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
一散置的文字
1.“失”自有来源
大多数人每日都在担心已有的或即将拥有的东西会突然意外地失去,就像农民朋友辛苦一年,担心丰收在望的粮食会不会被意外的冰雹洗劫一空一样。这种担心是人所共有的,也是不时发生和不及预料的。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大自然往往会在人的意识之外与人对峙,失守在所难免。不过,可喜的是,现代科学技术对自然现象已经有了先知先觉的能力,农民朋友在科学技术的呵护下有了相应的保障。然而,我在这里还是要说,这种保障是外在的、具体的和相对的,就像疾病有医生和良药的克制一样,病灶的起源却在于患者并不以为自己是患者,然而这种不以为自己是患者的心理,才是真正的病根。于是,我说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一部绝好的自然科学书籍,它不仅可以让我们畅游,也可以健康我们的身心。我很赞同这句话:“医生开的方子无非是治治皮肤病罢了。”
2.非绝对“失守”
关于《失守的城堡》这本书,包蕴着我的一些不自觉的生活感知和有意识的生命感受,我认为它是我个人情绪的外露。我想说,我的个人世界参与了这本书。也就是说,这本书不仅参考了许多历史资料,吸收了诸多意见,也融入了我个人的情性。我不以为其中只有一些信仰、民俗、人物和故事,而是有意无意地渗进了我个人的许多发现。当然也少不了自我怀疑。这是一个经验成熟的写作者必然要走的一条路。有时我想,《失守的城堡》莫非是无病呻吟?可当我翻阅一篇篇已经形成的初稿时,却觉得它们不仅有血有肉,而且还有光芒四射的骨头,这令我多少有些受用。这些受用来自于只有概念而没有内容的各个城堡中;这些受用大如观看一场场古代战争片,小如咀嚼一粒粒黑芝麻;这些受用有时有形如流水和山岳,有时无形似长风和思绪,似爱人的莞尔一笑;这些受用不是孤芳自赏,而是站在一面镜子前的自我鉴照。
这些城堡充当了滋生这些自我意识的客观工具,个人的愿望以及个人的智性附着在它们身上。我仿佛找到了一些生命的资源和部分生命储备的仓库,在浏览自己不由自主写下的短文时,我发现所有我用心探察过的城堡都是栩栩如生的,是自由的。我的意思是,我感谢这些城堡,它们不仅训练了我的写作,提高了我的思维,节制了我的行动,还指导了我的生活。
这样看来,整日担心失去某些东西的人,他们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是自由的。担心本身就是一种自由的心理反应。于是,我的思考也是自由的,学习和写作也是自由的。尽管这种自由并非绝对的自由,但这种自由于心灵内部,能使我走出自我怀疑以及担心的误区。我喜欢柏拉图所说的,像似儿童的自由、游戏的自由、梦的自由。我循着绝非绝对的自由,让《失守的城堡》活脱脱地走出来,呈献给大家。我还喜欢哈宾顿的诗句:“你的视野一转向内心,发现/在你心中就有一千个地方/还没被发现……”
3.化蝶的感觉
说到这一百多篇短文,我必须承认:它们都是无定式的,有的似小说,有的如散文,有的又像杂文,表现手法上也有纪实说明和议论的成分。最多使我得以自我安慰的是其中的文字内容都来自我这四年的实地奔走和资料查考,其中的事实和事迹都先于文字与概念,只是我在动笔的时候,身心处于明确的、智性的、激动的状况下才写下了一篇篇感性的文字。也就是说,如果《失守的城堡》是一地鸡毛,我就是那个把一根根鸡毛捡起来,扎成漂亮鸡毛掸子的劳动者。也就是说,我在尽力让它们具有素材性的同时,还最大可能地保持着它们的本真性。这一点,也是不拘泥于文章定式的一个基本原因。
在我动手做《失守的城堡》的这几年中,西海固的每一座城堡都令我感动,无论是已经消失的,还是健在的,这些古老的建筑呈现着黄土另一种不同的历史语言:喑哑。能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些依旧有人留守的私人堡宅,如固原杨郎的万家堡、海原韩府的徐家堡。这些私人堡宅并非在大风大浪中纹丝不动,它们的存在,或许更艰难、更能表白人性的巨大力量和无可奈何的软弱。
