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丑陋的才子萨特，和漂亮的才女波伏瓦成为好朋友了，比跟马耶还要好的那种朋友。他们两个，除了天天聚在一处探讨哲学问题，准备考试，还在校园里肩并肩漫步，手拉手去公园游玩，坐在碧绿的青草地上，聊天儿，谈心，诉说各自的生活，也念诗，唱歌，波伏瓦很喜欢听萨特歌唱。他是个很有功底的男高音呢，而且他的钢琴也弹得相当好，才子嘛。
巴黎的春天很美妙。芳草绿，花儿绽放，万物都在生长。哲学教师考试的时刻到来了，波伏瓦和萨特一起应考。考试的结果出来了，萨特第一名，波伏瓦以两分之差名列第二。两个人都通过了考试，获得了哲学教师的资格。两个人也都通过了对对方的考察，赢得了彼此的心。瓜熟蒂落了，水到渠成了。是萨特说出了那句非常关键的话，在一个特定的背景之下。他们的好友马耶名落孙山了，只得离开巴黎，离开他原先照顾过并且想一直照顾下去的波伏瓦。这时候，萨特紧紧地握着波伏瓦的手，神情庄严地跟她说了这样一句话：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照护你！
这是承诺，还是誓言，抑或是当时情不自禁了，脱口而出的一句情话？
听了这句话，波伏瓦依偎在萨特怀里，幸福地闭上了双眼。他们紧紧拥抱着，接吻了。两个人的嘴和嘴，心和心，贴在一起了，成了情人了。
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照护你！这样的话当然是发自内心的，说者是真诚的，又是坚定的，听者愿意相信，而且会很感动。但此类誓言般的话语，显然是那种情境性的言辞，说者未必一定能够恪守，听者也似乎不必太过当真，更不必将来以此话来质问对方。
好啊！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从现在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呢？萨特当时没说，波伏瓦也没问。
也许，当时两个人谁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重要，甚至此话能否兑现谁都没多大把握，只是多年以后，当他们老了，共同追忆起携手走过的漫长岁月时，才会慨叹这句话在他们一生中的意味。
4
这一年，萨特24岁，波伏瓦21岁，他们开始了热恋，如火如荼。
对于当事人而言，热恋总是美妙而幸福的。可是，热恋者的故事情节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处于热恋时期的情人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大体上都是比较相近的，一如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
要说的，倒是他们的初恋。眼前的热恋，并不是他们的初恋。已是热恋情人的萨特和波伏瓦，两者显然既不是那种青梅竹马的爱情，也不是那种初涉爱河，一张白纸式的初恋（初恋尽管很美好，难忘怀，但却通常是靠不住的），而是各自有了经历之后的又一次开始，一次真正的开始，一次重要无比的开始，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在此之前，萨特曾经爱过一个名叫卡米耶的女子，如痴如醉，算是他真正意味上的初恋。他是在去维蒂尔参加一个远房表姐的葬礼上认识她的。他和她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她漂亮，飘逸，聪颖，时髦，浪漫，多才多艺，喜欢读书，很有写作才能，甚至立志成为一个像乔治·桑那样的女作家，但她又很有些孤芳自赏，甚至轻浮放荡。这样的一个女子，对于年轻气盛的萨特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力。当然，她也看上了这个矮小而有点丑陋，但别有一番风度的大学生，她觉得他特别像那个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伟人米拉波。你有情，我有意，一对热血沸腾的年轻男女疯狂地相爱了。至少，萨特十分疯狂的。回到学校之后，萨特给卡米耶写了一封封热如火、柔似水的情书，在书信中，他向她袒露自己的灵魂，倾诉自己的故事，描述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在信中，他把她称为未婚妻，把自己称作未婚夫。除了像写作一样投入地写情书，萨特还攒钱，甚至向同学借钱，到卡米耶所在的图卢兹城去看望她，跟她幽会，甚至像他所崇拜的司汤达的《红与黑》里的于连那样，三更半夜跳入恋人卡米耶的窗户与其做爱。如此激情的恋爱，甜蜜则甜蜜矣，快乐则快乐矣，但苦恼和不安也是有的。在她让他着魔般迷恋的同时，也一样让他忧心忡忡。毕竟他和她并不是一路人，有着太多的不兼容。慢慢地，萨特感觉到，这个已经与自己肌肤相亲了的，本应是与自己最亲近的女子，距离却是那么遥远，即使后来卡米耶到了巴黎，与他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了，这种距离感非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拉越大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卡米耶，倒是应该怪初恋时对爱人有着太多苛求的萨特。当时，他对称之为未婚妻的卡米耶是全身心投入的，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唯一，于是，他也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像他一样。对于卡米耶这样的女子来说，她做不到这个，也不想做到。
