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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王安忆看上海(3)

好了,现在上海已成了新话题,当时在图书馆,藏书楼,辛苦看到的旧书,如今大批量地印刷发行,用最好的铜版纸做封面。可在那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富的有表情的脸相,它变得单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的枝节,修平了。而这些毛边和枝节,却是最先触及我们的感官的东西。于是,再要寻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连语音都变了,一些微妙的发音消失了,上海话渐渐向北京话靠拢,变得可以注音了。那些后颚上方、舌齿之间的音节,删剪了之后,语音就变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难于表达。总之,上海变得不那么肉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觉得有些虚空。可能也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又是处于激变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在视野里留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间和地点,不期然地,却看见了它的面目。那还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的丽晶酒店闲坐,正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于是,陡然间想起了上海,那几句诗句又涌现在眼前:……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上迭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水所浸没……

这画面何等壮丽,上海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注释:①选自《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

主人的天空①

王安忆

你有时候会走到这城市的边缘,陡地感觉到天空变得空廓,高楼大厦消失了,繁华的街市换成宽阔平展的马路,熙熙攘攘的街景忽然推到遥远的背后。在这宁静的空廓中,则有着一种沉底的动静,它类似和声中的根音,虽然不成曲调,却是音乐的地基,规定了旋律的调性。这是一种轰鸣,由于质地的绵密,它便填平了听觉的每一道缝隙,所以失去了对比,听起来就像是无声。但我想,此地无声胜有声,其实就是指的这样的情景。在这一种压低的轰鸣之中,有时就会回响出悠扬的汽笛,在这辽阔的天空之下,柔和地激荡着。它本来是尖锐的,但是因为空间的大和无碍,就温和了下来,甚至是显得委婉了。还有一种泠醒的声音,是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这是铿锵之声,有着鲜明的节拍,它将这里的空廓切分开来,将那低沉的轰鸣也切分开来,于是,这空廓就不再是虚空,而是有一种结实、饱满的质地。但这铿锵之声依然显得柔和了,在这辽阔的天空底下,再是激烈的冲撞之声,都会变得轻柔,而且纯净,金属变成了有弹性的肉体,含有感性的成分。因此,所有的声响就都变作从歌喉里唱出的那样,有着人声的音质和气息。

这就是在上海这城市的边缘地带的声色,它们脱离了城市的喧嚣,它们似乎与这城市的景象是无关的,它们不禁显得寂寥。可是,其实是它们,才是上海这城市的基调。上海的甚嚣尘上,内里就是这铿锵之响,倘若不是它们,上海的光色便都是浮光掠影。都说上海是风花雪月的,那是它的外衣,骨子里是钢铁与水泥铸成的。人们总是渲染上海的享乐,可谁了解它的劳动呢?那种一砖一瓦,一凿一捶,那是燕子衔泥,又是一夜换了人间,那粗鲁的,又是细腻的,暴烈的,又是温柔的,果决的,又是缠绵的劳动,是上海真正的戏剧,亦是上海真正的主人。所以,这城市地理上的边缘地带,其实是城市的核心,许多戏剧性的成因,都是从这里发端。上海中心地带的华丽和繁荣,多少带些海市蜃楼的性质,人物和故事也都是浮面上的,虚拟着跌宕的情节,难免是隔岸观火。而在那片空旷的天空下,却行走着切肤痛痒的人生,是主人的劳动的人生和生计。

所以,你应当悉心地聆听那空旷的天空之下的声音,听久了,你就听懂了这座城市的心声,这心声其实并不像这城市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华美和轻快。它是负荷沉重的,多少代的文明史压缩在短短的百年之中,它必得是坚忍的,经得起击打和变故,它就变得粗犷并且豪放,带着一股血汗的浓郁气味。可它决不因此而是麻木和迟钝的,它甚至是特别善感的,饱含着人间的冷暖。

注释:①选自《寻找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

底层①

蔡翔

苏州河由西向东,蜿蜿蜒蜒地流过这个城市。河的南面,耸立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建筑。夏天,许多许多的法国梧桐点缀出一片又一片的优雅绿荫。穿过繁华的街道或者幽静的宅院,找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挑选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冬日的阳光懒懒地透窗而入,这时,你会感觉到一种怀旧的忧郁,所有所有的梦在黄昏来临之际一起向你敞开。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那么多的美丽和那么多的优雅。对我来说,苏州河的水永远是肮脏的,黑黑的,稠得像粘汁,水面上,永远漂浮着菜叶、秽物、粪便……夏日闷热的黄昏,一股一股的臭味飘向很远,挤进河边人家。许多许多的工厂都坐落在苏州河的北岸,烟囱里的烟是黑的,尘埃落地,马路永远黯然无光。树很少,房子很多,成片成片的房子挤在一起,弄堂被挤成一条一条窄窄的小路。

是的,我的城市在苏州河的北面。在这里,人是穷的,街也是穷的。晨光初现,粪车就会摇着铃铛走进小小的巷子,许多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揉着睡眼,拎着马桶,依次走出家门。然后,就在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前排起长队,然后,许多许多的自行车熙熙攘攘地挤出小小的巷口,开始各自的谋生。

