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东先生教徒弟与众不同:他先让徒弟变为无神论者,然后方传真经。可谓学会“挂羊头卖狗肉”了,方能出师。每每上课,均要引经据典,大讲历史掌故。从伏羲于蔡水得白龟画八卦讲起,一气说到陈州太昊陵北的蓍草园。说是武王伐纣时,就曾用“神蓍”占卜凶吉,结果“龟焦蓍拆”。按照迷信,就是神明不允许出征,但武王还是出了兵,而且一举擒纣。讲起吕才的《叙禄命》,更是滔滔不绝。说是秦始皇,生辰是岁在壬寅,此年正月生者,命当背禄,法无官爵,为人无始有终,老而弥吉。唯建命生,法合长寿。但事实上秦始皇贵为天子,寿命却不过五十岁,可见禄命之说不验……如此等等,却也大开了徒弟们的眼界,然后集其大成,从高就低,鸟瞰人生,自然能出高手。
马步云在曹州住了半年之久,见识倍增。他虽不识文墨,但那先生深入浅出的比喻颇使他顿开茅塞。每天晚上上课时分,他正襟危坐,听到绝处,禁不住赞叹;听到疑处,便大胆发问。他问先生说:“您让我等不信神明,心不诚安能灵焉?”先生笑曰:“不信则灵,信则不灵。郎中信鬼邪终不为好郎中,天子信神明终不为明天子。世间事,旁观者清。昏昏于中,不可自拔,终不成大器也!”马步云当即又问道:“您老用何方给徒儿算得准?”那先生说:“你没进门,我就听到了竹马响,所以我断定你是盲眼人。轮到你报生日时辰之时,你一气说出,可见早已熟烂于心,因而我猜出你我乃是同行;听你口音,黄河以南五百里开外人士——这些均用以耳。若按《禄命书》所说,你的生辰实属帝王之命,而你是盲人,便只能从地域上找出路——这归于心!”
天机道破,使马步云学到的东西顿时升华。死东西变为活东西,一目了然了。他连连三叩,用大礼拜了老师。临走之时,那山东先生送给他一本《江湖大全》,并一再告诫道:“此种版本极少极少,万万不可丢失!”马步云如获至宝,一再叩拜,方出曹州。回来之后,名声自然大震,占卜拜师者络绎不绝。几十年过去了,徒子徒孙不计其数。每逢大节,糕点、寿礼要堆满两间房……他成了这一带的江湖一霸——然而他不霸道。
当初万林拜师时,是马步云晚年收下的最小的徒弟。跟马步云学艺,必得先学《江湖大全》上的江湖术语,对三教九流略知大概,然后再把“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弹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的“中九流”熟记于心方才开课。
在辈分上,万林虽小,但应得起师叔、师爷、师太爷之称了。江湖上,大多都晓得马步云收下的这个小徒弟。这些年里,除去与翠灵完亲时曾来跪拜师傅认宗外,再也没来过这里。加之他丢卜从唱,连过年过节也不来上礼了。为此,马步云很是恼火,大骂万林是江湖逆子,不肖的徒儿!好在马步云过分厚爱万林,听得万林真的来了,也顾不得责过了。师徒二人几年来互不相闻,马老先生禁不住老泪纵横。万林见他念徒之心如此强烈,深感自己以往的不忠不孝,连叩几个响头,方才落座。
为了不使老先生过分伤心,直到第二天,万林才向老师道出真情。听了万林的哭诉,马步云不由勃然大怒,先骂江木生畜生,后骂何大洪狗熊!骂毕,当即派人找回大徒弟、二徒弟、三徒弟……弟子一帮,围坐厅堂,商谈为万林复仇的大事。
盲人复仇,很讲究“战前鼓动”。万林从头至尾诉说一遍,众人禁不住怒火中烧,敌忾同仇,咬牙切齿,嗷嗷乱叫!马步云等众怒勃起之后,才传了旨意,安排了要领,定了日月。
复仇时间:五月二十五。
原来这些占卜盲人有条规矩:不论哪位师兄受欺遇难,只要有师傅传旨,定于某月某日在某地集合,是会相互传讯,赶来拔刀相助的。这些社会的底层人,自然有他们独特的结义方式。
七
五月二十五。
何大洪满面灰尘,头发蓬乱,一走一拐地往家赶。因为他已得知万林回了何埠嘴儿,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但已经晚了。
天刚喷明,万林已带着近百名占卜盲人提前几个时辰摸到了何埠嘴儿。
吕素女刚刚起身就听到了叫门声,她惊喜地打开院门,不由呆了!