尤其是隆德神林乡张楼儿村的陈家堡,它很小,小得几乎令人不敢大胆地称它为堡子。但就它本身的意义而言,我又不敢把它排除在城堡之外。因为,当在我走遍了所有的城堡,甚至从平遥古城回到西海固家中坐下来感慨、静思的时候,这座最小的城堡突然庞大起来,甚至它渐渐囊括了所有的城池与堡寨,仿佛这座土堡成了一位王者,统领着所有的城和堡。事实上,这座土堡只是一个人的土堡,建造这座土堡的老人用了整整一生,使用了原始的背篓、石杵和他的力气、时间、毅力和信念。但令我长期搁置不下的是这位建造者的心理现象,那就是他心中有堡,堡中有心,肩上有篓,篓中有土。于是,我又重温了哈宾顿的诗句:“你的视野一转向内心,发现/在你心中就有一千个地方/还没被发现……”
于是,我开始大胆复制,《失守的城堡》也许是张楼儿陈家堡的文字赝品,但我甘心情愿作这位老人的学生。我不怕应了我另一个与之相悖的想法:所有的城堡建筑者都在作茧自缚,然后化蛹为蝶。
看着霓虹闪烁的建筑,看着鳞次栉比的楼宇,我多次想到过蝴蝶……
4.自我洗礼
在我遍察西海固这些城堡的时候,得到了许多亲戚朋友的指点和建议。记得有位作家向我推荐过一座堡子,我循着他的指点去了那座土堡,当我身临其境进行过一番采访和审视后,我绝然从筛选名单中剔除了这座土堡,因为这座土堡隐藏着诸多的虚伪。也就是说,作为人性、人伦、事理的建筑来说,它已经真的失守了。
站在这座土堡的旁侧,我觉得我面前呆站的不是一座土堡,而是一叶在深山里搁浅的扁舟。
因此,有时候觉得自己又是偏颇的,受了主观性的左右。我总认为思想性、真实性,正面的教益性是文学的基本性质,这种隐约的主观通过与我个人的情感契合,所产生的认识和决定,将使我疏漏许多预想达到的效果,但我不后悔。我就这样抵制着暧昧的自我怀疑,坦露着激情,通过简单真实的想法认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比方说,我经营饭店时,有人明明是自己请客吃饭,却要开具办公用品、桌椅板凳、宣传品乃至饲料和维修费的发票,我不得不婉言拒绝,不得不失去了这批食客。
个人的意识会不自觉地渗入到文学作品中,现实的桌椅板凳也会在沉湎后的文字中有所反应,这种感觉被我视为珍品。那些智性的非概念的生命或许已经落伍到了窒息的地步,但我不惋惜。为此,我自我鼓舞,充满力量,一鼓作气,让长期在我灵魂中作痒的《失守的城堡》在经常失眠的情况下,在非写这些短文不可的时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我说,我没有增加任何额外的元素。我说,我把各个城堡的资料整理好付诸笔尖的时刻,我保持过长久的矜持和自我批评,就像我自己的城堡即将失守一样。
这些失守的城堡,是我一个人的城堡,也是这个世界的城堡。
二犹豫的光圈
面对一座座沉淀下来的城堡,我充满犹豫。其实摄影最快慰的不是找到拍摄对象,而是抓拍到行云流水或意外捕获到了笑靥迷踪。曝光意味着向内吸纳、向外吐诉,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抓拍到一个固定不变的目标而心花怒放,也不会面对一位木然呆板的倾诉对象而喋喋不休。
我只是一位摄影爱好者。我是说,我只是一个手持相机蹒跚在摄影圈外的人。如果说摄影圈是一个光圈,那我就在光圈之外,如果摄影圈有门,那我就在门外徘徊。
在拍摄城堡的几年中,我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去曝光,只是凭着自己的情趣在构图,只是凭着一腔热情来聚焦。
我觉得,摄影是用自己心境与外界的情景去碰撞,“咔嚓”一声,碰出火花,碰出深度,碰出线条,碰出形态,也就碰出了情调。碰准了,心情愉悦;碰岔了,惋惜也无所谓。
我有过运气好的时候,碰到过不少令我满意的画面,也有过无数次失落,但我没有因拍摄对象的隐匿和光线的晦涩而情绪低落。记得拍摄西吉硝河城的时候,好多次都遇到了浓雾,仿佛这座故城原本就是一个捉摸不定的谜团。然而,我没有气馁,我终于等到了清澈透明的深秋,抓住了它的裸身。还有彭阳店洼堡,我觉得冬天的雪景并不能完全表现它的内涵,于是我春天去拍,夏天去拍,秋天再去拍,第二年春夏秋冬还去拍,直到拍到满意为止。