此后，萨特就不怎么如此要求自己所爱的女人了（也许是从卡米耶那里获得了这种情感经验吧），因此爱的痛苦就少了许多。但在当时，萨特则是痛苦不堪的，因为卡米耶背叛了他，做了图卢兹一个有钱人的情妇。再后来，她又成了一位戏剧导演的情人。但萨特，还是与卡米耶保持着一种难得的朋友关系。四十年之后，这个风流一生的卡米耶硬是把自己给作践死了，作为朋友的萨特为她送了葬。———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像很多人的爱情故事一样，萨特的初恋失败了。
我想，和卡米耶的这个初恋故事，给萨特一生带来的影响应该是相当重大的。
真的不敢想象，如果卡米耶真的如萨特所愿的那样忠诚了他，一直跟萨特相爱下去，甚至把他称之为未婚妻的，以及自称为未婚夫的那个未字去掉，萨特和波伏瓦之间，还能否再有那样一个绝世美妙的爱情故事，萨特本人，还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萨特呢？
有时候，你是可以试着假设一下生活的。但你又得明白，生活又是不可以假设的。
还是回过头来说萨特的初恋吧，甚至不妨看看这次初恋之前的萨特的情感故事。
事实上，在与卡米耶恋爱之前，萨特已不再是个处男，早就有过一些性事经验了。他的第一次，是跟一位校医的妻子，那时候他还是个18岁的童男子，她是30岁的美少妇，她主动地找到了萨特，引诱他上了床，让他从性的意义上成了个男人。此后，萨特还曾与几个同学一道，和一些下层的姑娘玩过一场场性爱游戏，或为生理需要，或是风流艳遇，或只求寻求欢娱，那就与爱无关，与情感无关了，至多也就是还算喜欢，或者不算讨厌罢了。
过去的这些故事，萨特并没有隐瞒与之热恋的波伏瓦，而是如实，详细，甚至是夸大地向她坦白交代了。
是啊，眼下的萨特和波伏瓦已不是初恋了，他也不是什么处男了。可这有什么要紧呢？波伏瓦爱的是萨特这个人的其他方面，或者说爱的是萨特这个男人的全部。因为这个，她就不会在乎他的那个的。
5
与萨特相比起来，波伏瓦的初恋就简单得多，她的经历比较清白，甚至有些青涩。
波伏瓦的初恋是跟她的表哥雅克，属于那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感模式。雅克的形象不错，属于帅哥型的，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他喜欢先锋派和超现实主义什么的，懂得的东西还不算少。这样的一个男子，对喜欢幻想的少女波伏瓦还是很有些吸引力的，她也曾经真的迷恋过他一阵子。但这个帅表哥雅克身上的毛病，却是她难以接受和容忍的，比如骄奢淫逸，肤浅轻薄，胸无大志，只说不做，酗酒赌博，懒散无为，等等。而这些，与自信、坚定、事业心极强的波伏瓦内心里想象的爱人大相径庭。随着这个帅表哥远去阿尔及利亚从军，两个人的情感之线也就彻底断了，谁也没有再去接续它。波伏瓦的这场初恋故事实在算不上精彩，也没有太多值得让她回味的东西。
与萨特相爱时，从肉体上说，波伏瓦还是个纯洁的处女。当然这一点，对萨特来说并不重要。
正是因为各自都有过初恋了，有了爱情的经历，现在才更懂得了爱的含义，更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爱情是什么，更知道了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恋爱，你的情人，好与不好，合适不合适，也是要经过比较的，如此才有了鉴别，才能坚定你的选择。
6
在萨特身上，波伏瓦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伴侣的形象。
这个男人身材虽矮小，但她觉得他形象很高大，那是因为他是个坚定无比的男人，是个比自己站得高，懂得多，走得远的男人，他有足够的能力引导她，当然她更可以与他携手同行，因为她觉得自己和他的人生信念是十分契合的。有了他，她听到了未来那美妙无穷的召唤，从此不再感到人生的孤单。
与萨特相遇并热恋上了的波伏瓦在她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萨特完全是我十五岁时渴求的梦中伴侣，因为他的存在，我的爱好变得愈加强烈，和他在一起，我们能分享一切。当我在八月初要离开他时，我知道，他决不会走出我的生活。
而遇到了波伏瓦，萨特更是喜出望外。一看到她，就有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此前，他从未见到像波伏瓦这样高贵、优雅、灵秀的女子。让他惊讶的是，这个漂亮女子拥有跟他不相上下的智力水准，跟她交流起来的愉悦感，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无论是多么深邃乃至艰涩的话题，她和他都能顺畅而和谐地进行下去，哪怕是某些琐碎甚或无聊的话题，两个人聊起来也是津津有趣的。重要的还有，她是那么懂得他，那么理解他，好像就是另外一个他自己。
我终于遇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爱情了！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了！
我想，当时的萨特和波伏瓦两个人都会这样想的。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在爱情的道路上，萨特和波伏瓦就这样你遇到我，我遇到了你。遇到了，真好！
如此的相遇，如此的相爱，这是他们两个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件。此后，你拥有了我，我拥有了你，我把我交给你，你把你交给了我，你扶持着我，我扶持着你，你塑造着我，我塑造着你，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于是，在人类的爱情史上，就多了一个神奇而美妙的神话故事。