在我独自伫立在苏州河的北岸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种古怪的幻觉。我会看见在污浊的河面上,漂来一只小小的木船,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从遥远的家乡,漂向上海。然后在这里上岸,用芦席搭起一座小小的棚屋。那就是我的祖先,我的半个城市的祖先。

我的祖先从芦棚中走出,走进工厂、码头、澡堂……黄昏的时候,他们带着一天的疲劳和一天的屈辱,醉眼蒙昽地坐在小酒馆里,大声地说着粗话,唱着家乡小调。他们朝地上吐痰,开着很伤大雅的玩笑。然后歪歪倒倒地走出酒店,这时,星光黯淡,像极了乡村的小径,但是再也没有了家乡的月亮。

我的城市,我的半个城市,在饥饿和屈辱之中,曾经酝酿了暴动和罢工。在长长的黑夜之中,革命带着它的辉煌承诺,走进每个人甜甜的梦乡。

我的祖先已经悄然远去,但是苏州河的北面却依然被这个城市拒绝。尽管有许多的人从那里走向这里,也尽管有许多的人从这里走向那里。漫漫的历史已经构成一个语词,这个词就是——底层,而在底层的周围,永远弥漫着肮脏、野蛮、贫穷、粗鲁等等等等的语词氛围。所有有过的光荣已经不复存在,城市为自己的美丽和优雅召唤,一个长长的梦在有关法国梧桐的记忆里悄悄再现。

然而,我却依然满怀感激之情注视着我的半个城市。是的,对我来说,底层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道摇曳的生命风景,是我的来处,我的全部的生活都在这里开始。

我常常在午夜醒来,默默倾听我的少年时代从窗外悄悄走过。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家住在一间非常破旧的矮平房里。刮风的时候,门窗就会发出一种非常恐怖的声音,我常常在夜里恐惧地醒来。墙是旧的,遍布雨水的痕迹。那时,就已命定我此生再也难以如伍尔芙那般,面对墙上的斑点兴趣盎然地作着种种优美的遐思。

然而有一天,革命开始兑现它的承诺,我们搬进一个巨大的新村。我看见无数高楼林立,崭新的学校,崭新的商店,我们在崭新的马路上发疯似地追逐。在那一刻,在我的少年时代,我们真诚地唱着:社会主义好。

在那个时代,我想我们非常满足,革命的阳光幸运地照耀在我们身上。而在更多的地方,在苏州河的北面,棚户区仍然象征着我的底层,我常常在那里拾回我童年的记忆。许多年以后,那里被逐渐推平,人们离开家园,走向更远的郊外。当然,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的承诺。

我想,我对底层的读解,首先是从工人开始。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从异乡漂泊到这个城市。那个时代的工人,许多人都还保留着农民的某些本色。他们和乡村的瓜葛并未被完全切断,他们操着各自不同的乡音,生活在这个城市。灾年的时候,他们会忧心如焚,谈着家乡的收成。经常有农民到我们这里乞讨,我的父辈会非常热情地招呼,端菜端饭,然后细细地扯着乡村闲话。有时候,也有农村亲戚来访,那一家就会很热情地把乡下土产分送邻居。

我一直非常喜欢那个时代的工人,也许,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还保留着乡村的纯朴和厚道。

那个时候,楼房里厨房和厕所还是公用的,虽然有时候在女人中间免不了生些闲气,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洋溢着一种亲情。家家的门都敞开着,大人孩子相互地串门聊天。总有一二家成为楼里无形的俱乐部,吃过晚饭,人们就会在那里陆续聚集,喝茶抽烟,说些厂里的事情,或者感叹世事变化。有人说书,也有人唱家乡戏,胡琴咿咿哑哑响起的时候,我们总会立马赶到,琴声使我们进入一个美妙无比的世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代并未消灭贫穷,我的底层仍然在贫穷中挣扎。工人的收入是有限的,他们得抚养孩子,得接济农村的父母亲友,许多人的家里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冬天的时候他们去买些廉价的草垫,铺在床下过冬。月底月初,是楼里女人最热闹的时候,“张师母,借我五块钱,月头还你”,或者“李师母,开工资了,月底借的钱还你”。女人们把这称为“调头”,我想,那大概是“调头寸”的意思。金融术语活灵活现地进入我的底层。

然而在那个时代,贫穷并未导致我的底层的愤怒,相反,他们对国家表示出一种极大的热情和忠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美德。时至今日,我的父母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仍然毫无怨言。

贫穷并未导致道德的沦丧,相反,我的底层牢牢烙守着它的道德信条,他们对贪污和盗窃表示出一种极大的憎恶和轻蔑。我记得我们楼里有一个食堂的办事员,因为贪污而受到处分,而他的家庭却因此受到全体居民的拒绝。许多年以后,我的哥哥到了黑龙江。有一次,宿舍里的一个人丢了块手表,但却无一人怀疑到我哥的身上。哥哥因此而充满感激之情地给母亲来了一封信,他说这一切都归之于母亲的教诲。底层一无所有,唯有名誉,成了他的生命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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