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爷家住在陈州一隅。赵三爷并不是孙毅的爷爷所说的是什么陈州有名的大土匪,赵三爷是个有钱人。他开的是肉店,铺面很大,门面房里排放着几个肉架子,肉架子上挂满了鲜亮的猪肉。赵三爷的猪肉生意垄断了陈州城。当年为打天下,赵三爷专雇用黑道人物。这些黑道人物多是被抓的土匪,眼见就要砍头,赵三爷用钱把他们扒拉出来当他的伙计,所以赵三爷就在江湖上有了威望,土匪们都很敬重他。至于有人讹传赵三爷是大土匪,很可能就是从这一点儿上误解了他。
赵家的铺面位于城西的十字街处,地理位置好是生意好的第一要素。每天天一明,四关八街的分铺都来这里领肉,那时候,算盘声能响满一道街。铺面右侧,是一个朱漆大门,从此可以走进后院。后院很深很大,一进门就给人一种迷宫的感觉。由于赵三爷家常来土匪什么的,在建筑上也与众不同。房子盖得曲里拐弯,一般外人进得院里很容易迷路。大院的南墙紧靠城湖,城湖里芦苇丛丛。黑道朋友来了,一旦情况有变,就可以越墙下湖,乘船划进芦苇深处,让官家徒劳一场。
封老板让人抬着欧阳用备的厚礼来到客厅,赵三爷正在听唱账。赵三爷没事儿就爱听账房唱账,自己打盘子。赵三爷的盘子堪称陈州一绝,左右开弓,双手抚琴的打法。打到紧要处,似弹琴般悦耳动听。等到戛然而止时,两个算盘的数目丝毫不差。赵三爷见封老板备厚礼来访,很是不解,一语双关地说:“无功不受禄哟!”
封老板一脸苦楚,施礼落座后就开门见山地说:“赵兄,实不相瞒,娃娃没找到,昨黑我家又有一仆人被杀!这样一来,娃娃们的家长都认为是我封家得罪了什么人,我就有了脱不清的干系!我封家乃名门大户,怎能落下如此名声?为证实清白,务求赵兄帮我查明元凶,只要保住娃娃们的性命,小弟当涌泉相报!”
赵三爷一听又死了一个仆人,很是吃惊,问道:“是谁杀死了你家仆人?”
“不知道!”封老板摇了摇头说,“昨黑半夜,突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没人!万般无奈,我便让那仆人在门外暗察是何人捣乱,不想他却被人杀害了!”
赵三爷哀叹一声,望了望封老板说:“看来,你果真是有理说不清了!这很可能是劫人者使用的一箭双雕的把戏,一是他们把矛头从欧阳家牵向你,让娃娃的父母更有勇气找你要人;二是借此让你怀疑是欧阳家搞的鬼,好让你们互相争斗,从此结下冤仇,再不供同和堂童子尿!”
“赵兄高见,小弟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封老板服气地对赵三爷说,“刚才听欧阳神医说,他的两个娃娃也被绑了票!”
“怎么现在才知道?”赵三爷疑惑地问。
“不是现在,是昨儿个发现的!”封老板诚实地说,“这是做梦也未想到的事,望赵兄施展雄略,为我们想出良策!”
赵三爷沉默一时,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寻找到娃娃的下落!有了下落,至于花多少钱,我想欧阳兄并不会在乎,更何况有他的娃娃呢!只是黑道上的人我已打听过一遍,他们皆说没干此事。我自信凭我的为人,这些人不会哄瞒于我!现在黑道人物倒不怕,他们就是干了也是为了钱财!怕就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不要钱,二不要财,到底出于何等居心,令人难测!”
“欧阳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他不同意我告官!”封老板说,“如此说来,劫娃娃者很可能是冲我们两家来的!”
“这一点已不容置疑!如果你家仆人不被杀害,很可能是欧阳家的仇人所干;如今你府上也出了人命,事情不说自明。怕就怕这人若用钱聘请黑道人物下手,黑道人物虽然杀人越货,但很懂江湖规矩。若有人高价聘请他们下手,他们会守口如瓶的!”
“你是说,还应该从黑道寻找线索?”封老板眼睛亮了一下说,“按尊兄所说,极有道理,就是我们的仇家所干,他们决不会亲自下手,一定会出钱聘人的!”
“无论是对是错,如今只能如此设想了!”
“那我们怎么办?”封老板耐不住地问。
“办法是有,但要看你和欧阳兄的意思了?”
“说说看?”
“大凡黑道人物,虽然守信用,但目的仍是为了钱!如果你们愿出大价,我想是可以问出线索的!”
“怎么个问法?”
“封台地处偏僻,你可以大摆宴席,由我出面为你们请来黑道弟兄,以诚相待,说出苦衷,我想他们会道出真情的!”