与我同行的华仔在我丢失了部分照片以后安慰我说:“拍照片和找对象一样,哪张照片是属于你的,早就定好了,不属于你的即便你抓住了,也会不翼而飞。”呵,他说的就像真的。但我心里还是承认了他这种不合逻辑的说法。因为我总感觉照相机就像一只爱吃青草的羊,见了青草“咔嚓咔嚓”逐一咬下,可羊长不长肌肉羊不自知。为此,我在每次出发前都会默默祷告,希望今天运气好,不要刮风,不要下雨,不要浓云弥雾。好多次我的祈求都得到了满足,比方说,我去大营城的时候,希望有几只鸟儿来衬景,到了那里,果然有一大群乌鸦和上百只鸽子。比方说,去天都寨,我期望有与寨堡有关的意外收获,果不其然,我拍摄到了寨堡瓮城内的碾场场景。
有时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摄影简直是一种具有高度愉悦性的养身术,拥有无限的享受和取之不尽的美好图景。甚至在快乐的时候,我有持枪上阵的快慰。
然而,正像我标题里所说的,曝光不完全充满了质感,也不是整个地令人陶醉在柔光里,而大多时间定格在刺眼又易于疏漏的强光下。这与《失守的城堡》,与个人的学识修养有关,与好了求好的奢望有关,与多愁善感有关,与抽象思维和观察事物的角度有关,与文学有关,与二维空间有关,与灵感有关,与心路历程有关……
在微风拂面的时候,我只能说我曝光或许不足,我的角度不够准,我要求太苛刻。我还得努力张开“心眼”,屏住呼吸,控好机体,驾驭镜头,采用广角去拍摄。
三诗意的境遇
(一)
雄伟的城池(包括大小不均的古堡)在冷兵器时代完成了固守的历史使命,而今坍塌的坍塌,销毁的销毁,所剩完整或不完整的部分,已不合时宜地残留在时代的边缘,没有直接价值,只有令人冥思追忆和怀古观赏。诗歌,充当过推进历史文化发展的工具,鼓舞过农耕,抒发过情谊。随着国家的兴旺和社会的安定,诗歌的鼓动揭示力已经下降,基本沉湎于艺趣的欣赏和玩味之中。在如今信息迅猛发展、霓虹目不暇接的时代,在生活的边陲,诗歌,充当着一个远离物质场景,反思着内心忧郁和精神疲惫,坚守这一文学类别的角色,在这一前人构建的文化壁垒中,诗人们磨砺自己的刀锋,叩问大地,叩问内心,寻求着诗意栖息的之地。
(二)
诗人的创作从始至终都在寻找个人的表达形式,并由这种与众不同的表达形式解说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这种形式和思想留存的时间长短,取决于诗人在作品中蕴藏的不同性和思想深刻程度。一名诗人流传时间最长的那首诗,完全阐述了他的这一点。如果一首诗长兴不衰或从古流传至今,说明这位诗人坚守和构建的思想城池,根植于丰厚的土壤,说明这位自立为王的王者,有王土。只要诗意(王土)能够健在,诗,作为语言的灵魂,就会不容置疑地建设在读者的心中。
(三)
城堡对现实的介入,并不意味着反讽。审美在不断地继承,不断地脱壳,也许城堡的结构形式、建筑意义早已引深到更高、更大的建筑群中,就像唐诗宋词汉赋元曲早已嵌入新文化、新生活一样,就像种子主张一片葱绿、收获潜藏在黄叶、火星储存在木炭中一样,诗歌远离现场,主要是远离了经济现场,它没有直接供给诗人赖以生存的酬劳,也不再供给诗人精神的美誉,诗人已渐变为不为利益所驱使的习文者。诗人已经渐变为自己时间、体能、精神的剥削者和奉献者。
古城堡的存在,已不可能像现代高楼大厦那样,直接撞击着人们的心潮,它静默、缓慢地消失着,在可能的情况下,仅仅能凸显出一种危机不死的规律和平心静气的物质反复性。
物质是永远的,物质在不断进步,这与新的诗意不无关联,精神潜藏在物质的后面,物质在永恒的同时背负着精神永远的重担。由此,物质也必然随着精神不断走向理性,达到新的高度。诗人不为酬劳,从物质枷锁和原始规律中冲出,建造自己新的广厦,从物质存在中寻找精神的实质,这该是长兴不衰更具有历史意义的。
(四)