万林身后站的不是何大洪,而是一排排杀气腾腾的盲人。
“万林兄弟,大洪呢?”吕素女有点胆怯地问。
她的话音刚落,万林身后的盲人已经顺声音包围了她,齐声问道:“何大洪呢?”
吕素女望着团团围上来的盲人,大声问万林道:“万林!你们这是做甚?”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报杀妻之仇!”
“万林兄弟,你冤枉了大洪!”“冤枉不冤枉你我皆不知,只有天知、地知,江木生和翠灵知!翠灵已死,江木生是我的仇人!谁能替他洗个清白!嫂子,想起你的情分,俺死了托生亦难补完……俺只求你说出何大洪的去向!”
“他外出十多天寻你去了。”
“为何寻我?”
“为你报仇!”
“他这般不顾血本,心中定有羞愧!”
“你……”吕素女气得说不出话了。
万林的二师兄一把推开万林,吼道:“真是软蛋!何大洪让你无妻,你就不会让他无妻!徒儿们,掐死她!”
一阵怪叫,盲人“哗”地拥了上去。手打脚踢,口咬头撞,撕住了吕素女……
“万林——”吕素女惨叫着。
“嫂子——”万林悲喊着,满心想上前阻拦,但已经晚了。
吕素女赤条条倒在地上,浑身乌青,几处流淌着鲜血,双目暴出,瞪着苍天断了气。
这惨状,盲人看不到!他们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地去了码头。待众乡邻赶来时,盲人们已经过了河。谁也不清楚何大洪是如何得罪了他们,因而谁也不敢贸然出头打抱不平。
众人正在犯难之时,何大洪回来了。
何大洪目睹惨状,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天到午时,另一部分盲人赶到了颍河镇。他们身着玄黑长衫儿,手持竹马和卜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戴草帽的,背布褡的与万林等汇集在一起。颍河镇十字街处有片开阔地,全是麻石铺就。对着码头的去处,有一白衣阁。万林的大师兄站在阁门前的石级上,用卜板打着一个奇怪的集合号子。不一会儿,盲人们都摸摸索索聚集在大师兄的周围。抬头望去,黑压压全是人头。他们,一手提竹马,一手搭着前面人的肩头,自然排成了四路纵队。
颍河镇虽然是个古镇,但多年来极少出现这种阵势,尤其是这么多的盲人集中在一起,更为罕见!各家商号不解真情,误以为盲人要聚众抢劫,吓得忙关了房门。好奇的人们都寻了高处,望着这支奇特的队伍,议论着,惊叹着,猜测着……但谁也说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万林摸到大师兄跟前,二人小声嘀咕一阵,便由万林带路,队伍开始蠕动了。
镇上有些人发现万林在内,便与翠灵之死联系起来,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但怕招惹是非,看透不说透,只悄悄跟着看究竟。
这支满腔义愤的盲人队伍向镇西街挺进的时候,更加招惹一街两行瞧热闹的人。好多后生和娃子跟在队伍后面起哄,愈发壮了阵容。
队伍逐渐加快了速度。
上百名盲人一下子拥进了山西会馆,把站岗的吓了一跳,忙横枪阻拦。这时候,万林的大师兄走上前,对哨兵说:“老总,今个是五月二十五,俺们来进香哩!请你高抬贵手!”两个哨兵互望一眼,都没话可说。于是,便把他们放了进去。
万林路熟,带队伍刚走到大殿,便急忙拐马向西。此时河防队正吃午饭,嘁嘁喳喳,好生喧闹。他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一下子被包围了。
这么多的盲人汇在一起,又突然围住了河防队的伙房,河防队队长还以为他们饿极了,来聚众要饭哩,便和气地说:“诸位师兄,此处庙小神多,怕是多多得罪!”