封老板想了想,最后说:“事到如今,只能走此下策!请尊兄定个日子,我马上回去准备!”这一下,封老板便开始走进一个阴谋!讲述人痛心地说。由于封老板的疏忽大意,三天后那天深夜,封家酒馆就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那一天夜幕四合的时候,封台村就被一种神秘的阒寂所浸漫。月亮还没有升上来,满世界是浓酽的溟濛,封家酒馆的作坊里,灯光闪闪烁烁,摇曳着温馨而悠远的梦境。四周出奇的静,缕缕飘逸的夜风从很远的地方踅进来,使得整个村庄溢满了黑珍珠的酒香。
封家酒馆的后庭院里一片忙碌,几个肥头大耳的厨师各把一方,热油下锅的声音此起彼落。封家仆人穿梭如飞,做着大宴前的准备工作。客厅里烛光明亮,四五张八仙桌对称排开,前二后三,远瞧颇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鸟。
封老板的心情惶惑了一天,因为这不是通常的喜庆大典,而是要接待一批听起来令人失魂落魄的响马!想起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大事,封老板的面目上又出现孤注一掷的坚定。他耐不住在后庭院里静等,便沿着小巷向村外的官道上走去。那时候,一轮满月正在一点点儿地升起。那月亮就如一个古老的图腾,存储着无数关于生命的缱绻回忆和痴醉梦想,又恰似一位漫步黄昏的哲人,用远古式的沉思冥想默默叩响世界的终极。因而,它缓缓地升起便显得仪态从容、镇定,透出彻悟的自信,甚至是十足的孤独傲慢;仿佛它不是冲向永劫的黑暗,仅是要散步于另一个更加迷人心魄的辉煌。
封老板走向官道的目的是想迎接土匪们的到来。为保密起见,他只告诉家人们要宴请外地客商和朋友。他知道,这是一次冒险行为,保密本身就意味着胜利在握。为了一个家族的声誉,为着王牌黑珍珠不受任何玷污,他必须赌一回。这是目前唯一的一条路,想保全娃娃们的性命就不能告官,想获得信息就必须染指黑道,别无选择!对此欧阳神医很大度,说是一切费用由他承担。封老板对钱虽然看重,但更看重的是义。“仁义”二字做不到,生意就会受损,失去的不仅仅是金钱。封老板想起这些的时候就认为自己走对了一步棋,灰色的面目开始溢出自信的光辉,胸有成竹地在官道上来回踱起步来。
这时候,月亮已冉冉升起,银白色的光辉丰盈而隆重地铺展开来。朦朦胧胧的官道路影,转眼工夫,就如银练般清晰起来。
远处,传来了马嘶声。
封老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响的时候,心胸立刻被一种好奇紧张的惧怕情绪所占据。他如入梦幻般站在官道一隅,神情竟不自觉地肃穆起来。夜风在他的耳畔忽忽作响像在重复着一个古老而离奇的童话。四周很静,只有那“嘚嘚”的马蹄声踩在他的心房。封老板像把自己遗忘,双目发直,只觉得时间过得缓慢而遥远。
讲述人说,那一天深夜陈州四周的土匪们果真按时赴约,午夜间一下拥进了封家酒馆。匪首们如此遵守诺言绝不是为了一顿酒席,他们皆是为着赵三爷的面子亮一亮英雄本色。事实上,土匪们平常也只是互相闻名而没缘谋面,赵三爷正是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好奇心,完成了这场罕见的陈州匪首大会见。对于这件历史珍闻,民间传说颇多。据传古《陈州府志》亦有记载,只是年代久远志书失散,少了重要的文字考证。至于匪首聚会的主要原因,传说不一,没想这次倒又有了一个注脚。
那一天午夜时分来封家酒馆赴宴的共有十二个土匪首领。他们为表现某种气度,皆是单身赴宴。可惜的是赵三爷未来,赵三爷未来的原因据说是家中来了贵客。欧阳神医也未来,欧阳神医未来的原因是怕知情人不好讲价钱。鉴于这种情况,封老板无形中就兼任起了主人和中人的双重身份。酒席丰盛不必说。匪首们同为黑道、江湖上的有名人物,今日相互一见,情绪颇为高涨。酒过三巡,封老板说明了宴请诸位的目的。封老板说:“诸位大当家皆是江湖名流,可能对二十几个娃娃被绑之事略有耳闻。今日请各位来舍下,目的就是想让诸位打探出信息。只要信息确凿,价钱倒是好讲的!”
匪首们面面相觑,互相呆望一阵最后皆摇头不止,说是有关娃娃们被绑之事赵三爷早已打探过,江湖上人人尊重赵三爷,想来是不会有人打埋伏的!
