷了固原城，杀害了守城官兵，戕害了无数无辜百姓。
三
固原古城以西的饮马河，有没有东去西往的人来饮马打尖呢？住在这条河沟里的人，称这条河沟为鸦儿沟。鸦儿沟曾经有过汩汩泉流。后来，由于垃圾成堆，便成了鸦儿起起落落的领地。这条沟现在已被改造和填埋，建起了幢幢高楼，成了市民的栖居地。新建的丝路广场，“鎏金银壶”上的海伦展示着异国女性的柔美。切断古雁岭，连接新旧市区的大道上穿梭着各种车辆，洋溢着各种神采。据原来居于沟内，现在依旧住在附近的居民讲，他们知道饮马河如暗流，依然在地下流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觉出它们的行踪。
据说鸦儿沟所依的古雁岭，曾经栖息过一群群南归的大雁。
清朝建立以后，固原已不再属于边塞，作为绥靖，它控驭西北，作为军政重镇注视着边外。据嘉庆十七年（1812年）《重修固原城碑记》所述，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都修复过固原城。加上嘉庆十七年和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两次修复，单清廷大规模修葺固原城至少也不少于四次。
传说，在此期间固原城郭还出现过一次兵戎危机。当年固原城被强贼围攻，城头的旗幡被飞箭射落，守城士兵正犹豫不决，古雁岭上却飞来一只大雁，叼起了旗幡，使城内守军士气大振，他们以为有天兵来助，顿时齐心协力守卫城门，使满城的军民免遭了一场不可预料的劫难。
《宣统固原州志》记述到，清代固原城内军政属衙设置齐全、祠庙星罗棋布，有固原直隶州知州署、直隶州隶正署、直隶州史目署、东西粮仓、中小学堂、巡察总局、戒烟施药公局、电报局、守备署、游击署、军需库等等。城内外店铺林立、民居鳞次栉比、街市井然繁华；同时记载城中有碑碣29处、境内58通，还有如“铁抱铜”、铁塔、铜人铜马、铁狮子等诸多珍奇古物。
据《固原历史文物》表述，固原古城早先的建筑，以及古迹古物除地震有所损伤外，直至民国初年，古城基本保存完好。
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历史背景，一个时代背景下有它难以尽然的历史事件。《固原历史纪要》记载：“1939年1月29日10时，日本飞机9架，飞至固原县城上空，轰炸县城内外，投弹50余枚，民房倒塌数十间，伤2人。”“民国28年（1939年）8月，日本飞机轰炸附近各县，道路不通，民心恐惧。冬11月，敌机过境轰炸兰州，途径固原城时，投下一枚炸弹，掉落在太平巷，炸死两人。”
1971年11月，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来固原检查人民防空工程建设，下令全面拆除固原城旧城墙。《固原县军事志》记载：“县城依山傍水，便于疏散隐蔽，已构筑地下防空工事9430平方米，可容纳2万人左右，从整个布局来看，仍不失历史文化军事名城的特征。”
世事有多重“不尽然”，可喜的是，“高平第一城”经过一千多年的历史演变，至今西北角尚留有一角，长约五百米，又由政府新筑“靖朔门”，供后人瞻仰和纪念。
四
现在，新的固原城不再是砖墙围拢的城池，街道从四面八方扩展开来，各式新型建筑层出不穷。城市的边缘不断外延，东有东岳山、黄峁山、城耳山。南有九龙山、白马山。西有长城梁。固原城像正在修造中的盆景，已有了秀丽的雏形。
一座伟大的城，代表着一方土地的柔韧，外部形式只是可以用肉眼目睹的，而内在的信仰和精神却是不可估量的。
我不想坐在长城梁的土墩上波澜壮阔地幽思冥想了，就让这些历史的隐秘暗自涌动吧，我该借着月色回家了。
经过坟丘，我已不再惊悚。我想，死亡与失守不同，死亡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需要安静。而失守则另有生机，有许多可生可长的“不尽然”，要么改弦更张，要么加固修复，要么摧古拉朽，诞生契机。
我恍然明白，鲁迅让阿Q所说的“二十年以后”、耶稣受难用过的十字架和老子说“道”，都是一些欲言又止的谜。难怪巴赫金在谈及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要塑造思想的永久，是把人物看作“未完成的人”或“未定型的人”。难怪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了高峰，鲁迅成了思想家，耶稣成了圣人，“道”成了哲学。
靖朔门
寒意入鞘，铁匠找到了锻打弯刀的手艺
晨光表白，黑夜却是一锭烧不温热的生铁
朔风习习，古道逶迤，萧关外
高平城头顶一块笸箩大的天
波斯商人，留下海伦私奔的银壶
却掳走了宣纸里半身赤裸的吐蕃美女
一块土坯，烧铸一块铁砖
汉帝刘秀，捧着一块土坯——叫不应声
那是吉利可汗在原州安营，兵逼李渊
战场生锈，鹅毛复制大雪，辐条磨成了针
那是相互戕杀的刀斧手，暗箭明戟
搔冷了草垛里，两个情人的头皮
那是现代人的神力，拉直了明朝独日将军的强弓
那是一帮土匪和三个娼妓，在牢里暗送秋波
那是树根拷问铁锅，卵石击碎了白骨
那是防空洞里，藏着盗贼来不及倒卖的两枚炸弹
而它的侧面，戏子搭起平台，嗓门里咳痰
她想拐过安静的历史，把夏王元昊唱活
山能从石头里压出水，寒冬能彰显一股怨气
可天空没有比雪更高的才华、更温柔的棉被
甘肃庄浪贩菜的女子，采用老婆算账的法则
算计瓷窑堡的煤，她挑出一大堆染黑的石头
她却不知“铁抱铜”打成了马车的铁铆钉，却不知
阴阳先生，凭一张罗盘移动了董府后花园的门
她青紫的面孔，对着料峭的风
她紧追来自美国的物价，脸上涂抹了一层霜
防空洞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后汉书》
空与空，角逐——
在以空来弥补空的桌面上
少不了一只插满百合的黑色细腰瓷花瓶
黑色细腰瓷花瓶，被峡谷，被小巷
突然暴发的三两声狗吠占据着
——期间有落叶般的梦
期间慢慢展开着
防不胜防，听不见声音
空与空，角逐——
期间百合刚刚含苞，刚刚露白
有人采摘
期间细腰瓷花瓶刚刚抹去灰尘
——被插上百合，刚刚
置于以空来弥补空的桌面上
不慎落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