河防队的队员们谁也没把这么多盲人当回事儿,还觉得挺好玩!有的看见万林,直开玩笑,说是若翠灵不死,先给大伙儿唱一段多棒!
不提翠灵则可,一提翠灵算是挑起了盲人们那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只听一阵卜板猛响,盲人们忽地散开,十几个包围一个,同时吼叫着让交出江木生。
江木生此时正在伙房里盛饭,刚才他一见万林带这么多盲人进了大院,就觉不妙,又一想,他们眼看不着,谅也不能怎么的!但毕竟做贼心虚,盛了饭,再没敢出屋,躲在里间吃了起来。当盲人们围住弟兄,口口声声要求“交出江木生”时,他才开始慌了神儿。
常言说:盲人打架,抓住了死不放手。江木生隔窗一看,只见每一团盲人中间,就有一个身材壮实的双手拉住一个河防队员的前胸,周围的盲人抱紧得如铁桶一般。但是,没一个下手打的。河防队员们都吓得不敢吭声,盲人们也不说话,四周高墙外看热闹的人们也像停止了呼吸……偌大的庙院里,静极了!
江木生不知怎么回事儿,忙朝四处看去,这一看,不由发毛了!原来他们都等着万林认人哩!江木生心想,若是围着我,我绝不能用真嗓子说话,反正万林只听腔看不见脸儿……
这时候,哨兵发现“后院起火”,急忙赶回救援,鸣枪示威,却无济于事,盲人们动也不动。就在万林正要认人的当儿,一个河防队员隔窗发现了江木生,禁不住发急道:“他是江木生!”得,这一下乱了营!每一团瞎子都认为自己围着的是“江木生”。而被围的“江木生”为解脱自己,又高呼:“他是江木生!”一时间,真伪不辨,盲人们都以为自己抓住了仇人,恶狠狠地喊道:“掐死他!掐死他!”
小碉堡里的两名机枪手急忙把枪口对准了盲人,但鱼龙相混,开不得枪。
正惊慌不定之际,突然有人向他们扑来……
大院里,复仇的声浪铺天盖地,号叫声,惨叫声,连成一片。河防队队长被掐得瞳孔放大,喊话不出,他双手乱舞拼命呼救。哨兵急忙挺过刺刀,对准盲人胡捅乱刺……
没想到这时候,碉堡里的机枪突然吼叫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
子弹像雨点一般,盲人、河防队员统统倒了下去……
看热闹的见出现了这种阵势,慌忙逃脱了。白老全领着镇公所保安队来的时候,河防队员已所剩无几,见此惨状,急忙又退了回去……
大院里全是尸首,横七竖八,没人吼了,也没人叫了,也没人喊了……
枪声止了。
大院里死静!
江木生提着手枪悄悄从伙房里溜了出来……
这时候,碉堡里也下来一个人,蓬头垢面,浑身褴褛,双目通红,口鼻喷火……
江木生呆了!何大洪端起轻机枪,对准了江木生。
“我给你送过大洋?”
“……没有!”
“我给你报过万林夫妇要走的密信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发现了他们的烙馍,猜出的!”
“畜生!”
江木生举枪朝何大洪射击。与此同时,何大洪的机枪也叫了起来。
躲在尸首下的万林听清了一切,他掏出卜板,大叫一声,朝太阳穴猛击了一下。
残阳,鲜血……
偌大的庙院里,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