封老板又开始敬酒,敬过一圈之后,说:“打埋伏绝不是诸位好汉的脾性!我和欧阳兄只担心是有人雇用了哪位好汉,而那位好汉为了江湖规矩不便说出线索——这当然情有可原,但有一条我要挑明,我封家与欧阳家虽不是大户,但也算陈州有名人家。他要行医,我要造酒,如果因为二十个娃娃丢了名分,不是一朝一夕能弥补的!这是心里话!如果有哪位弟兄受雇于人难于启口,可另想两全其美之计。至于他们的雇价,我和欧阳先生愿多出一倍!”
封老板话语真诚,众匪首都能听得出来。条件很诱人,按江湖规矩,受人之雇的银钱数目已经惊人,再多加一倍更为可观。一般干这种事的人,多是仇家,他们看中的不是“票”,被雇的人对“票”更没有处理权,绑架成功,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算两清。而现在封老板并未要求以钱换“票”,只求一个确凿的信息找到娃娃们的下落就出如此大价,惊得众匪首都张大了嘴巴。
大厅里静场了许久,没有人接腔。
封老板认为火候不到,温度还不够,为赢得众匪首的同情,便击了两下掌。掌声没落,只见娃娃们的父母们一下拥进大厅,齐刷刷跪满了一地,齐声哭喊:“好汉爷们儿,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这是众匪首未料到的!平常绑票,他们只与中人交涉,从不见被绑的主人。旧世道的土匪多是抢劫富人,决不会大动干戈去绑穷人家的“票”。他们多是穷苦出身,见到这么多穷人失去了娃娃,而且喊得凄怆,哭得悲切,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点儿良知禁不住复苏。有人带头,众匪首一齐离开座席上前扶起了那些下跪的人,说:“就凭这一跪,知情不说者必遭五雷轰顶!”
大概就在这时候,突听外边杀声震天,一个相公匆匆跑进客厅,大声呼喊道:“封老板,封老板!官兵把酒馆团团包围了!”
客厅一下炸了营,一个匪首上前抓住封甲冲,厉声问道:“是不是你用的诡计,明请我们,暗地告了官?”封老板面色苍白,浑身发软,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来。那时刻他已知道自己中了赵三爷的圈套,但为时已晚。因为赵三爷在土匪们的心目中是神,就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匪首们大怒,有人扬起飞镖,扎进了封老板的心窝。接着呼哨声声,藏在暗处的跟随全部跑了出来。十二支队伍占满了封家大厅。那时候官兵已开始进攻。官兵们生怕匪首们躲在暗处易逃脱,先放了一把火,等火势着起,开始铁壁合围。一时间,火光冲天,刀剑齐鸣,血水横流……
那一仗直直打了一夜,天明时分,官兵死伤不少,土匪们一个也未逃脱,只是封家酒馆已被烧成一片废墟。
封台村近百户人家,能逃脱性命的没有几人。
赵三爷和欧阳神医得知消息,不顾一切前来封台吊丧,纸钱撒了一地。
第三天,赵三爷的账房被人杀害。有人说,这账房是陈州知府安在赵府的底线,是他告密之后官兵才获此大捷的。
又过了几天,有人来到同和堂,暗地告诉欧阳神医,说是已找到了娃娃们的下落。欧阳先生笑笑说:“我要先见人才肯给钱的!”
那人哑然。
欧阳先生面目转阴,望着那个前来报信的人,许久才说:“别说你是想来骗钱,就是真的,他们的父母皆已身亡,没人领要,我赎回来怎么办?”
那人冷冷地望着欧阳用,突然问道:“难道先生连自己的娃儿也不要了吗?”
“我的娃儿从未被绑票!”欧阳用惊慌地说,“你说,我给谁说过我的娃儿被绑过票?嗯?”那人惊诧地望了欧阳用一眼,扭头走了。
从此,二十几个娃娃便再没有下落。
故事发展之二:
孙毅的爷爷所讲的有几处与我爷爷讲的不一样。第一,欧阳用的祖先也就是那位太医监根本不是被崇祯所杀,而是自己老死的。无非是他老死的时间与李自成攻打北京的时间相差没几天,于是就给后人造成了一种错觉。第二,那本太医监亲手整理的名验方集也不是让贴心仆人送回陈州的,是他临终之前亲手传给长子的。因为那本验方是当时最具权威的无价之宝,太医监决不会轻易让人见到的。第三,祭酒神沐浴娃娃获得童子尿的时间也有出入。据我爷爷说,一年只能沐浴一次,而且必是在秋后新谷下地的第一道酒,所以才显出童子尿的金贵。这一位讲述人是一位口齿伶俐的老太太,八十几岁了,仍然耳聪目明,一脸善良。她说,孙毅的爷爷比我爷爷小三十几岁,当时才十几岁的娃娃是记不得那么多的。事实上那一天封老板并未回封台,因为他怕娃娃们的家长闹事,所以等赵三爷走后,他就住在了同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