城堡,如果我们把它比喻成诗歌的门槛,过去它高耸森严、难以逾越。居住在城堡之内的诗人,世人只可仰望。但21世纪的今天,这个生物工程和电子信息世纪,这个传媒发达的世纪,这个网络诗歌和网络写手如野火燃烧四野的时代,这个各种刊物横空出世文化事业开放的时期,城堡的坚固近乎崩溃,诗歌也不再有门槛可言。这种环境下生成的写手和诗人们具有诗性或不具有诗意的作品充斥在自我网页和各种报刊上。大量自赏的和自言自语的作品撞破了诗歌的门楣,过去个别性领袖垒砌的诗歌城池逐渐被夷为平地,也失去了独尊。当然这些不管是业余的还是专业的写手,在这种情形中,也会慢慢冷静,逐渐沉淀,走向成熟。因为艺术、真理、人性的呼喊是需要耐力、内力和自省的。真正的诗歌,需要在诗人的心里沉淀,需要从生活中喷薄而出,它与不痛不痒的怨尤,与应景的欢歌截然不同。它是一座古城堡。
(五)
建筑物始终是一个承载事物的形态,事物的进程才是真正的主体。当真正的主体不再受客体形式的桎梏,建筑也就失去了当初的伟岸与高大。诗歌超脱了原有的戒律、韵脚,行云流水般跳出自我,真正的诗歌,哪怕一路颠簸而来,也一定会有它本身的大意义。
半颓的城堡,对高速发展的自我保护意识也不具有同等意义,也不具有与现代高科技武器的对抗力量,但它具有一定的忧郁性,具有一定的启蒙作用和怀古张力,它不乏另一种象征。它使我们沉思,让我在现代语言对话中把握尺度,找到语境,得以完善。诗意,潜藏在我们逐渐自我完善的感知中,也潜藏在情绪和想象里。事物的残损和对残存事物的理解和参悟,正好缔造了诗歌,仿佛这是一个硬道理。
(六)
遍布西海固众多的城堡,最少存在上百年了,它具不具有诗意,需不需要文字来纪念,需不需要为它们留影,前面没有任何人来干这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作为一个喜欢抱残守缺的文字爱好者,竟为此傻乎乎地跑了四年。四年当中,我开着自己的汽车,携着华仔等人,走在这块贫瘠干旱且具有生命力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勘察一座座古城堡。这当中我不仅发现了这些城堡所具有的存在性和文学语言的表达性,而且吸收到了旁人无法汲取的生命营养。海德格尔说“认识论上的了悟延伸到历史知识的理论域”,我没有足够的理论依据,我认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诗意,这些诗意呈现于自然、滋生于人类灵魂,它们遍布在家乡的土地上。
我拍下数千张有关城堡的照片,写下有关《失守的城堡》的诗文,作为我人生履历的纪念,作为我个人生活的完善,我为此而充实、自慰。万物存在,都与其他事物相互作用。环境中旧的物质,老信息,维护着新事物的生存和发展。正常情况下,小的输入产生小的结果。但非正常情况下,小的输入有可能会产生不小的结果。这一首首诗、一张张照片、一篇篇短文,这些小小的铭记,已经给我内心以很大的力量。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它胜过一叠叠钞票、一张张奖状,它相当于生命的洗礼。
(七)
我回到写字桌前,开始整理笔记,开始整理图片,开始写诗。这时我忽然发现,这些遍布各个山麓和水岸,已经失守多年的城堡,竟是一个状态:自我防范,自惭又羞愧。但它们此时都争先恐后地跳出来,用各个时代的方言表述着同一个背景。它们诞生在人类相互掠夺,甚至敌视的年代。它们是人类最大的公敌——占有欲的残壳。这些躯壳之所以无人守灵、被遗弃,与当今和平的时代有关,与人类物质充裕量有关,与人类的思想进化有关。
也许这些城堡已经转徙到其他地域,也许人的思想和灵魂中正在大兴土木,也许人生的价值正在逐渐脱离砖石物质的维护和围困,也许这正是我所日思梦想的诗意的暗藏处,是诗意的最终栖息地,我将推门而入——
到了最后,我还得再说两句。我做好这件事,完成这本书,我需要感谢的人很多,比方说支持我的家人,陪我走完几百座城堡的张伟华(华仔),帮我校对文字的单永珍、杨风军、杨建虎、李敏,还有鼓励我的梦也、火会亮、王怀凌、佘贵孝和其他作家诗人以及编辑唐晴。
也感谢那些文章中所提到的城堡的主人以及涉及到的人,是他们的积极合作与主动提供素材,才促成了这本书。
201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